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叛逆(1)
“约翰尼,如果你再不起来,就别再想吃一口东西!”
但这个威胁对孩子一点作用也没有。他仍然赖着不想醒来,尽量想多眯着眼睛休息一会儿,就像做梦的人只想做美梦一样。孩子的双手松松耷拉着、握着,还有气无力地、抽搐一般地对空中挥了几下拳头。他本来是想打他母亲,但她好像司空见惯、不当一回事一样,只是避开拳头,抓住他的肩膀重手重脚地摇晃着。
“你不要来烦我!”
这一声起初闷声闷气,睡意沉沉,但马上又提高了调子,还带着哭音,充满着敌意,而后又低沉下去了,变成了含混的呜呜声。这是一种野兽般的嗥叫,仿佛心灵备受折磨,充满无限的委屈和痛苦。
可是她却不予理睬。她是个眼神忧伤、脸色疲惫的女人,对这种每天少不了的例行公事早已经习惯。于是她抓住他的被子,想把它扯掉。孩子不再挥拳头,赶忙死死地抱住被子。他在床铺搁脚的那头缩成了一团,被子还蒙在身上。接着她想把他连人带被子一起拖下地。孩子就拼命撑着。她一咬牙较上劲来。她身体重、势头大,蒙着被子的孩子吃不住了,只好本能地跟着被子走,怕被子一抽走房间里咄咄逼人的寒气把自己冻着。
他被拖到了床边,眼看非得一个倒栽葱、摔到地板上不可。不过这时他几经努力,终于清醒过来。于是他慌忙纠正了姿势,摇摇晃晃地晃荡了一下,然后又双脚着地,落到地板上。他母亲马上抓住他的肩膀使劲摇晃起来。他又挥出拳头,这一回竟然打得更狠、更准,眼睛也随之睁开。她松了手。于是他总算醒过来了。
“好吧。”他嘴里嘟囔着。
她端起油灯匆匆忙忙走了出去,把他一个人留在黑房间里。
他对黑暗却毫不在意。他穿好衣服就来到厨房里。他是那么瘦小、单薄,步子却很重。两条瘦得只剩下皮包骨的腿,似乎重得不合情理,走起路来拖也拖不动。他拖过一把破了的椅子,在桌旁坐下来。
“约翰尼!”母亲厉声叫他。
他突然猛地站起来,一声不吭地走到洗涤槽那儿。洗涤槽油腻腻、脏兮兮的很恶心。排水口冒出一股股臭气。对他来说,洗涤槽冒臭气是理所当然的,就像那让洗碟子的水弄得满是油垢的肥皂洗不出泡沫来是理所当然的一样。他也不去劳神让肥皂擦出泡沫。他就着龙头流出的冷水哗啦啦洗了几下,就算大功告成。他没有刷牙。讲到刷牙,他以前从来没买过一把牙刷,也不知道世界上居然还有人傻得冒气,还要去刷什么牙。
“你一天洗把脸还得要人叫。”母亲埋怨说。
她一只手按着破壶盖,倒出两杯咖啡。他没有吭声,因为这是每天必有的事情,而且唯独在这一点上他母亲寸步不让。每天就洗一把脸是他非做不可的事。他用一块又湿又脏的油腻腻的破毛巾揩揩脸,揩了一脸的棉绒。
“要是我们住的地方不是这么远就好了。”她一边说着,一边坐下来,“不过我是尽量做到最好了。这个你心里明白。能省一块钱房租也不那么容易,何况这里房子也宽敞些。这个你心里明白。”
他却没有去听她唠叨。这一套他以前听过好多次。她想的事情就那么一点,每次离不开念叨住的地方离纱厂太远,吃够了苦头。
“多一块钱就多一口吃的。”他满不在乎说,“我就宁可多走几步路,多吃两口东西。”
他急急忙忙地吃着,面包到嘴里只稍微咀嚼几下,就用咖啡把没有嚼碎的面包冲了下去。他们把那种滚热的浑浊液体叫咖啡。约翰尼认为那就是咖啡——是顶级呱呱叫的咖啡。他的生活中还留下不多的几个漂亮的幻觉,而这恰恰就是其中之一。他自打生下来就没有喝过真正的咖啡。
除了面包,还有一小点儿冷猪肉。于是母亲又给他倒上一杯咖啡。面包快吃完了,他开始留心着,看还有吃的没有。她对着他探询的目光,瞪了他一眼。
“好啦,约翰尼,别那么像害了饿痨一样。”她不满数落道,“你自己的一份已经吃完啦。你弟弟妹妹都比你小啊。”
他没有反驳,他不太爱多说话。他也不再如饥似渴地张望、想多点儿吃的了。他任劳任怨,他的耐心像教他学会忍耐的社会大学一样可怕。喝完咖啡,用手背揩了一下嘴,就准备起身。
“等一下。”她慌忙说,“我想那个大面包还可以切一片给你——只能是一片薄薄的。”
