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中悍刀行8:剑仙尽低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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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徐凤年起程离京,幽燕庄骤生波澜(2)

前头马车内,徐凤年和轩辕青锋相对盘膝而坐,中间搁放了一只托童梓良临时购置而来的楸木棋盘,墩子崭新。当下一味崇古贬今,精于手谈的风流名士要是没有几张被棋坛国手用过的棋盘,哪里好意思拿出来待客,因此就算这张棋盘材貌双全,也并不名贵。轩辕青锋对于弈棋只是外行,好在徐凤年也胡乱落子,二人斗了个旗鼓相当,要不然以轩辕青锋的执拗好胜心,早就没心情陪徐凤年下棋。轩辕青锋棋力平平,可胜在聪明和执着,每一次落子都斤斤计较,反复盘算,此时遇上瓶颈,也不急于落子,双指之间拈了一枚圆润黑子,望着棋盘问道:“徽山要是有一天过了朝廷的底线,被清算围剿,你会不会把我当作弃子?”

徐凤年斜靠着车壁,一只手摊放在冰凉棋盅上,“我说不会你也不信啊!”

轩辕青锋的思维羚羊挂角,说道:“你对那个李子姑娘是真好,我第一次看到你如此对待一个外人。”

徐凤年打趣道:“吃醋了?”

轩辕青锋抬头冷冷看了他一眼。

真是个刻薄到不讨任何人喜欢的娘们儿。

徐凤年安静等待她落子生根,缓缓说道:“你有没有很奇怪徐骁能够走到今天?他不过勉强二品的武力,春秋四大名将中就属他最寒碜,不光是陷阵战力,打败仗也数他次数最多。家世也不好,不说豪阀世族,甚至连小士族都称不上,也就是平平常常的庶族寒门。徐骁当年早早在两辽之地投军入伍,也是无奈之举。可就是这么个匹夫,把脑袋拴在裤腰带上带兵打来打去,就给他打出了成就。我师父以前说过,徐骁当一名杂号校尉的时候,手底下不到一千号人马,打仗最卖力,捞到的军功却最少——都给上头将领躺着看戏就轻松瓜分大半。那些年他就只做了一件事情——不断拼命,然后从别人牙缝里抠出一点战功。他的战马跟士卒一样,甲胄一样,兵器一样,从杂号校尉当上杂号将军,再到被朝廷承认的将领,一点一点滚雪球,终于在春秋战事里脱颖而出。而且起先参与到其中,也不走运,头三场恶仗,就差不多把家底赔了个精光,一起从两辽出来的老兄弟几乎死得一干二净。徐骁说他年轻那会儿不懂什么为官之事,就是肯塞狗洞,肯花银子,自己从来不留一颗铜板,一股脑都给了管粮管马管兵器的官老爷们。那次他是送光了金银都没办成事,在一个大雪天,站成一个雪人,才从一名将军手里借来一千精兵,结果给他赌赢了,啃下了一块所有人都不看好的硬骨头。我前些年问他要是万一站着求不来,会不会跪下,徐骁说不会,我问他为何,他也没说。徐骁年纪大了以后,就喜欢跟我唠叨陈芝麻烂谷子的往事,说他年轻时候如何风流倜傥,如何招女子喜欢,如何拉大弓射死猛虎。这些我是不太信的,不过他说习惯了拿雪块洗脸,能从草根树皮里吃出鱼肉的滋味,醒来睁眼总感觉能看到刀下亡魂,我是信的。以前我总用‘好汉不提当年勇’这句话顶他,不知为何现在倒是真心想听一听他说那些陈年往事。”

轩辕青锋想到了如何落子,却始终手臂悬停。

徐凤年自嘲道:“如今北凉都知道我曾经一个人去了北莽,做成了几件大事,其实在那边很多次我都怕得要死。遇上带着两名大魔头护驾的拓跋春隼,差点以为自己死了;遇上差不多全天下坐四望三的洛阳,也以为差点就要死在大秦皇帝陵墓里;在柔然山脉对阵提兵山第五貉,稍微好点。我以前很怀疑徐骁怎么就能当上北凉王,只有三次游历之后,才开始知道做人其实不过是低头走路,说不定哪一天就能抬头摸着天了。”

