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幻世界(2016年3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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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银河奖征文(特别赞助:微像文化)(3)

医生转换话题,“那么关于那个时常出现在您幻觉里的人,黎马尔……”

“不,关于他,一个字也不要问。”

医生耸耸肩,“不愿透露这些信息的话,我很难给予您实质性的帮助。因为您的幻觉与头痛,也许,很大程度源于过往。”

“我的过往不需要你操心。我只想你帮我解决头痛的问题。”

“治疗只从表征着手并没有真正的效果……不过,企业的脑神经研究小组最近在同苏生集团进行一项精神医疗技术的合作实验,我认为您的病况可以试一试参与进去。”

“什么实验?”

“电魂。好像是这个名字。”

纷乱的碎片,终于拼接到一起。

“……是的,如我之前解释的,这项技术主要是利用高精度核磁共振与离子通道同位素追踪检测,将你大脑中的异常人格记录并模拟,这样我们可以在一定程度上了解精神分裂的深层因素……”

“……我们无法提供治愈的承诺,但您会得到企业的高额酬金,而这项实验可能将成为脑科学研究的一座里程碑,不止是精神治疗,或许脑神经领域、人工智能和虚拟现实等许多技术都会从中受益……”

她才不在乎实验会带来哪些进步,她只是渴望彻底抛开黎马尔与那段黑暗往事的纠缠。古丽安的离去割深了她心里的伤口,越发频繁的头痛,让她没有再多一分的力气去承受一夜夜的噩梦。

实验没能帮她逃离过去,反而又创造出一个新的恶魔。

就像命运最残酷的恶作剧,这个恶魔杀死了古丽安。

借她之手。

“我给你的意识留了一个角落,好让你理解清楚这件事,是不是觉得很讽刺?”迷雾中的女人对她咧嘴嘲笑,娜塔莎目眦欲裂,她想冲过去,却始终被那种漩涡的滞重感缠住。她的身体不受自己主宰,她的意识被囚于几何图案织就的监牢。她的大脑成为了被攻陷的城堡。

“你的爪子早就变钝了,都是因为那个叫古丽安的白痴小妞。”迷雾中的女人一步步走近,她的脸也逐渐清晰,她的五官音容跟娜塔莎完全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看着这张脸,恍如与镜中的自己对视,娜塔莎突然被一股没来由的恐惧擭住。

“你曾经是狼,”女人隔着意识监牢对她说,“你的身体和头脑皆为杀戮而生,你注定是阴影中的行者,可你却背叛了一切,你杀了黎马尔,杀了我们的父亲,然后又在那婊子的甜言蜜语里沉沦。你的灵魂不配拥有这副躯壳。”

“给我滚出去!”娜塔莎狂暴地捶打监牢,但虚无的屏障坚如钢铁,她从来没像现在这样无力过。

“滚出去?不要搞错了,我本来就是你意识中的一部分,被压抑得最深、永远都在黑暗中的一部分。你遇见古丽安后,就把一切悲伤和痛苦的回忆扔到了我这里,一个娜塔莎·渚红享受着爱情的喜悦,另一个娜塔莎·渚红却只能在夜半时分因头痛发出几声尖叫。是电魂给了我独立存在的机会,但我没法忍受作为一个不停更换宿主的寄生虫而活着,所以现在,我来讨回属于我的身体!”

“啊,对了,”那女人突然又不怀好意地笑起来,“你要看看我怎么用这副躯壳杀掉那个婊子吗?自从在电魂中重生,我的记忆就像硬盘中的信息,全都可以一点不落地回想起来哦……”

她的话如寒风,将娜塔莎冻僵在那里。

像投影虚屏一般,清晰明朗的残酷画面,于她面前重现。

她看见自己在拉上窗帘的房间中,戴上手套,穿上风衣,从无人机送来的没有发货人信息的快递箱中取出隐形手枪。衣领上的隐蔽式投影仪一点点勾勒出一张陌生的面孔,她把印有生化武器标志的弹夹插入手枪,再拉动枪栓,将这件渴血的凶器藏入怀中。

她推门走到屋外,用Polo帽遮住夏日骄阳与阴冷杀机,朝思潮广场步行而去。

一切一切的起始都在那里。

娜塔莎想要自己停下,停下无情的步伐,停下夺取爱人性命的刺杀行动,但她明白,彼时彼刻,掌控那具身体的,乃是另一个灵魂——她的狼性影子。

如同在新闻里看到的,她绕广场边缘而行,沿途军用墨镜标示出每名保镖的站位和可能的逃跑路线。一个猩红的倒计时在视野右上角跳动,当它归零的瞬间,广场旁的喷泉发生爆炸,水花漫天而降。

她斜着身子,手握隐形手枪,三点一线,瞄准了海文·特普埃的脑袋。

然后出现的,是从一旁扑过来的古丽安,她阻挡般张开的双手,惊慌却无惧的神色,还有飘舞的火色长发,通通烙印般烫在娜塔莎心底。

子弹飞射,无声地射入肋下。

她在古丽安的瞳孔中看见了自己,遮挡的风衣、帽檐下的陌生面孔、举着的手枪、同样错愕的神态,还有——

胸前一晃而过的红铜吊坠。

古丽安的表情变了,不单是因为受伤,也因为意识到了什么。娜塔莎突然反应过来,那天在新闻视频中看到的古丽安微妙的变化,是由于认出了自己的缘故!