她玩了个手法,一边一本正经地装作从大面包上切下一片给他,一边却又把那个面包和切下的那一小片放回面包盒,再从自己的两片中拿一片给他。她相信自己骗过了他的眼睛,可他注意到了她变的戏法。但是尽管如此,他却还是厚着脸皮接过那片面包。因为他认为母亲常年病恹恹的,反正也吃不了什么。
她看到他干嚼着面包,于是伸出手拿过自己那杯咖啡,倒在他的杯子里。
“今天早上我的肚子不对劲。”她解释说。
远处传来一声绵长的尖利的汽笛声,母子俩一齐站起来。她看了一下放在搁架上的铁皮闹钟。时间是五点半。这个工厂区其他的人刚从睡梦中醒来。她赶忙搭上披肩,戴上一顶扁沓沓、脏兮兮的老式帽子。
“我们得赶紧走。”她说着,又顺手把灯芯捻下去,从灯罩顶向下吹了口气。
他们摸黑走出房间,下了楼梯。天气晴朗而且寒冷,外面的冷气使约翰尼打了一个冷战。天上的星星还很明亮,城市却笼罩在黑暗中。约翰尼和他母亲都是拖着步子走路。他们的腿软塌塌的,根本没法把脚提起来。
默默地走了十五分钟,他母亲转了弯,向右边走去。
“别迟到了。”她最后叮嘱了一句,就消失在黑暗中。
他没有回答,只顾走自己的路了。这里是工厂区,他走到哪里都看见有人开着门,不久就有了一大群人,和他一道在黑暗中向前赶。当他走进工厂大门时,汽笛又叫了一次。他瞅了一眼东边,由无数屋顶构成的参差不齐的天际线那边,刚现出一点鱼肚白。他就看到这么一点白昼,然后毅然掉过头,跟着一群工友走了进去。
他在许多长排机器中找到了自己的位置。面前是一个木匣,里面装满了小筒子,上面有许多大筒子在飞速旋转着。他的工作就是把小筒子上的纱绕到大筒子上。这活儿不要动什么脑筋,只需要手脚快。小筒子上的纱一会儿就被大筒子绕完了。需要照料的大筒子又那么多,简直没有闲着的时候。
他不假思索地干着活。每当一个小筒子的纱绕完时,他就用左手当刹车把大筒子停下来,一边用拇指和食指捏住还在飘动的纱头,与此同时,他又用右手捉住另一个小筒子露在外面的纱头。这一系列动作是同时用双手飞快完成的。接着只见他双手一闪,纱头就接好了,筒子又转起来。其实接纱头并不难,有一回他还夸过口,说他睡着都能接。说到这个,他有时倒的确如此,有一个晚上就梦见自己没完没了地接了无数的纱头,好像这样辛辛苦苦地干了几百年。
有几个孩子爱磨洋工,小筒子上的纱放完了又不换上新的,这样浪费时间,让机器空转。不过有个专门的监工,不准他们这样做。他发现约翰尼旁边那个孩子在这样磨洋工,就甩了他一个耳光。
“你看看那边的约翰尼——你怎么不学学人家?”监工怒气冲冲地问。
约翰尼的筒子转得很快,但这种间接的称赞并没有使他非常高兴。他也曾经为此得意过……不过那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当他听着人家把他作为一个光辉的榜样提起时,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他是那种无法挑剔的工人。他心里明白这一点。因为别人经常对他这么说。这句话已然变得很寻常,而且对他不再有任何意义。他已经从一个无法挑剔的工人变成了一架十全十美的机器。如果他做的活出了毛病,就跟机器干的活出了岔子一样,是因为原料不好。他是不可能出差错的,就像十全十美的制钉机不可能压出不合格的钉子一样。
而且这一点也不稀奇。从来没有什么时候他不是和机器紧密地联系在一起的。机器简直融进了他的血肉,起码可以说他是开着机器长大的。几年以前,这家小纱厂的织布车间,曾经出现过一阵小小的骚动。约翰尼的母亲却突然昏过去了。大伙把她平放在地板上,这时四周一片机器轰鸣。于是有人叫来了两个在织布机前干活的年纪大一点的女人,领班也来帮手。过了几分钟,织布车间里就在那天来上工的人之外多出了一个小生命。这个小生命就是约翰尼。一落地,他耳朵里听到的就是织布机的乒乒乓乓、咔嚓咔嚓的声音,呼吸的就是飘荡棉绒的温暖潮湿的空气。他出生的头一天因为肺里吸进了棉绒而咳嗽,也由于同样的原因,后来咳嗽就一直没停过。
