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微量的慰藉(3)
总督没有回答邦德的问题,继续有条不紊地说:“琳达应该很清楚地知道到了问题的严重性,事情早就不可回头了。马斯特斯刮了胡子,头发乱糟糟的,和他初次见她时一样。可实际上,他的眼神已经完全不同了,紧绷着的下巴表明了他的决心。那一天,琳达精心地打扮了一番,素服、淡妆,坐在窗边的椅子上,膝头静静地摊开一本书。阳光透过玻璃,洒在她的脸上和书上。她原本是计划着在他刚进门的时候,装成看书的样子,然后抬起头,温柔地凝视他,做出一副美丽贤淑的样子,就这么静静地等着他说话。接下来默默地走到他跟前,泪流满面,再把已经背得滚瓜烂熟的台词说给他听。她相信,马斯特斯一定会紧紧地拥抱她,然后她看好时机,给出种种诺言和保证。这个程序她排练多次,已经烂熟于心了。”
“当马斯特斯踏进家门的那一刹那,她把眼睛从书上移到他的脸上,温柔地看着他。马斯特斯放下手提箱,踱到壁炉前,木然地瞥了她一眼,这个眼神冷漠无情。他从外衣口袋里摸出一张纸,递给她,冷冷地说道:‘这个房子,我做了安排,把它分成两部分。卧室和厨房归你,这间屋子和另一间空房我住。盥洗室我不用时,你可以用。如果没有朋友来访,你不可以进我的房间。’琳达张了张嘴,没有出声音,他接着说道:‘无论你想对我说什么,我都不会回应的。有事找我的话,就在盥洗室里留个条。还有吃饭,饭要按时准备好,放在饭厅,等我吃完以后,你才可以吃。每个月初,我的律师会给你20英镑的生活费。我已经决定离婚了,他们正在准备一些必备的文件。你没有资格也不能提出任何反对意见。私人侦探调查得很清楚了,证据也非常充分。相关事宜会在一年后办好,那个时候我在百慕大的任期也满了。在这段时间里,我们继续扮演一对正常的夫妇。’”
“马斯特斯的手插在口袋里,她的泪珠顺着脸颊流下来,他依旧无动于衷。他的态度是她万万没有想到的。她有些晕眩,那些话犹如当头一棒。马斯特斯冷冰冰地继续说:‘还有我没说清楚的地方吗?如果没有的话,你最好现在就把你的东西搬到厨房去。’他低头看了看表又说:‘每天晚上8点准时吃晚饭,现在是7点半。’”
总督喝了一口威士忌,沉默了一会儿说:“这些具体的细节,都是琳达告诉伯尔福德夫人的,马斯特斯和其他人一句都没有提过。不难想象,琳达打算使用一切手段去打动他,一哭二闹三上吊也必不可少。可是马斯特斯像是吃了秤砣,根本不动心。她简直是束手无策,一点儿办法也没有。从前的那个马斯特斯早已消失不见了,现在住在这房子里面,和她打交道的只是一个躯壳而已。最后,她不得不屈从这些条件。她穷得连一张去英格兰的机票都买不起。为了生存,她不得不服从他的安排。就这样,一年很快就过去了。这期间,凡是公开场合,他们相敬如宾。没有外人在场时,他们便沉默不语,甚至连招呼也不打。大家对这些变化深感意外,可是谁都不知道他们之间发生了什么。她羞于向外人提起,而他更觉得没有必要。慢慢地,他和我们疏远了,但工作依然很出色,大家也因此都松了口气,以为他们和好了。大家重新接受了琳达,她过去的种种行径也被人们逐渐地淡忘了。”
“一年后,马斯特斯任职期满,要从百慕大调到别处去。他对外称,琳达要留下来处理他们的房子和其他事情。他俩参加各种为他准备的欢送会,然后他独自出发了。琳达没有去码头送他,我们觉得很奇怪,他只是轻描淡写地说琳达有些不适。两周后,英国便传来他们离婚的消息。琳达去政府办公大楼,和伯尔福德夫人长谈了一回,很多细节这才传了出来,也包括后来琳达受到的那些更加严厉的惩处。”