徐凤年伸了伸手,示意胸有成竹的徽山山主下棋,“这些话我不好意思跟别人说,你不一样,咱们说到底是一路货色,所以我知道你肯定会左耳进右耳出。”

轩辕青锋敲子以后,定睛一看棋局,就有些后悔。

徐凤年笑道:“想悔棋就悔棋,徐骁那个臭棋篓子跟我下棋不悔十几二十手,那根本就不叫下棋。”

轩辕青锋果真拿起那颗白子,顺势还捡掉几颗黑子,原本胶着僵持的棋局立马一边倾倒。徐凤年哑然失笑,轩辕青锋问道:“你笑什么?”

徐凤年大大方方笑道:“我在想你以后做上了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女子武林盟主,肯定会有不少年轻俊逸的江湖俊彦对你倾心,愿意为你誓死不渝,然后我就想啊,我不是江湖中人,竟然都能够跟你同乘一辆马车下棋,而且你还极其没有棋品地悔棋,觉得很有意思。”

轩辕青锋冷笑道:“无聊!”

徐凤年摇头道:“此言差矣。”

轩辕青锋说翻脸就翻脸,没头没脑怒容问道:“言语的言,还是容颜的颜?”

徐凤年开怀大笑道:“你终于记起当年我是如何暗讽你了?”

那一场初见,徐凤年曾用“此颜差矣”四字来评点轩辕青锋的姿色。

轩辕青锋竖起双指,拈起一颗棋子,看架势是一言不合就要打赏给徐凤年一记指玄。

徐凤年神情随意道:“不过说实话,当年你要是有如今一半的神韵气质,我保准不说那四个字。我第一次落魄游荡江湖,满脑子都是天上掉下来一个美若天仙的女侠,对我一见钟情,然后一起结伴行走江湖,觉得那真是一件太有面子的美事,气死那些年轻成名的江湖侠客。如今托你的福气,完成了我一桩心愿。”

轩辕青锋脸色古怪,“你这样的人怎么都能伪境指玄又天象。”

徐凤年落子一枚,扳回几分劣势,低头说道:“提醒你别揭我伤疤啊。”

轩辕青锋落子之前,又提走几颗黑子,徐凤年抬头瞪眼道:“轩辕青锋,你就不无聊了?!”

轩辕青锋一脸天经地义,让明知与她说道理等于废话的徐凤年憋屈得不行。

然后就是不断悔棋和落子。

出了下马嵬驿馆,坐入马车时便将西楚传国玉玺挂在手腕上的轩辕青锋蓦地满身阴气瞬间炸开。

徐凤年心知肚明,转身掀开帘子,看到僻静驿路上远远站着一名青衣儒士。

稍稍偏移视线,便是满目的白雪皑皑。

一名女子蹲在雪地中,大概是孩子心性,堆起了雪人。

徐凤年没有下车,从轩辕青锋手中接过玉玺,轻轻抛出,物归原主。

马车与那位儒圣擦肩而过时,将玉玺小心放入袖中的曹长卿温润的嗓音传入徐凤年耳中,“韩貂寺扬言会在五百里以外千里之内,与你见面,不死不休。”

轩辕青锋望向这个出乎意料没有下车的家伙,“都不见上一面?真要如李玉斧所说,相忘于江湖。”

徐凤年没有说话。

轩辕青锋阴阳怪气啧啧几声,“那亡国公主还动了杀机,有几分是对你,估计更多是对我吧。”

徐凤年收拾残局,将棋盘上九十余枚黑白棋子陆续放回棋盒。

轩辕青锋笑问道:“你有没有想过如果有一天西楚复国,跟你的黑子这般兵败如山倒,你该怎么办?眼睁睁看着她如西蜀剑皇那样的下场,剑折人亡?然后闲暇时念想几下,不可与人言?”

