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银河奖征文(特别赞助:微像文化)(1)
“神诞”系列之二
电魂(下)
文/犬儒小姐
6
“有时候,我觉得你好像和我在两个世界。”
“什么意思?”
“你经常对着我看不见的东西说话,好像自言自语,可你是在交流……和什么人?”
娜塔莎没有回答,只是盯着面前香气四溢的咖啡,凝视上面漂浮的白沫,还有一个小小的漩涡。此刻她不想喝咖啡,只想点支烟,但古丽安不喜欢烟的味道,所以她从离开东欧后就再没抽过。
“为什么问这个?”沉默半晌,娜塔莎终于艰难地开口。
“我也不知道……只是觉得,如果当初我更了解你的话,可能不会有今天……”古丽安欲言又止,不停地用手抠着皮包肩带,看得出她和娜塔莎一样,内心纠结难解。娜塔莎留意到她脖子上还戴着那条红铜的链子,那只她们一人一半的吊坠。
“我和海文要结婚了……”古丽安突然说道,“大概就在国庆节之后……”
跟我讲这个干什么?妈的!娜塔莎体内有头愤怒的狼在咆哮,但是她努力控制住自己,强迫表情从脸上退去,像强行抵制大海的潮汐。
“那很好啊。”她说这话时觉得嘴里一阵苦涩。真蠢。“你们有很多事要忙了……”
“你会来吗?”古丽安问。
“我讨厌……政治家。”特别是那个骗走你的家伙!
古丽安的神色说不出是松了口气还是怎么样,但她眉宇间的忧虑加深了,从她们之间最后一次爆发争吵起,娜塔莎已经记不得有多久没见她笑过了。
她跟古丽安完全是两种人。她是冷酷无情的杀手与雇佣兵,而古丽安却是耶鲁大学的学生;她在战火纷飞的国家长大,而古丽安从小则在高等知识分子家庭的温室里成长。她们的喜好、思想根本不是一个类型,可以谈论的话题更是随时间推移越来越少。娜塔莎在萨布雷恩武装部门的工作总免不了杀戮与危险,古丽安最忍受不了的就是这个,但娜塔莎除了杀人的技巧之外,不会别的任何东西。同样,古丽安喜欢的小提琴音乐会和文艺电影,娜塔莎是一点都提不起兴趣,对于习惯了直截了当的她来讲,一群矫情的演员和音乐家简直就是白痴。
最初的激情过后,摩擦和冲突在生活的方方面面逐渐显露,像花圃里疯长的杂草。她们多数时候是各自独处,在沉默中渐行渐远。
一开始两人都没把这当回事,可有些问题,不去理会不代表它们就不存在。日子里开始有分歧与争吵,终于化成分隔彼此的鸿沟。而就在那个时候,海文·特普埃出现了,他的安慰与关怀正是古丽安所需要的。
悬崖边的轻轻一推。
娜塔莎起初倒是蛮冷静,她知道分手的一天总会来临的。古丽安把自己从动荡贫穷的东欧带到平和富裕的国度,而且给了自己最真心的爱,自己没有任何怨恨她的理由。可是在真正分手后的第三天夜晚,她一个人在阳台上看星星时,突然莫名其妙地发现星光变得模糊了。
脸上有冰凉的东西滑落。
她是个连悲伤也没法正常表达的人。
“和你交谈的,那个我看不见的人,他是谁?”古丽安突然回到之前的话题。
“这不重要。”
“你告诉我。”古丽安会固执到令人诧异。
“一个残影罢了……很久以前的记忆。”她尽量用轻描淡写的态度敷衍着。这种事说了也没用,跟任何人讲都没用。幻觉里的恶魔是只属于她的诅咒,午夜十二点的子弹,被狼崽杀死的老狼。
“答应我,你去找心理医生看看,不要……困在以前的梦里,好不好?”古丽安把手按在娜塔莎发凉的手背上,力度与语气都很坚持,后者微微吃了一惊,想把手抽回来,身体却僵硬如石。
这么多年来,她一直没法和其他人接触,特别是异性。过去发生的那些事令她把对旁人的抗拒和排斥刻进了骨子里。
除了古丽安。
古丽安的触碰还是如过去那样,纤细温暖。
“……我答应你。”娜塔莎的声音和叹息差不多。
这就是她们的最后一次见面。
一点让人开心的东西都找不到,留下的只有悲伤和失落……她的生命里充斥着这类东西,她还以为自己早就不会被它们伤到了。
狼是不会哭的,但狼也不会被爱。
娜塔莎一度觉得自己的灵魂也被撕裂开来,冷酷的她就像黎马尔所教导的那样,想要彻底抛开这段记忆和感情,可是另一个曾被爱情的光芒照耀过的她,却挣扎着想去抓住什么,好让心中无尽的虚空可以被某样东西填满。
生命里不应该只有黑暗。
太阳穴的剧痛……安芬脞啉……
