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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归国

我登上美国航空公司从纽约飞往上海的飞机时,嫂子给我来了第三通电话。

她依旧嘱咐多多,牵挂多多。

“本末,上飞机了没有?”

“本末,飞机抵沪,我们会叫司机去浦东机场接你。”

“本末,你为什么不让哥哥给你买机票?待在那个经济舱,人多且杂,打个盹连腿都没有办法伸直,而你的行程要13个小时。”

“本末,回到上海,你最想吃些什么?我叫厨师替你准备。”

我没有好好回答她的问话,只是敷衍几声,又寻了个飞机即将起飞的理由,匆匆挂断电话。

我的好嫂嫂,五年来一直像母亲一样关照我的好嫂嫂,此刻的啰唆也越来越像母亲。

这真让人有些头疼。我尴尬地笑了笑。

我很在乎这趟归程。因为,这是我第一次花自己的钱买了机票。

是的,我的钱,我趁着暑假在西餐厅里替人端了一个月的盘子才赚到的钱。

拿到工资时,我愉快地给哥哥去了一通越洋电话,第一时间与他分享了这个好消息。哥哥却在电话里头笑:“我的妹妹,你打碎了餐厅里多少只盘子呢?”

我气得半死,扯着嗓门,朝电话里头嚷:“没有,一个都没有,我是优秀员工,我的领班还为我的离去遗憾了很久,你不要看不起我。”

哥哥吓得忙给我赔不是。

又因为,哥哥终于同意我去念美院了。

比起那要命的经济学,我始终是最爱我的油画的。当然,我的哥哥也不可能轻易答应我念美院,他与我谈了条件:要我回到中国来念书。

我问他为什么?

他说他怕我一人待在美国会为非作歹、野马脱缰。

这些都是什么成语?

上帝,我是好学生。我年年拿奖学金,我不吸烟,我不嗜酒,我连头发都不敢染,至今还是最自然的黑色。

算了,我也不与他计较,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况且他终究是同意我去念美术学院了。

我叫施本末,“物有本末,事有始终”的那个“本末”。

我哥哥是施本然,“文章恰好,人品本然”的那个“本然”。

不少人问过我,我父母是否又喜《大学》又爱《菜根谭》?我不知道,我从没有与他们探讨过这个问题,日后也不会再有机会。因为我父母在五年前,因交通事故意外双双离世了。

你不用同情我,我没有那么可怜。

这世上,我还有挚爱我的哥哥与嫂嫂,我并不是一个人的。

我哥哥是和平银行行长,大企业家,2013年上海市十大经济风云人物之一。

听起来似乎会是很嚣张的人。

没有,没有,你们误会他了。我哥哥为人谦逊、低调,工作时他才雷厉风行,闲暇时,他最爱与嫂嫂带着他们的“彼得”去全世界各地旅游。

哈哈,“彼得”可不是他们的儿子,而是只纯种的拉布拉多犬。他们结婚五年,至今没有要小孩。

我曾对哥哥说:“哥哥,你何时替我添一个侄儿?”

哥哥搂着嫂嫂说:“我们再想自由几年。”

“婴儿都是天使,粉粉嫩嫩一团,可爱非常。”我试图转移目标,拉着嫂嫂的手说。

嫂嫂没有回答,又笑着看了看我哥哥。

哥哥答复我:“我是将你拉扯大的,所以,我很确定地告诉你,你不是天使,你完全是只小恶魔。”

我气得直跺脚。哥哥笑出声,拥着嫂嫂跑到露台去看风景了。

扯远了,再说回来。

所以,我家境优渥、衣食不愁。

可这样的我也没有成为“名媛”。

虽然哥哥请了专门的老师教我社交礼仪与华尔兹舞蹈,可我依旧套着T恤与牛仔裤背着画架弄了满身油彩。

哥哥很是失望。

正是叛逆期的我还不忘与他顶嘴:“为什么非要我愚己娱人,同人跳支舞曲,喝杯水酒去换一单生意?那样我根本不快乐。”

哥哥恼羞成怒,打碎了案上的古董花瓶。

嫂子过来劝我,要我同哥哥道歉。我倔强地说:“我又没有错,为什么要我道歉?”