徐凤年抬起头,看着这个女魔头。

她还以颜色,针锋对视,“不敢想了?”

徐凤年笑了。

安静收好棋子,放起棋盘,徐凤年正襟危坐,“真要有那么一天,我就在力保北莽铁骑不得入北凉的前提下,带去所有可以调用的北凉铁骑,直奔西楚,让全天下人知道,我欺负得姜姒,你们欺负不得。我徐凤年说到做到!”

京城张灯结彩迎新冬,更在恭贺诸王离京就藩。这一日的黄昏好似床笫之后欲语还休的女子,褪去衣裳极为缓慢,一名衣着华贵的中年男子下车,踩在余晖上缓缓走入饭馆。屋内没有任何一个自诩老饕的食客,都给门外挂起的谢客木牌拦在门外,乘兴而来败兴而归,好在京城都知道九九馆的老板娘架子比皇亲国戚还大,习以为常了。跟男子差不多时分来到街上的食客,看到有人竟然入了屋子,就想着跟进去碰运气,结果给几名扈从手握刀柄,拦住去路,那些馋嘴食客瞥见这些扈从刀鞘裹金黄丝线之后,都吓得噤若寒蝉,立即唯唯诺诺退去。

姓洪的俏寡妇施施然掀开帘子,涮羊肉的火锅已是雾气升腾,她只是端了一些秘制的调料碗碟放在桌上。男子左手抬起虚按一下,示意女子坐下,然后夹起一筷子羊臀尖肉放入锅中,过了好些时候也没收回筷子。没有坐下的妇人极力克制怒气,以平淡腔调说道:“别糟蹋了肉。”

男子闻言缩回筷子,慢悠悠去各式各样的精致碗碟中蘸了蘸,这才放入嘴中,点了点头,确实别有风味。他一直动嘴咀嚼京城最地道的涮羊肉,却没有开口言语。妇人就一直板着脸站着。吃完了瓷盘里光看纹理就很诱人的臀尖肉,男子就放下筷子,终于抬头说道:“洪绸,你有没有想过,当今天下,每一个离阳朝廷政令可及的地方,辖境所有百姓,都无一例外受惠于荀平。这一切归功于他的死,归功于朕当年的见死不救,归功于朕登基以后对他的愧疚。”

被当今天子称名道姓的女子冷笑道:“洪绸只是个头发长见识短的妇道人家,顾不得大局,只知道没了男人,就只能去怨恨那些害死他的王八蛋。今天之所以没弄几斤砒霜倒入锅中,只是知道毒不死你而已。”

这个男人自然就是当今的离阳天子。雾气中透着股并不腻人的香味,劳累一天之后,吃上那十几筷子,只觉得暖胃舒服。他收回视线,对于妇人的气话和怨恨并不以为意,只是轻声说道:“胶东王赵睢跟他说了几句话,朕就让他丢了所有军权。”

女子凄然大笑,“你是当今天子,还有你不敢做的事情?”

皇帝洒然笑道:“你高看朕了,天底下不能做的事情多了去,朕就不敢动徐骁,徐骁的儿子到了眼皮子底下,朕还是得忍着。”

她冷笑道:“坐龙椅的人,也好意思跟一个孩子斗心斗力。”

