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银河奖征文(特别赞助:微像文化)(7)
这些在2015年看起来太清淡了,当年却是做梦都不敢想的天堂。
左耳深处,CHAGE&ASKA不断重复着Say Yes……
段紫的嘴唇从“游坦之”的脸上挪开,轻轻说了一句——
等我回来,或者,你来追我。
说罢,她当着他的面,脱下衣服,换上泳衣。黑暗的岩石底下,他只能看到一个大致的轮廓,并能听到自己牙齿间的兵刃相见。
他看见一个光溜溜的身体,美人鱼般没入海水。
月光出来了。
黑色水浪与白色泡沫相间的海面上,仿佛有一条中华白海豚忽隐忽现,背鳍上缠绕湿透了的乌发。海风夹着苦咸的浪珠,无比真实地打到脸上,他难以分辨这是记忆还是什么。
往前踏了一步,十八岁的记忆涌上耳边——岛上有规定,晚上严禁下海游泳,因为有许多暗礁和旋涡,去年夏天淹死过好几个人。
他大声呼唤她的名字。
再也看不到她了,月光又陷入白莲花般的浓云,海面上升起一团氤氲的烟雾,底下似乎隐藏着东海龙王狰狞的宫殿。
他会游泳。五岁就学会了,小学时甚至进过少体校的游泳队,后来因为身体不够强壮而被刷掉了。但这不影响他每年夏天去游泳池,偶尔还会下水野泳,潜水好几分钟不成问题。
可是,眼前这片黑漆漆的大海,似乎一口巨大的蒸锅,冰冷而沸腾,蚀骨销魂,任何人或生物都无法幸免。
泡在海水里的脚踝,仿佛正在被烧焦而熔化。他摘下耳机,脱了外衣,只剩一条短裤,却再不敢往前走一步。这就是记忆,不可更改的时间轴上的串珠,每一粒都闪闪发光,哪怕暂时被锁入抽屉,它们也仍在黑暗中闪烁,不时蹦出来刺瞎你的双眼。
对啊,他依然记得,十八岁,黑夜的海岛,他眼睁睁看着段紫下海游泳,自己却因为胆怯,不敢跟在后面下水。段紫再也没有回来过。第二天,她的尸体在海滩上被发现,已被锋利的暗礁割得支离破碎,只剩下一张脸还是完整的。苍白,泡得浮肿,望天。
现在还是记忆吗?他看着脚底下的海水,似乎前头有一道透明的墙,横亘于少年与此刻的自己之间,它阻拦着你打破某种看似坚不可摧的东西,有人称之时间,有人称之命运。
宛如昨日。
去你妈的昨日!他跳下了大海,十八岁的身体像条光滑的鱼,劈开黑暗冰冷而灼热的咸水。他能感觉到底下布满着礁石,一不留神就会撞上去。有时脚下深不可测,回转着致命的旋涡;有时脚下的暗礁宛如利刃,当你裸身游过其上,能顷刻间给你开膛破肚。
这不是吗?他感觉自己的双脚裂开了口子,差点儿还被女人长发般的海藻缠住。但他依旧往前游去,将头探出水面,借助微弱的夜光,寻找段紫的身影。
不,等一等,双腿又被缠住了,这回不是女人长发般的海藻,而是海藻般的女人长发。
他转回头来,黑暗的海底,参差暗礁的缝隙,闪过一抹幽灵般的暗光,他看到了她。
少女,十八岁的少女,海底的黑色少女,她的四肢全是流血的创口,海的颜色变成司汤达的小说。
他抱住了她,摆动双腿,浮出海面。
呼……吸……呼……吸……
离开死神之海,劈开杀人的波浪逃亡,回到悬崖下的乱石滩。
少女仰天躺着,牙关紧锁,面如绢纸,尚被锁闭在濒死隧道中,回忆十八年来的人生,不晓得有没有“游坦之”的一席之地?
还阳。
她痛苦地呛出几口海水,用流满鲜血的胳膊抱住他。他想,她并没有看清他的脸,但这不重要。因为他的气味,已经牢牢地渗透进她的鼻孔、肺叶和心脏,盖上了属于“游坦之”的印章。
这是他和她所经历过的最漫长的那一夜。
B2
左叶摘下“宛如昨日”的设备,看电脑上的时间是2015年。浑身上下被汗水湿透,还带着海盐般的苦咸味,打摆子般的颤抖。他逃出空无一人的实验室,没想到整个白天已经过去,夜幕席卷海风扑面而来,这才明白古人为何用“白驹过隙”来形容时间。
不过,耳边依旧回响着CHAGE&ASKA的歌声。宛如昨日。
他果不其然地生病了,在医院里吊了三天的盐水,限于各种噩梦的昏睡之中。大部分的梦境里,他都在幽暗的海底,在嶙峋暗礁与女人长发般的海藻缝隙中,不断抱起一具少女的骷髅……
医生找不到具体病因,只能以疲劳过度草草了事。左叶想起在国外的科技文献上看到过,如果试图时间旅行或者穿越的话,可能会破坏人体内的细胞,引发癌症之类恶性病变,这是人类试图挑战造物主规则所受的惩罚。
但他不在乎。
凌晨三点,左叶回到实验室。他给自己注射了一管镇静剂,这是他向医生行贿要来的。
“宛如昨日”的黑色隧道,自呱呱坠地开始的人生,他刻意跳过十三岁到十八岁,直接进入二十岁。
那一年,他读大学。当别的男生忙于泡妞和打游戏以及武藤兰的时候,他成天泡在实验室和图书馆,连女生的手都没摸过。上一份学年论文是关于爱因斯坦,正在做的这一份是关于荣格的。
他躺在宿舍里,依然满脸青春痘,只是没人再叫他“游坦之”了。手机突然响起,来电显示却是——段紫。
早期的摩托罗拉手机,不断重复“HELLO MOTO”。犹豫许久,接起电话,电波那头熟悉的女声:“游坦之”啊,别忘了今晚去电影院哦!