她像从水底下钻出来一般,浑身打着冷颤惊醒。她的四周很黑,一如半梦半醒间思索的那些事物,不远处的街道上,传来人们抱怨的嘈杂声,似乎在说这片地区的loT网络断掉了。无人车都堵在路中间,星星取代了灯光,那些一见了就搞得她格外难受的投影广告也没了影子。如今这年头,大规模网络中断可是件稀罕事。
娜塔莎坐在路灯柱下,长长地出了口气。
也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下的车,出租车早就离开了。娜塔莎爬起来,脚下踩到了什么东西,她低头一看,是那种无人机投递包裹专用的米黄色纸。
有谁在街上收快递吗?奇怪。
头痛缓解了一些,但脑海里还是昏昏沉沉,过去十多分钟的煎熬变成了拖滞她思维的一锅粥。幸好旅馆的入口就在前面不远处,她摸黑走上了台阶。
走廊里有几个住客用手机照明,骂骂咧咧从她旁边经过,其中一个浑身酒气的家伙似乎有意往娜塔莎身上蹭过来,但旋即娜塔莎就扭住了他的手腕,那人惨叫一声,忙不迭地窜下了楼。
这么一闹,她总算清醒了点儿。
推开房门,漆黑一片,娜塔莎持枪在手,提防着任何可能躲在暗处的敌人。不过她刚移动了两步,灯就亮了,整片街区恢复供电,百余辆无人车重新运转,流动的投影光线泻进屋里。
这里只有她一个人。
猫趴在凳子上,这会儿它慢吞吞地爬了起来,那双宝石般的眼睛一点点发出亮光。
“出什么事了?”娜塔莎问道。
“不知道。”猫舔了舔嘴唇,“好像发生了网络中断,我对这具躯体的控制也断开了。”
“是事故吗?”
猫沉默着,模样似在沉思,“不大可能,”片刻之后,它开口回答,“我在刚才的两秒钟内检索了城市公共管理日志,网络中断的原因是洪闸系统的误启动,这种事故的发生率不到十万分之一。”
“也就是说有敌人?”娜塔莎警觉起来。
“洪闸系统本身也有灰盒的保护,普通人没能力攻破它。”
“那就先不要管这个了,海文·特普埃的个人云你破解了没有?”
“破解了。”猫跳上桌子,虚屏投影又一次自动打开,娜塔莎对它的这种本事早就见怪不怪了,“而且我已经查看了其中部分内容,找到了一些有趣的东西,是关于金灾年的。”
廉价旅馆的投影设备实在糟糕,从娜塔莎站的角度看不清虚屏上面的字,她只能认出那似乎是一份表格,上面罗列着一串人名和备注。表格的顶部写着“金十字计划联络人”几个字。
她经过沙发,正想走近点看,猫却突然炸了毛似的向她扑来!
娜塔莎后退躲闪的动作极快,避开猫的一刹那,她听到它的警告——富有感情的一声警告:
“有陷——”
爆炸的轰鸣吞没了最后几个字,窗户玻璃在一瞬间化为齑粉,娜塔莎只觉得身体一轻,人就已经撞出了门外!幸而走廊那散发着霉味的地毯缓解了冲击力,她摔得还不算太重。待到她勉强站起来时,只见客房已然一片赤红,炸弹里的高燃液流点着了一切可燃物,浓烟之中火星纷飞,灼热的温度逼得她几乎窒息。
原先虚屏投影的那面墙壁已经成了一个大洞,可见炸弹正是安放在那里的,假使她再多走一步,此刻早被烧成焦炭了。
“猫……?”她边咳嗽边喊。
一个小小的形体从火焰中钻出来,娜塔莎看见它时身躯震了一下。
猫的半边身子都被烧秃了,露出灰色的金属棱线,它的眼睛是陷在眼窝中的两只摄像头,其中透出异样的微光。这副狰狞恐怖的模样,实在没法让人相信,在背后是一个人类在操控它。
什么样的灵魂,才能一直用沉浸式连接待在这具躯体之中?
“红外线引信。”它摇摇只剩半截的尾巴,样子没了之前的可爱,反而有几分惊悚,“我的视力可以看见。这应该是趁网络中断的时候安装的。你受伤了吗?娜塔莎·渚红。”
“我没事……”她回头望向走廊,所有人都被爆炸惊醒了,打开房门出来看,顿时给凶猛的火势吓得不轻。旅馆的灭火系统启动了,淅淅沥沥的水幕从天花板上洒下来,然而这点儿努力在高燃液流面前只是杯水车薪。
“我们必须离开这里。你还能走吗?”她抹了一把脸上的水与灰,问道。
“我的前肢出了点儿问题,”猫抬起扭曲的爪子,“带上我。”
她拎起残缺不全的猫,转身朝楼梯口跑去。
7
“为什么害怕?”
娜塔莎紧咬着嘴唇,头埋得低低的,脸上跟火烧一样烫。她试图控制住枪,但没用,她的手就是要发抖,好像在代替她宣泄内心的恐惧和羞耻。
“杀人的是枪,”那个声音轻柔地教导,“枪会害怕吗?”
