第8章 诸神的黄昏(2)
“这个……”谢广义开始咬指甲，没想到这个毛病他几十年也没改掉。
“还有……”看到熟悉的场面，秦天觉得这趟没白来，他继续说，“数据接收和解读要到深夜了，这些嘉宾的住宿问题……”
这栋数据中心虽说有四层楼，但大部分是机房。同时容纳五十个人都够呛，别说几百个了。
谢广义眉头皱得更紧，脸上的表情好像要把整只手吃进去。
“所以说啊，你好好做你的研究就行了，搞什么科学家子女大联欢啊！”
“唉，我这不是为了做些科普宣传嘛……”谢广义叹口气，“‘奥丁计划’从开始设计到今天，经历了快一百年，这本应该是人类史上最重大的实验，可惜时间过得太久，已经没有多少人关注了。”
“别灰心，等有了结果，就能证明人类这一百年的等待没白费。”
“对了，为什么只有你来？”谢广义问道，“到这里确实不容易，可你还是来了。当年你义无反顾地放弃学业，到头来还是发现科学才是你的真爱吧？”
“得了吧，我只是闲得无聊。”秦天假装咳嗽，“吃饭的地方在哪里？我坐了一路车，早饿了。”
数据中心的饭菜颇为寡淡，不过却是山中的新鲜野味，挺合秦天胃口。
他和谢广义边吃边聊，这位老同学从高中一直到研究生都和他是同学，俩人是好得不能再好的朋友。可是放弃学业后，秦天就不愿再和他接触了。没想到几十年不曾碰面，这次相见并不觉得生疏。两人拉开话匣子，一阵猛聊，几十年的过往才讲了不到一半，一转眼就到接收数据的时间了。
谢广义带着秦天来到数据中心的观测室，观测室的一边早摆好了几排椅子，大概是为“嘉宾团”准备的。嘉宾座位的正对面是一整面墙的大屏幕，此时正显示着倒计时，为接收信号做准备。观测室中间是两排办公席，每台电脑上都显示着不同的数据。在等待信息的同时，FAST还有本职工作要做。
“你就在这里观摩吧。”谢广义指指靠墙的一排座椅，“我要到那里去了。”
秦天看看空无一人的嘉宾位置，撇撇嘴，跟着谢广义去了工作区。
“你跟着我干什么？这里都是数据，你看不懂的。”
“有什么看不懂的，物理学这几十年也没什么发展，我研究生那会儿的知识现在都还够用。”秦天耸耸肩。
几个年轻的工作人员听到这话，从电脑前抬起头，用幽怨的目光盯着秦天。
“开个玩笑，开个玩笑……”秦天连忙解释。
“收到信号了。”
终于来了，十一个传感器捕捉到的海量数据穿过时间和空间，将十三年前的碰撞结果传回地球。
因为信息量巨大，即使所有的下行通道都让给了“奥丁计划”，仍然需要四十分钟才能传输完毕。
看着进度条如同蜗牛般在屏幕上爬行，焦急的谢广义开始来回转圈。
“坐一会儿，别那么激动。”秦天说。
“如果能用上现在的技术，传输速度起码要快一百倍。”
“‘奥丁计划’的传感器毕竟是一百年前发射出去的，你不能要求太多。”
不仅仅是观测室里，信息通过网络已经传到了四面八方，其他国家的望远镜也在同步接收着“奥丁计划”的实验结果，但FAST仍然是主战场。
当数据传输到百分之七十九时，信号停止了。观测室里的人盯着屏幕，但进度条再也没有移动哪怕一个像素。
“信号……消失了。”一个工作人员说。
“什么？”谢广义皱起眉头，“再检查一遍！是几号传感器信号中断了？”
“呃……所有的。所有传感器信号全部中断。”
传输没有完成，那之前下载的数据也没有任何意义。这意味着耗资三千亿美元、历时将近一百年的“奥丁计划”，完全失败了。
谢广义气急败坏地拿起电话，怀着一丝希望，拨通了美国国家射电天文台（NRAO），但是美国的射电天线阵由于角度的原因，只收到部分信号，现在也失去了奥丁传感器的消息。
智利的阿塔卡马拉、荷兰的LOFAR、澳大利亚的SKA……每打一个电话，谢广义的心就下沉一截，十一个传感器同时消失，没有人知道十三光年外发生了什么。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是怎么回事？”放下电话，谢广义边自言自语，边在大屏幕前来回踱步。
“是不是撞击的能量太大，会对宇宙产生危险，所以实验被外星人阻止了？我记得有小说写过的……”秦天试探着问，但某个研究员发出的一声冷笑让秦天自觉地闭上了嘴。