皇帝伸手挥了挥扑面而来的热气,侧头说道:“朕还是孩子的时候,也照样是要提心吊胆,夹尾巴做人。太安城那些文人雅士都诉苦说什么京城居不易,朕一直觉得好笑,因为天下唯独皇宫最居不易。臣子们想的是活得好不好,皇宫里头,是想着能不能活。朕登基之前,告诉自己以后要让自己的所有孩子不要过得跟他们父皇一样,可真当上皇帝以后,才知道人力有穷时,天子天子,终归还是凡夫俗子,也不能免俗。家家有本难念的经,朕是一家之主,徐骁是,你洪绸也算半个,操持这个饭馆,想必也有许多愤懑。比如你兢兢业业购置最好的羊肉,最好的锅底,最好的调料,自认价钱公道,一分钱一分货,可顾客肯定吃多了以后,就觉得你家的涮羊肉其实就那么回事,背后指不定还要骂几句这婆娘心真黑,要不就是通往太安城的驿道出了状况,导致你手头缺货不得不歇业时,更要骂你不厚道,凭什么别家饭馆日日开张,就你九九馆把自己当大爷?难保不会撂下几句糟心话。将心比心便是佛心,道理是如此,可之所以是可贵的大道理,不正是因为它的易说难行吗?而且天底下就数这些个道理最刺人,很多人不愿意听的,因为你说了,别人做不到,就尤为挠心挠肺。朕也是当了皇帝后,批朱过那么多多年累积下来,比立冬那场大雪还多的诤言奏章,才深知个中滋味。”

皇帝没有转头去看女子脸色,自顾自说道:“赵稚没什么说得上话的女子,又知道你不喜她当年行事,朕这次来,没有别的意思,只想替她与你知会一声,她那么做是不对,可回头再做一次,她还是会那么选择。可她心底还是跟朕明知错事而为之一样,会难受。人非草木,都会有恻隐之心。朕说这些,不是想让你原谅赵稚,好如初见。她这些年在宫中,所用铜镜,依旧是你当年送她的那一柄,她记得清清楚楚,八分银子。”

这位以勤政节俭和守业有术著称的皇帝站起身,走向门槛时笑了笑,停下脚步,“朕要承认一件事,朕很嫉妒徐骁当年能跟先帝把臂言欢,甚至临死前仍然不忘留下遗嘱:徐骁必须早杀。一则利于朝廷安定,再则他好早些在下边见着徐骁,如果真有阴冥酆都,也好一起在阴间继续征伐,有徐骁辅佐,一定可以笑话阎罗不阎罗,否则没有这名功勋福将,他不安心。但徐骁的儿子若是长大成人,一定要厚待。可惜了,老头子临终两件事,朕这个当儿子的都没能做到。”

走出饭馆,皇帝没有急于坐入马车,而是缓行在寒风刺骨的冰冻河边。河面上有许多顽劣稚童背着爹娘叮嘱在凿冰捉鱼,大内扈从都不敢接近,只是远远跟随,只有柳蒿师走在当今天子五步以外。

皇帝随口说道:“柳师,一干有望成才的柳氏子弟都已经被送往京城,无须担心。”

既然已经被尊称为师,年迈的天象境高手也就没有如何兴师动众去谢恩,只是重重嗯了一声。

皇帝停脚站在河边,捧手呵气,自言自语道:“徐骁,要是你儿子死在你前头,朕就赐你一个不折不扣的美谥。可若是你先身死,杀戮无辜谥‘厉’,朕就送给你这么一个当之无愧的恶谥。”

草枯鹰眼疾,雪尽马蹄轻。

驿路上两辆马车飞速南下,天空中有一头神异青白鸾刺破云霄。

去的是那座上阴学宫。瓜熟蒂落,再不摘,就过了好时辰。徐凤年一心想要将梧桐院打造成另一座广陵春雪楼,缺了她虽然称不上无法运转,但自己当家才知油盐贵,再者徐凤年也不希望那名喜好抱白猫的女子在上阴学宫遭人白眼。徐凤年此时跟青鸟背靠背而坐,一路欣赏沿途风景。死士戊少年心性,快马加鞭,两辆马车在宽阔驿路上并驾齐驱。青鸟总给外人不近人情的表象,可一旦被她自然而然接纳,则可谓善解人意入骨。她向少年打了个手势,戊咧嘴一笑,两人跃起互换马车。徐凤年略微挪了挪位置,侧身坐在少年身后。

少年戊欲言又止,挥鞭也就不那么顺畅。徐凤年笑问道:“有话就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