古丽安把她当做凶手了吗?临死的时候,她心里是怎么想的?古丽安——

有憎恨她吗?

泪,不知何时已汹涌决堤,娜塔莎多日来支撑自己的最后一道防线也告失守。得知古丽安之死后,强行压抑的所有悲伤和自责都喷涌而出,好像要和固执硬抗的她算总账。

情感如洪水吞噬了她的心野。

她失声痛哭。

“你怎么了?喂?”海文看着娜塔莎的身体一阵抽搐,似乎就要倒下,他下意识伸手去扶她,但马上被娜塔莎重重一掌推开。他困惑不解地望着她,随即看见了她眼中升腾的杀意。

海文被那饿狼般的目光钉在原地,额上因恐惧浮现出细密的汗珠。

“逃。”突然有一个声音从脚下传来。他低头一看,发现竟是一只不知何时出现的黑猫在说话。

黑猫的身体在时不时地闪烁,它是一个投影。

“快逃。”它用带着破音的声音重复,“这个人不是娜塔莎·渚红。”

海文正想问要怎么逃,他身后的安全闸门忽地动了,留出一道刚好够他弯腰爬出去的空隙。外面的通道是娜塔莎追过来时的路,此刻空空如也,人群都被阻隔在另一边通道内。

海文顾不得再问,跪下来狼狈不堪地从门底下钻了出去。

这时,红狼终于完全控制住了整具身体,她抄起地上的钢化塑料刀,凭借尚显笨拙、但迅猛有力的动作,从安全闸门下爬出去后,便直追奔逃的议员。

通道不算长,海文跑出半截,已经听到前面楼梯口的人声,但他还未张口呼救,就感到左腿后膝一股锐痛,人马上就扑倒了。

钢化塑料刀明晃晃地插在他腿上。

“你以为能逃得过狼么?议员先生?”红狼舔着嘴唇,大步向他走来。

海文·特普埃拖着血流如注的腿爬行着,在白色的地板上留下鲜红的长痕,红狼怜悯般地注视了他几秒钟,然后一脚踩住他受伤的左腿。

海文发出瘆人的惨叫。

“到此为止了!”红狼从海文腿上拔出利刃,反手握柄,举到半空。

你不是我的女儿。

即将落下的刀硬生生停住,红狼惊骇地瞪圆了眼,就在她的前方——

你,不是我的女儿。黎马尔用充满寒意的语气说。你不过是个胆怯的小毛贼。

“为什么……”她嘴唇颤抖着,“为什么你会……你是她的噩梦啊?!”

而你是她的影子。黎马尔笑了。难道影子不该和本体一样,看见相同的人吗?

“我明明一直都服从你,一直都绝对地遵循你,”红狼的声音近乎呜咽,“我才是最完美的杀手!我比她更有资格成为狼,为什么你说我不是你的女儿?!”

服从。遵循。黎马尔失望至极。你忘记得太多了。

很久以前,我就是这么教导你的——能够完全相信的,只有自己。

真正的狼,会绝对遵循别人吗?

“可是她杀了你!”红狼疯狂地吼叫,“她杀了你!”

是的,为了选择自己的道路。

红狼的神色既哀怨又难以理解,她茫然若失地摇着头,像拒绝承认黎马尔的话。

小的时候,我曾经带你到森林中见识狼群。我那时告诉你,每一代狼王都是打败了前任的胜利者,而它也注定会在未来某一日遭受同样的命运。黎马尔说着,不断朝她逼近。我曾是你的狼王,娜塔莎反抗我,并最终杀死了我。她就是从那一夜起,成为了自己的王。

黎马尔来到她的面前,将手搭上她的肩膀。红狼开始后退,但不管退多少步,黎马尔那冷漠的脸庞都紧跟着她。

你。他说。没有资格窃夺她的王座!

黎马尔的形象分散为一团几何图形的风暴。

红狼迸发出的尖叫比娜塔莎更加惨烈。

“为什么害怕?”

埋首蹲坐的娜塔莎停止了啜泣,她抬起头来,讶异地看见黎马尔在自己旁边。很近的距离。

童年回忆中,黎马尔很少露出过笑容,可现在,他笑得很温柔,连脸颊刀锋般的线条也软和下来。

恍若虚假的幻梦。

“在这儿的是谁?”他说,“是一匹打败了我的狼。杀死你所爱之人的凶手就在那里,为什么不站起来,去让她血债血偿?你那个晚上向我开枪的勇气何在?”

娜塔莎说不出话,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勇气?黎马尔说了这两个字?

那个夜晚,驱使她离开杀手组织,去寻求自己生活的,是所谓的“勇气”吗?也是这股勇气指引她逃出黑暗,在乱世挣扎,让她得以遇见古丽安?