“不，不可能。传感器已经开始回传信号，说明撞击已经发生。现在十一个传感器同时失去联系，不知道那里发生了什么事情……”谢广义抬起头，目光仿佛穿透了屋顶，投向遥远的宇宙，“不知道实验到底产生了什么东西。”
“好了，不要多想了，去休息休息吧。”秦天拦住还在踱步的谢广义，“你再着急也没有用。”
谢广义无奈地对着空气猛踢一脚，“这本来应该是人类史上最重要的一刻！”
就在谢广义带领的“奥丁计划”研究组众人终于接受现实、陆续离开观测室时，原本留在FAST值班的国家天文台的研究员慌慌张张地跑进观测室。
“你们究竟做了什么？”
“怎么了？”憋了一肚子怨气的谢广义大声问道。
“你们……你们……Ross 614爆发了！”研究员气喘吁吁地说。他快走两步，在大屏幕上调出NASA网站的图片。
图片上是一片模糊的暗红色星云，分辨率不高，有些斑斑点点。
“这是什么？”谢广义问。
“这是Ross 614，是一个双星系统，两颗恒星都是褐矮星。这样的恒星质量小，内部压力小，不能够让氦元素聚合，所以它没有那么多能量爆发，只会慢慢收缩，直到消耗掉内部所有的氢元素。”研究员解释道，“按道理说，它是不可能爆发的，但就在你们的碰撞实验——以光线到达地球的时间来说——一个半小时后，Ross 614突然爆发了，这是个巧合吗？”
“这个……”谢广义又把手送向嘴边，“等我打几个电话。”
整个小组又回到计算机前开始忙碌。秦天站了一会儿，没人理他。他知道这里再没有他什么事了，便知趣地退出观测室。
第二天起来，他发现谢广义和研究组的人员仍然在观测室争论，看上去他们一夜都没合眼。秦天放弃了向谢广义道别的打算，悄悄地离开了FAST。
“奥丁计划”的失败让秦天再次为爷爷感到悲哀，同时又让他想起了小时候和爷爷度过的快乐时光。
他退掉回山中别墅的车票，转头到儿子居住的城市去看孙子。儿子一家表示欢迎，毕竟多一个人带孩子能够轻松一些。
5
几年后，孙子秦川渐渐长大了。趁着暑假，秦天打算带孙子出门走走。第一站就是爷爷曾经带他去过的紫金山天文台，他在那里认识到了大自然，了解到地球外面的世界居然那么广阔。所以，他也想带孙子去看看。
坐在天文台外面的草地上，时间仿佛又回到五十多年前，不过这次秦天成了那个讲故事的人。
他抬起手，指着在头顶上缓缓飘过的黑影，“知道那是什么吗？”
“不知道。”
“它叫作奥丁，是你的高祖——也就是我爷爷参与设计的，是那个时代最伟大的工程奇迹。”他的手指划过天空，“还有那里，奥丁就朝那个方向发射了……”
他的话没说完，手指指着的方向突然爆出了耀眼的光芒，将整个世界照得如同烈日下的正午。
秦天连忙用手护住秦川的双眼，自己则眯着眼睛往那个方向偷瞄。
闪光过后，那片天空留下一片亮斑，有些模糊，像是强光留在视网膜上的残像。秦天揉揉眼睛，那片光晕挂在半空，照得大地一片雪白，天空另一边的半月倒显得有些黯淡。
他带着秦川早早回到宾馆，虽然已经是晚上十一点多，但窗外被照得格外明亮。小孙子已经睡熟，秦天却翻来覆去睡不着。他打开电脑，进入全球巡天系统的网站，网页打开很慢，大概是因为同时登录的人数太多，云服务器已濒临崩溃。
刚才爆发的恒星照片就在巡天系统首页，秦天点击右上角的感叹号图标，立刻弹出了那颗恒星的信息——鲁坦星（Luyten's Star），红矮星，零点二六个太阳质量，直径约为太阳的十分之一，光度是太阳的万分之四，是小犬座内的一颗恒星。
在信息后面的关联恒星列表里，距离鲁坦星最近的，是天空中最亮的十颗星之一的南河三。而距离鲁坦星第二近的，就是现在已成为一片暗红色星云的Ross 614。
尽管已经有预感，但秦天心里还是一紧。这次恒星爆发难道仍然和“奥丁计划”有关？
他犹豫再三，最终还是拨通了谢广义的电话。
“你好，哪位？”几声响铃后，话筒里传来谢广义的声音，秦天脑海里浮现出他眉头紧锁、一边接电话一边翻材料的样子。
“我是秦天。”
电话里传来尾音拖得很长的“哦……”，然后谢广义才恍然大悟，“老秦啊，什么事？”
“刚才又有一颗恒星爆发了，我查了一下，是十二光年外的鲁坦星，距离之前的Ross 614不到两光年。”
“嗯。”
“这已经不能算巧合了，是不是‘奥丁计划’……”
“好的，我知道了。”谢广义打断秦天的话，“我会关注的。”然后便挂断了电话。