哪个电影院?
千真万确,段紫的声音,她报出看电影的时间、地点,竟是李安的《卧虎藏龙》。
他冲出宿舍,这不是自己的记忆,或是记忆的错觉?但他想要见到她,迫切地。
电影院门口,他看到二十岁的段紫,穿着小碎花裙子,长发飘飘,青春无敌。他不知如何寒暄,也不清楚他们之间是啥关系?段紫一把揪住他,胳膊像条冰凉的水蛇,牢牢挽住他的右手,并把头靠在他的肩膀上。不用说了,她是他的女朋友。
他小心翼翼地说话,避免表现得像个白痴。他很会套话的技巧很不错。等到玉娇龙自万丈深渊一跃而下,他已差不多摸清了情况——两年前的暑假,同学们去海岛旅游,段紫在黑夜的大海里溺水,是他勇敢地跳下海救了她的命。他们很快成为恋人。两个人在同一座城市的不同大学,他是名牌大学的理科生,而她在师范学中文。不少男生垂涎于段紫,她看来还算专情,说喜欢他的勤奋与努力,未来必有大出息。
闭上眼睛,重新回到黑色的隧道,时间跳跃到二十八岁那年。左叶在一家科技公司做工程师,年薪五十多万。段紫毕业后没做语文老师,自己开了家小清新的咖啡馆。但她不会经营,门可罗雀,偶尔热闹的时候,就是她作为老板娘给朋友们免单开派对,每年亏掉几十万,全靠左叶从工资里贴钱支撑。
他俩谈了快十年的恋爱。左叶似乎从没变过。倒是段紫的咖啡馆里,经常出入些奇怪的男人。比如乐队的吉他手、开哈雷摩托的富二代、经常上电视的情感专栏作家。他发现她跟这些男人都有来往,但每一个的关系保持都不会超过一个礼拜。
两个人一次一次吵架,但他一次又一次原谅她。
最后,他提出分手。她哭着求他不要走,但他头也不回地离开,躲在家里大醉了三天。
三天后,段紫出了车祸。事故很严重,在出租车上,司机死了,段紫重伤,幸好没有破相,但眼睛瞎了。
碎玻璃扎进双眼,彻底破坏了她的眼角膜,永远都不可能再复明了。左叶火速赶到医院,紧紧抓住段紫的双手,听着她的哭泣声与忏悔声,决定为她捐献出自己的一个眼角膜。
三个月后,手术顺利举行,左叶的左眼角膜,移植给了段紫的左眼。
段紫睁开眼睛后看到的第一个人,是左叶。
又隔了三个月,段紫嫁给了左叶。
B3
离开“宛如昨日”,左叶躺在2015年的实验室里,闭眼回忆着——貌似很美好。
他尝试着只睁开一只右眼,看到的世界果然不太相同,好像从3D电影退化到了2D电影,就连使用键盘都古怪起来。
不过,据说右眼能见到鬼。
左叶给自己放了个假,也就几天时间。他驱车回到市区,找到过去的家,从床底下的垃圾堆,翻出那台随身听。他没找到CHAGE&ASKA,倒是有大量的张国荣。他还想找毕业照,但无论如何都找不见。几年前,他去墓地给段紫献过花,那天是她的忌日。左叶开车去了墓地,成百上千的墓碑之中,再也找不到段紫的所在。他给公墓管理处的老头递了一包烟,依旧没查出段紫的姓名。难道被她父母迁坟了?
他漫无目的地开车,转过城市的每条街巷。大屏幕上亮着苹果手表的广告,如果三个月后,跳出来的是“宛如昨日”,不晓得会有怎样的反应?
再踩了踩油门,左叶开出市区,飙着时速一百多公里开上高速,回到海边的研发中心。
等到深夜,实验室里空无一人,他戴上“宛如昨日”的装备。
濒死体验般的隧道,被改变了的回忆。他看到二十八岁,自己的婚礼。很奇怪,他知道在那个瞬间,自己应该很幸福,至少感觉很幸福。可他不想去体验,不仅因为从未体验过,也不仅因为失去了一只眼睛。
婚后,“宛如昨日”继续开发,有人看到商业潜力,天使轮八百万人民币,A轮就到了一千五百万美金,B轮已涨到七千万美金,然后是谷歌的十九个亿。
虽然,左叶已习惯了独眼龙的生活,平时基本不戴眼罩或墨镜,别人也看不出他的问题。但一只眼睛看世界,总有些不便,吃饭用筷子夹菜都会出错,更不可能开车。他想起“游坦之”,也许小时候被人叫什么外号,长大后就会变成那个样子吧?