“不会。”
“那么你就把自己当成一把枪,一件只为杀戮而生的工具,你的意志坚如钢铁,你的感情里不存在恐惧这种东西。”
她听从了这个声音,双手不再颤抖。枪口所指的对象,稍稍露出笑意。
老式挂钟敲响了午夜十二点的命运。
她尖叫着,扣下扳机。
子弹穿透那人的额头,同时也穿透她的心口。血如花朵绽放。
小心。我的小狼。黎马尔说,血流下来染红了他的脸。杀机就在你的影子里,你的眼睛却看不清。
什么意思?她追问。什么意思?
没有回答。迷雾聚了又散,黎马尔消失不见,眼前却出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娜塔莎的心狂跳起来。
娜塔莎跌跌撞撞走过去,“古丽安?”她的声音很轻,生怕一不小心惊走了这场梦幻。
“小娜?”古丽安转过来,长长的红发随风飘舞,她脸上也是一派惊喜。娜塔莎再也无法自已,冲上去想抱住她。
古丽安的背后有什么东西在动。
娜塔莎来不及喊叫,她伸出手去拉古丽安,但迟了。
一匹赤红的野狼从迷雾中窜出,它大张的嘴里利齿森森,只一瞬间就咬住了古丽安的脖颈!
不!
不!!
——和过去的许多黎明一样,娜塔莎在浑身冷汗中醒来。
窃取海文议员个人云和遭遇爆炸陷阱的经历,使她疲惫到了极点,再加上时不时袭来的头痛,身体像散了架一样难受。她睁开眼,脑袋依旧有些发蒙。这时,她听见耳边有动静,片刻的心悸后,她第一个反应就是去摸枕头下的手枪。
枪还在。
“早上好,娜塔莎·渚红。”猫蹲在床头柜上,用烧黑了半边的脑袋望着她,薄荷糖包装纸在它爪子下发出噼啪声,“你做噩梦了吗?”
“关你屁事。”娜塔莎没好气地翻身下床,她昨晚睡觉时衣服都没脱,现在倒觉得自己该好好清洗一下了。
天已发白,她在酒店房间里睡了半夜。能找到栖身之所,还多亏了猫对电子身份的篡改能力。当时,酒店前台的接待员对着一身灰头土脸的她看了半天,大概实在没搞懂这女人哪里来的VIP资格。如今还在用人工接待宾客的酒店可是少之又少了,在这家五星级酒店套房住上一个月,就能把娜塔莎账户的存款清零;不过猫表示,她住店一分钱都不用花。
墙壁上的纳米涂料在水汽的作用下缓慢变换着形貌,一朵朵莲花依次绽放。温暖的水流冲去了精神上的疲惫,带来短暂的宁静。她盯着镜子中的自己发呆。
杀机就在你的影子里。
什么鬼?
她在氤氲的浴室里待了好一会儿,把乱糟糟的头脑清空,等到披上浴巾出来时,她看见猫已经用投影显示出了昨天那份自己险些因其丢命的表格:
金十字计划联络人。
上面一共有五十五个人的名字,每个人的备注一栏里都标着绿色或红色的符号。娜塔莎认得其中几个名字,他们要么是很有名气的政客,要么是企业大亨。
“金十字计划是什么?”她用浴巾揉着半湿的头发,脖子上的吊坠晃来晃去,“这些人跟海文·特普埃又有什么关系?”
“前一个问题,我没有答案,只能从这些人的身份推测,大概与金灾有关。海文本人的名字也在里面。”猫把名单往下拉,果然在最后一栏出现了这位议员,他似乎和前面那些政商要员一样,都是这个计划的联络人。“那些备注为红色的人,他们都已经死了。”
娜塔莎擦头发的动作停了,“刺杀?”她问。
“更多的是意外事故,”猫平静地说,“像前两天的枪击案喷泉爆炸那样的意外事故。死亡的十九人当中,五个因车祸丧生,三个因为住宅智能管家出现问题、将室内二氧化碳比例升得太高而死在睡梦中,还有死于运货无人机坠落、公司电梯故障之类的……因为彼此之间查不出关联,警方只能把它们当做独立事件结案。”
“概率未免太高了点儿……”
“所以显而易见,这些并不是事故。”
娜塔莎在床沿坐下,盯着那份死亡名单。她仿佛可以看到,有人,或者某个组织,正在一点一点地摧毁这个金十字计划的根基。无论此人或该组织的真面目为何,他们的行动都非常高效、精准,而且心狠手辣,在海文·特普埃遇刺事件之前,他们从未失手。
可就是这仅有的一次过错,就波及无辜者的性命,将她在这世上最爱的人带进了坟墓。
海文害怕吗?想杀他的人,应当在谋划第二次行动。
“控制loT网络的能力,”她开口道,“杀人于无形的黑客伎俩。很熟悉,是不是?”
“和我一样的能力,你是这个意思?”猫抬起头,“这些死于事故的人,他们连私人住宅都处在灰盒的保护下,有本事冲破灰盒的黑客很少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