秦天愣了一会儿，把手机放下，现在这件事已经和他无关了。他这样想着，继续回到床上睡觉去。
天空中的光晕逐渐变暗，到第四天晚上，已经完全看不见了。秦天把这件事抛在脑后，又带着孙子去了几个地方玩儿。正当他打算送小秦川回家时，谢广义打来了电话：
“老秦，五天之后，你来上海复旦大学一趟，ICTP（国际理论物理中心）要召开一个紧急会议。”
“这跟我有什么关系？”
“鲁坦星的爆发可能确实和‘奥丁计划’有关。你是第一个发现这个线索的人，这是属于你的荣誉。”
“我……”
“不要拒绝，这很重要。”
“好吧。”秦天叹口气，他一直想和之前的学业保持距离，没想到已经六十岁了，却又重新回到了老路上。
6
秦天把孙子送回家，乘飞机去了上海。
他本以为会在ICTP的紧急会议上见到物理界的各位泰斗、中学时代的偶像。但是，没想到复旦物理研究所是一个分会场，这是一个网络会议，会议桌四周都以全息投影的方式投射出各位参会者。
谢广义在座位上坐得笔直，其他参会者也都坐得端端正正。
“为啥一个个都跟参加追悼会一样？”秦天问。
“全息摄像机需要高精度拍摄，动作幅度太大会带来干扰。”谢广义解释道。
这时，ICTP主席菲尔·卡马克轻咳一声，示意会议开始。
来自NASA的一位天文物理学家在众人头顶调出了爆发后的鲁坦星和Ross 614的照片，两团暗红色的星云颇为相似。
“鲁坦星和Ross 614在大小和质量上都很相似，是红矮星。但由于它们的质量较低，内部的元素会充分对流而不是堆积，这样的恒星从理论上讲没有爆发的可能，它们只会逐步收缩，直到氢元素耗尽。”天文物理学家将两幅图放大，“但是在几年之内，包括Ross 614双星体系在内有三颗红矮星爆发，这很难被认为是一种巧合。”
他说完，向空中点点头，这时又一个人开口说话。秦天注意到，准备发言的这人面前的标签上写着“史密松天体物理中心”。
“中国科学院首先提出了恒星爆发可能与‘奥丁计划’有关联，我们对此进行了时间轴分析。”头顶上的投影有了变化，显示出一条时间线，“‘奥丁计划’的超重离子碰撞的准确时间是2184年2月17日4点32分，但地球与碰撞点距离十三光年，我们暂且以地球时间来描述整个过程。收到信号的时间是2197年6月28日23点14分，收到信号二十二分钟之后，全部传感器失去联系。”
“到2197年6月29日00点41分，Ross 614的两颗恒星爆发。原‘奥丁计划’中碰撞点与Ross 614距离三十光分，而碰撞与Ross 614爆发相差八十七分钟。2202年8月2日21点43分，鲁坦星爆发。鲁坦星距离碰撞点大约一点七光年，而爆发时间相隔五年零一个月。”
“我们有理由推断，‘奥丁计划’的超重离子碰撞产生了某种未知物质，而这种未知物质以三分之一光速向外扩散，催化了Ross 614和鲁坦星的爆发。”
“我认为碰撞的巨大能量引发了暗物质的连锁反应。”卡佛里物理研究所的一位代表说。
“不，这应该是碰撞的能量激发了一条卷缩维的展开，使局部空间扩展为四维。”
“希格斯玻色场的坍塌造成了恒星分解！”
……
各方科学家就什么造成了恒星爆发展开了讨论，秦天看看身边眉头紧锁、一言不发的谢广义，突然想到了什么。
他推开谢广义，凑到全息摄像头前。
“各位！各位！”秦天对着话筒喊道，会场渐渐安静下来，“请问，这种未知物质什么时候到达地球？”
同声翻译将秦天的话转换为各国语言，参会人员理解这句话的含义后，会议室里响起一片倒吸一口冷气的声音。过了一会儿，NASA的天文学家喃喃地说：“还有……二十一年。”
紧急会议在不安中散会，出了会场，秦天向天空望去，试图找到那未知物质的一丝痕迹。谢广义则仍然一副正在思考的模样，漫无目的地向前走。
“你是不是有什么想法？刚才你为什么不发言？”秦天问。
“我……”谢广义停了很久才回答，“我还没考虑好。”
秦天快走两步，拦住自己的老同学，“我说你就不着急吗？这事关整个太阳系的生死存亡，你还藏着掖着……”
“一个月，”谢广义抬手止住秦天，“我需要一个月来验证我的理论。”
“这……”秦天叹了口气，“好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