总督将威士忌一饮而尽,杯子里剩下的冰块哗哗作响。
“就在马斯特斯动身的前一天,琳达在盥洗室留了一张纸条,希望在他们分手之前可以和他最后谈一次。以前马斯特斯会把这类留言撕得粉碎,然后放在脸盆上面的架子上。可这一次,他破例回应了琳达,答应晚上6点和她在起居室见。到了约定的时间,可怜的琳达从厨房走进起居室。她已不寄希望于用旧情打动马斯特斯。她静静地站在一边说,现在她只剩下10英镑,除此之外一无所有,如果他走了,那么她只有饿肚子了。”
“‘之前给你的首饰和毛皮帽子呢?’‘那也顶多值50英镑。’‘那你自己去找活儿干吧!’‘但是找工作是需要时间的!两个星期后我就要搬出这里,另谋住处了!你难道一点儿东西也不留给我吗?我会挨饿的。’马斯特斯面无表情地说:‘你很漂亮,不会沦落到挨饿的地步的。’‘不,求求你,你一定要帮我,菲利普。假如我到政府办公大楼前去乞讨,你脸上也不会光彩的。’”
“他们住的那幢房子是他们结婚时,连同家具一起租来的,现在除了一些杂物,没有其他的任何东西属于他们自己。一星期之前,他们和房主清点了所有的财产。所以现在,他俩的财产只有一辆二手汽车和一部收音机。”
“马斯特斯看着她,这是他一生中最后一次看她。‘好吧,汽车和收音机给你。就这样,我还得去收拾一下。再见。’说罢他扭身回到自己的房间里去了。”
总督看着邦德,无奈地笑了笑,说:“琳达这才觉得舒服,总算得到了点儿财产。马斯特斯一离开,她就将包括订婚戒指和狐皮披肩在内的所有东西带去了哈密尔顿,并在那里找到一家当铺,首饰当了40英镑,狐皮披肩换了7英镑。然后又根据挡泥板上的信息找到了一家卖车的中介,可是如意算盘并非那么好打。当她问到这辆车可以卖多少钱时,对方以为她在开玩笑,说道:‘夫人,马斯特斯先生是分期付款买这辆车的,他已经有很长时间没付款了。我想他一定跟你说了。我们听说他要离开此地,所以在一周前把律师的信发给他了。他回信说具体的事宜由你来交涉。稍等,让我查一下……’说着他从文件夹取出一页说:‘对,这里,他刚好还欠……200英镑。’”
“琳达听到以后,顿时急得哭了起来。经过交涉,中间商同意把汽车收回,尽管这辆车已经不值20英镑了。他要她把车留下来,连同油箱里的汽油及其他东西,琳达不同意也得同意了之后在收音机店里,她的运气更坏,还不得不付10英镑才说服老板留下收音机。为了省钱,她只好搭便车在离家不远的一个地方下车,然后走回去。一到家,她便扑到床上放声大哭,哭得天昏地暗。她现在的情况简直是糟透了,马斯特斯太狠了,将她落井下石,报复到家了。”
总督顿了顿又说:“马斯特斯其实非常善良,平时连只苍蝇都不愿意伤害,这回却做出了这么决绝的事情,实在是因为他被伤害到了极致,也是情有可原的。”总督淡淡地一笑:“无论她对他做的有多么过分,但凡当初她能够给他哪怕一丁点儿的精神安慰,事情也不至于此。‘人之初,性本恶’,这不是没有道理。爱之深,恨之切,每个人的内心深处都埋藏着残忍的种子,一旦生存受到威胁时,就会生根发芽。马斯特斯这么做是要让这个女人也知道什么是痛苦,她受到的苦远不及她折磨他的。就算是已经分开了,他却还用汽车和收音机来折磨她,我想他之所以这么做是要她知道,他永远恨她,一辈子的恨。”
邦德颇感慨地说:“她的处境真是非常糟糕。人有时候居然可以狠心到把别人伤害成这个样子!我现在倒有些可怜她了。那后来呢,他们怎么样了?”