约翰尼旁边干活的那个孩子在抽抽搭搭地哭着。他看到监工在老远的地方用威胁的目光盯着自己,脸都气歪了。这孩子对着面前飞快转动的筒子恶狠狠地大声地诅咒,但他的声音在五六英尺以外就听不到了,它像被墙隔绝了一样,彻底淹没在车间的轰鸣声里。
约翰尼却对这一切视而不见。他自有一套适应环境的办法。另外,事情出现的次数太多了就会单调乏味,而这件事他已经见过不知多少回了。在他看来,去和监工作对,就像反抗机器的运转一样,是白费力气。人造出机器,就是要它们以一定的方式运转,完成一定的工作。监工的情况也是这样。
十一点钟的时候,车间又是一阵紧张。这种紧张情绪以一种表面看来很奇怪的方式波及每一个角落。在约翰尼那边干活的一个只有一条腿的孩子,一拐一拐地飞快地走到一辆运筒子的空平台车跟前。他连人带拐杖一下子钻进去,藏了起来。原来工厂的厂长正由一个年轻人陪着走进来。年轻人穿着考究,衬衫都是浆过的——依照约翰尼把人分成三六九等的办法,他一定是上等人吧,而且是“督察”。
年轻人一路走过来,一边用逼人的目光打量着那些孩子。有时他还停下来问几句话。每当他问话时,他不得不扯开嗓子,放声大喊,这时,为了拼命提高嗓音,他的脸都扭歪了,显出一副很滑稽的样子。他敏锐的目光注意到约翰尼旁边那部机器在空转,但没有吭声。他也看到了约翰尼,猛然地站住了。他抓住了约翰尼的胳膊,把他从机器跟前拖开了一步。忽然他一声尖叫,松开了约翰尼的胳膊。“简直是皮包骨。”厂长淡淡笑了一声,好像有点担心。
“瘦得像根烟管一样。”督察接上腔,“看那两条腿。这孩子害了佝偻病——还是早期嘛,不过总归是得上了。如果到头来他要不是死于癫痫,就是肺痨先让他送命。”
约翰尼听着他们谈话,觉得莫名其妙。而且他对将来的灾难并不关心。因为眼皮底下就有一场更严重的灾难,就是那个督察。
“喂,小鬼,你对我说实话吧。”督察弯下腰贴近孩子的耳朵使劲大声地喊道,“你今年多大啦?”
“十四岁。”约翰尼说了谎,而且是用足了力气喊出来的。他说话使的劲太大,引起一阵剧烈的干咳,把整个上午吸到肺里的棉绒都翻了出来。
“看样子至少有十六岁。”厂长说。
“甚至是六十岁。”督察又脱口而出。
“他老是这个样子。”
“有多久了?”督察立马追问说。
“好像好几年了。总不见长大一点。”
“大概也没有变小吧。他这些年一直在这里干活吗?”
“说来了就来了,说走了就走了吧——不过,那时新法还没有出来。”督察赶忙补充说明了一句。
“这部机器是闲的。”督察指着约翰尼旁边那部没人的机器说道,机器上那些只绞上一半纱的筒子正在发疯般地飞转。
“好像是的。”厂长打着手势让监工过来,冲着他的耳朵大声说着什么,又一边指了指那部机器。“这部机器是闲着的。”他向督察报告说。
他们往前走了,约翰尼又干起活来,因为逃脱了这场灾祸而松了一口气。然而那个缺一条腿的孩子却没有这么走运。那个眼睛很尖的督察一伸胳膊把他从平台车里拖了出来。他的嘴唇哆嗦着,像一个大祸临头的人一样吓得面如土色。工头却无比惊讶,仿佛是头一次看见这个孩子似的。厂长则是一脸的震惊和恼怒。“我认识他。”督察说,“他今年十二岁了。我把他从三家厂子开除过。这是第四家了。”
他转过脸对缺一条腿的孩子说道:“你答应过我,还起过誓,说你要去上学的。”
缺一条腿的孩子哇的一声哭了起来:“对不起,督察先生,我们家里已经饿死了两个娃娃,我们实在穷得没有法子。”
“你干吗咳成那个样子?”督察质问道,那口气就好像那孩子犯了罪似的。
缺一条腿的孩子为抵赖罪行回答道:“没有什么。只不过是上个星期受了点凉,督察先生。没有别的啊。”
最后督察把缺一条腿的孩子带离了车间,厂长满脸焦急地一面争辩着,一面跟了出去。然后车间又恢复了以前的单调。上午显得很长,下午显得更长,但终于都挨过去了。终于响起了下班的汽笛。约翰尼走出工厂大门时,黑夜已经降临。上工的这段时间里,太阳一步步爬到天顶,把普济世人的温暖阳光洒遍大地,然后西沉,直到落到由无数参差不齐的屋顶构成的天际线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