段紫关了咖啡店,安心在家做主妇。他们很努力地造人,段紫却没什么变化,仿佛一直停留在二十来岁。他俩去医院检查,结果非常罕见,夫妻双方都有问题——左叶死精,段紫输卵管阻塞。左叶问医生,是否因为十八岁那年,两个人在黑暗的大海里,差点儿溺水身亡的缘故?医生说你想多了。
他少了一只左眼,而她也仅剩一只他送的左眼。两人对视之时,用的都是左叶的眼睛,仿佛互相看到自己。他们判断不清距离,接吻会把鼻子或下巴磕痛。想要拥抱却只抓到对方胳膊,或干脆撞墙。
左叶越来越少回家,彼此也没什么话。她总是砸坏家里的电器,而他默默去网上买新的。
结婚第六年,左叶出轨了。对象是投行的一个女孩子,并不在乎他是有妇之夫,还说很喜欢独眼龙。
巧妙地隐藏了一年,终究还是被段紫发现。夫妻俩吵架,斗殴,差点儿把两千万买的海景别墅烧了。
她的手指对准眼窝,“游坦之”,我要把眼睛挖出来还给你!
左叶浑身颤抖,似乎回到了十八岁那年的海岛,黑色的悬崖和古庙底下。
他拖着段紫冲到海边,两个人坐上一艘摩托艇,开向灰暗的大海中央。
黄昏,风雨欲来,浓云遮蔽海天,不断有飞鱼跃出,像一壶就快烧开的水。他关掉摩托艇的引擎,站在摇晃的海面上,艰难地保持着平衡,用幸存的右眼,看着妻子的左眼。
亲爱的段紫,告诉你一个秘密——你只是个幻影,是我记忆中的幻影。在真实的世界里,你根本就不存在,十八岁那年,你就在黑夜的大海里淹死了。对不起,那一夜,我并没有勇气来拯救你。你所经历的大半辈子,都是我改变了自己的记忆后产生的,储存在一个叫“宛如昨日”的数据系统里。
段紫摇摇头,言简意赅地说了三个字:去死吧!
两秒钟后,左叶摸了摸自己瞎了的左眼,将段紫推入大海。
她像一只下了锅的水饺,消失在暗潮汹涌的水波间,连个挣扎的扑腾都没有。十八岁那年溺水后,她很多年没游过泳了,产生了畏水症。要不是左叶的公司就在海边,她才不想住什么海景房呢。
左叶开着摩托艇转了一个钟头,直到黑夜覆盖额头,确信记忆里不再有段紫了。
坟墓般的海洋。
B4
左叶还在海上。
他闭上唯一的右眼,回忆一切,开头是美梦,后来变成了噩梦。
现在,他杀人了。
但有什么可怕呢?反正一切都是假的,就像打游戏,在CS里头哪个人不是杀人如麻?刚才杀的也是梦境。谁没在梦中疯狂过呢?
他想要摘下“宛如昨日”的设备,在头上抓了半天却无果。左叶想是自己太心急了,忘了先要闭上眼睛,退出记忆的隧道。
闭眼,却不见隧道,身体随着黑色海浪浮沉。
等待了不知多久,再睁开眼睛,一切如常,不是2015年的如常,而是孤独地躺在摩托艇上的如常。头顶覆盖着海天的云,雨点带着咸味,一滴一滴,坠落到眼底。
他感觉自己也在流眼泪。
回不去了?或者,被“宛如昨日”抛弃在了记忆的异次元时空?
趴在摩托艇的船舷边,向着深不可测的海底呼唤段紫——仿佛她仍是十八岁少女,长眠在暗礁与海藻的坟墓。
转眼间,海上瓢泼大雨,风浪几次要把摩托艇打沉。不能再这样等待下去了,左叶调转船头,飞快地往岸边驶去。
他把摩托艇抛弃在滩涂上,徒步冲回海景别墅。这里早被段紫搞成了废墟,他不知道该往哪里走。看了一眼电脑,似乎明白了什么。
不,是时间,因为现在不是昨日,而是2015年的夏天,就是今天……
记忆走得飞快,从时间隧道来到顶点。就是一条射线,原本我们只是看着过去无数个点,但当记忆追上此刻,就再也无法逆转。左叶脑子发胀,刚想去卫生间呕吐,听到了敲门声。
窗外电闪雷鸣,波涛汹涌,似要吞噬陆地上的一切。打开房门,是两个警察。他们说接到邻居投诉,这里有激烈的争吵和打斗,怀疑发生了家庭暴力。
左叶解释说是夫妻吵架,家常便饭,但绝对没有人动过手。
警察问,你妻子在哪里?
他说吵架后回娘家去了,现在电话关机找不到人,大概明天早上就会回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