总督看了看表,惊呼道:“上帝,都已经快半夜了。我把服务员和你耽误到这么晚了。”他走到壁炉前按下一个钮,一个黑人男服务员走了进来。总督点了点头对他表示歉意,吩咐他锁门,关灯。邦德站起来,总督转身对他说:“我把后来的事告诉你。从花园这边走,我跟卫兵打个招呼。”
他们穿过房间,从宽阔的台阶走下来,直接到花园中。夜已经深了,但是一轮明月挂在晴朗的夜空中,被淡淡的薄云透得时隐时现,夜色显得清爽迷人。
总督继续他们一直讨论的话题:“自从经历了那场婚姻的折磨之后,马斯特斯像变了一个人似的,内心中所有宝贵的品质已经荡然无存,徒有一副躯壳而已。当然,这些都是那女人造成的。可我猜想,他自己也无法忘记自己对琳达的报复,他会感到不安。马斯特斯依旧在干他的老本行,可是再也没有升迁。尽管工作上尽职尽责,但在人际交往方面愈加冷淡,连人情味儿都没了,成了一个呆板麻木的人。他没有再结婚,退了休之后就到尼加拉瓜定居,回到这个世界上唯一真心待他的人群当中,这里也是他生活起步的地方。唉,人生真是变幻莫测,苦多于乐。”
“那个女人怎么样了?”
“她过得很苦。出于同情和怜悯,我们多少都帮过她一些,给她找过活儿做。她也想过回航空公司重操旧业,可当时的情况和以前不一样了,航线不多,不需要太多的空中服务员。后来伯尔福德夫人随丈夫去了牙买加,她随之也失去了靠山。琳达几乎是走投无路了。虽然经历了这些波折,但她多少还有些姿色,于是和一些男人混着过日子,可没过多久就都抛弃了她。她与警察甚至都发生了纠葛,简直与妓女没什么两样。也许是上帝认为她已经受够了惩罚,一个机会降临到她的身上。伯尔福德夫人从牙买加来信,信上说替她在布鲁希尔饭店找到了一份工作,当招待员,而且信中附上了路费。就这样,她离开了百慕大。我猜她的离开让所有人都觉得松了一口气。”
总督和邦德走到政府办公大楼的大门前,周围静悄悄的。大门前的卫兵见到他们,“叭”一声立正,敬了个礼。总督把一只手举起:“好,稍息。”卫兵笔直地站好。一切平静如初。
“故事到这儿马上就要结束了。一个加拿大的富翁去布鲁希尔过冬时,看上了琳达,和她结了婚,一起去了加拿大,从此她又过上了好日子。”总督对邦德说。
“她的运气可真好!不过她有些不配。”
“我也是这么想的。可命运本身就很难预测啊!也许是上帝觉得她已经赎够了罪,或者说真正的罪人不是她,而是马斯特斯太过于脆弱,他的父母把他培养得如此不堪一击,一旦卷进感情的旋涡,就注定要失败。性格决定命运,他的命运就该如此,只不过是选择了琳达作为这个故事的女主角而已,最后又送给她一个富翁,以示酬劳。这些事很难评判它的是非。不过话又说回来,她和那个加拿大富翁当真过得非常愉快,也许此刻两人正共度良宵呢!”
邦德讥讽地笑了笑。忽然,他觉得自己的生活是那样空虚,虽然工作中充满了紧张的气氛和戏剧性的变化,但却还是少了点儿什么。自己无意中说的一句话,打开了《人间喜剧》中的画卷,在总督的讲述中,他看到了现实生活的残酷,人类真挚感情的脆弱。世事难料,命运像个调皮的孩子一样随心所欲地捉弄着人类,这比任何政府和秘密情报局策划的阴谋危险得多,成功的概率也更大。
“谢谢您今晚的故事,它让我明白了许多道理。”邦德向总督伸出手说道。
总督握着他的手,笑着说:“开始时,我还有些担心我的故事会让你觉得无聊呢!说实话,晚餐一结束,我就在绞尽脑汁地找话题,希望和你交流。我知道你的生活充满了冒险和刺激,而我们的生活又平淡且单调,想让你感兴趣可真不容易。我很高兴你觉得这个故事有意思。”
邦德和总督简单地说了几句,就道了别,朝码头附近的不列颠殖民饭店走去。这一晚显得格外宁静,他考虑着第二天一早如何同迈阿密海岸缉查队以及联邦调查局派来的人会晤。他本来对这次会晤很感兴趣,甚至是有些激动,但现在觉得很无聊,而且没有任何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