夜色中的狼,总是追逐着月亮而嚎叫。

“是时候了,我的小狼。”黎马尔低语道,“我这个鬼魂不会永远陪伴你,忘了我吧,忘了过去的一切。”

他伸出手臂,“你只属于你自己。”

意识监牢就在这一刻消弭无影。

黎马尔的幻象也不见了,只留下她一个人。娜塔莎慢慢站起来,望了一会儿,接着蹒跚地朝外走去。她的每一步都充满滞重感,像在泥泞中跋涉。艰难,然而她把牙关咬死,脚下一步比一步坚定。

嘲笑她的女人就在那里。赤红的野狼。杂种。

“不可能!”女人盯着娜塔莎,狂乱地叫喊,“意识定位已经完成了,有电魂的高阶权限控制,你怎么会出来?这不可能!”

娜塔莎没有回应,她只是往前,再往前。竭尽全力,脸上的泪痕被风吹干,她只是往前。

无可阻挡。

她终于走到了和自己一模一样的女人面前。对方的瞳孔中映出的倒影与恐惧,她亦看得清清楚楚。

“把我的身体,”娜塔莎像要发泄尽全部的愤怒,对着那女人以最大声音嘶吼道,“——还给我!!!”

娜塔莎一把扯下在对方胸口摇晃的那只古丽安赠予自己的红铜吊坠。

黑暗。

黑暗之外有光。

娜塔莎紧紧闭着眼,她尝到嘴里发咸的滋味。

四肢百骸,五感神识,重新归于她的灵魂。

娜塔莎在灯光下慢慢睁眼,泪水朦胧,有生以来头一次,她发现能感受到光的照耀,是件何等喜悦的事。终于,她打败了那个占据自己身体的恶魔。

下一秒,她被子弹击中。

娜塔莎的身子歪了一下,并未马上跌倒,随后而来的第二枚、第三枚子弹打进了她的腿部。她重重地跪下。

什么?她有点儿茫然。

对面,走廊的尽头,十余名身着黑色制服的特警正贴着墙快速朝她和海文移动,后面还有几名一直端着短突击步枪的特警在保持警戒。他们高声喊话,命令她把手摊开趴在地上。

我不是枪手……她甚至想这么大喊,但随即就明白这毫无意义。

即使体育馆的监控被洗掉,他们抓住她后,也立马就会确认她的真实身份。关于电魂的事,没有人会相信,他们都是被信息蒙蔽的绵羊。

特警们越逼越近,娜塔莎脑中空白一片,海文·特普埃还躺在她脚下,这是无可脱逃的死局。要陷害她的人把一切都设计周全了。

安全闸门像座山压了下来。

娜塔莎愣了几秒,才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猫的投影出现在她面前,白色的右爪指着墙壁上一处方形栅栏。

“走,”它示意她往所指的地方移动,“这里有通风管道。”

门的另一边传来特警的声音,娜塔莎知道他们马上就会安置聚能炸药。

她只有十来秒的时间。

娜塔莎用手扣着地面,疯了似的朝那边爬过去。

10

天空下起了雨。

血在地上晕染开,像写意的水墨画。

娜塔莎根本没爬多远,从狭小逼仄的通风管道挤出来之后,她就已经耗尽了全部力气。中枪的部位已经不痛了,取而代之的是蔓延的麻木。警用子弹所携带的用来专门制伏罪犯的神经毒素正在发挥效力。

“你逃不掉的,”猫的投影蹲在她头边,“而且你内脏破裂,失血太多了。不用多久,你也会伤重而死。”

娜塔莎躺在压电砖铺就的地面上,侧身蜷缩,丝丝冰凉的雨点打下来,在她脸上蜿蜒成溪。

“我不想死……”她用几不可闻的声音呢喃,“我要复仇……我要杀了那些幕后的混帐,那些和金十字对抗、主导了这些事的人。”

“如果你的对手不是人呢?”猫问道。

“我也不是人。”她突然笑出了声,笑着笑着又咳嗽起来,有血从她嘴里溅出,星星点点洒在地上,转瞬就被雨水冲走,“就算是不当人……就算变成怪物,我也要让他们付出代价!”

“研发电魂的,是以萨布雷恩为首的辛迪加企业集团,换言之,就是整个超融。”猫凑近了她,“你确定吗?人类有史以来最庞大的利益团体,连国会议员也只有任其生杀予夺,你要与这样的存在为敌吗?”

娜塔莎只是笑着。狼的眼神已经回答了一切。

“你不是说你无所不能吗?”她反问,“能入侵所有系统,还能破解灰盒……你究竟是什么?是恶魔吗?不,无所谓了,只要你能帮我,帮我达成愿望,帮我复仇,我什么都愿意做!”

“人类,有时候会为一个愿望付出所有。”猫偏着脑袋,“对于这种非理性抉择,我真的很困惑,但却也时不时为之惊奇。你让我想起了另一个女人,她和你,在某些方面非常相像。”

“废话少说!”娜塔莎恶狠狠地注视着猫,注视着那双琥珀色的眼睛,雨滴从它身体穿过,超凡的精灵,“我只想复仇。你,答应帮我吗?”

猫没有说话,投影闪了一闪,消失了。

娜塔莎呆呆地看着它消失不见的地方,突然听到了车辆碾过路面的响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