哥哥愤愤,起身离开书房。那一晚,嫂嫂安慰了他一整夜。

结束暑假,我又要飞回美国去上学。哥哥与嫂嫂送我到机场。

我正在酝酿说些什么,好与哥哥化干戈为玉帛,哥哥却先一步过来拥住我。他对我说:“对不起,本末,哥哥忘了,凡事都应该首先要你感到快乐。”

听到这句,我的泪水又情不自禁汩汩而下。

我最亲最亲的哥哥,他宠溺我、挚爱我又包容我。

我最爱最爱的哥哥,我知道,这世上,再不会有人像他这样子对我好了。

我没有多少行李,只有一个小型拉杆箱,所以无须托运,我拉着它直接上了飞机。

我拿着机票,对着号码牌寻到了自己的位置,双人座,邻座的男生早已坐在自己的位置上,他插着耳塞,听着音乐。

拉杆箱有些沉重,我很吃力地将它举起,还未放入行李架,手一松又滑了下来。我拎着它,微微喘着气。环顾四周,乘务员统统在忙。

真是要命,看来还得自己再来一次。

这时,邻座的男生拔下耳塞,忽然站了起来。他用英文说:“让我来帮你。”

我看着他将我的行李箱轻而易举地放进行李架。

“谢谢。”我笑着用英文回。

他未回话,重新坐了下来,又插上耳塞,听起了歌曲,脸上愁云惨雾,心情好似欠佳。

我在他身边坐下,隔着他的席位朝窗外望去。

“飞机起飞与落下时的风景最好看,一旦上了高空,除了云还是云。”我独自用中文喃喃。

他又像看穿了我的心思一样,解下了自己腰间的安全带。

“我们换个位置?”他用中文问我。

我猛点头,愉悦地同他换了个座位,如愿地坐到了窗口边。

“从这个位置竟能看到它的引擎。”我贴着玻璃朝外望去,只要想到这张坐在机尾的飞机票是花自己的钱买的,心情就好到无与伦比。

飞机起飞,我微微张开嘴缓解一下耳膜的鼓胀。终于爬到高空,平稳飞行,不适感也随之消失。乘务员推起餐车开始服务。

我又打开了平板电脑,准备读几本电子书籍,或者看几部电影来打发一下时间。邻座的男生却在此刻拔下了耳塞,从地上的背包里取了一张高中结业证书与一张集体照来看。

我听见他重重吁了一口气,里头满是无奈与伤感。

我俯身过去看了看照片。“圣三一高中?”我问他。

他抬起头来诧异地看着我。

我蹙着眉:“你有没有觉得教历史的卡罗琳香水味太浓?还有那个安东尼奥很讨厌,天天抓着学生要他们将西班牙语做第二外语课程?布鲁斯我就不说了,一个词要解释三遍,他的课程其实只要听20分钟就可以,乔治与比伯的课,我还是最满意的。”

我看着他脸上阴霾渐渐消散。他欢快地问我:“圣三一,你也是圣三一的学生?”

是,我也毕业于“圣三一高中。”你看,世界多小,我与他竟还是校友。

“很高兴认识你,我的校友,”我笑着伸出右手,“我是凯瑟琳,你也可以叫我的中文名,我的中文名是施本末。”

“你好,施本末,我是许世杰,很高兴认识你。”许世杰兴奋地同我握手。

他问空姐要了两杯橙汁,将其中一杯递给我:“来,我们干一杯,落地为兄弟,何必骨肉亲。”

“相知无远近,万里尚为邻,”我笑着同他碰杯,“谢谢,许大侠。”

世杰害羞地用手搔搔头,我看到了他鬓角的一粒青春痘。

我问他升了哪所大学。

这个问题却又使他陷入了苦恼,他若有所思地讲:“我是想去耶鲁大学艺术学院学习油画的。”

“没有考上?”我看着他遗憾的表情猜测。

“我哥哥却要我在中国先念两年工商管理。”

“哈佛的MBA不是最有名吗?”

“哥哥说将来中国才是最大的贸易市场,必须知己知彼。”

他又长叹了口气。

我对他说:“许世杰,听你这么一说,我才发现原来全天下的哥哥都是一副样子。”

世杰看着我。

“我哥哥也阻止我念美院。”我朝他摊摊手。

“你,你也念美院?”许世杰更加意外道。

“是,我也念美术,也念油画,可我比你幸运,我抗战成功了,我哥哥终于同意我去念上海美院了。”

“本末,我们是多有缘分,”他眼内闪闪晶晶,激动地问着我,“快来告诉我你喜欢哪一位大师?达·芬奇、凡·高、卢梭还是丁托列托?”

“我喜欢莫迪利阿尼。”我淡淡笑。

“那个画了《裸妇》的天才短命鬼?”

他确实只活了三十六岁。但是,短命鬼……

好吧。我用食指挠挠额头:“是,是那个短命鬼。”

“有人说他的一生都在礼赞生命与情爱,说他是尼采的化身,被友情与爱包围的王子……”聊起艺术他又滔滔不绝起来。

我静静地听。

后来我们又说起了自己的家庭,我与他才发现,我们除了是同一高中毕业,同爱油画,还同是父母双亡,同由哥哥抚养长大。

我们惊讶于,在世上真会有生命轨迹如此相像的两个陌生人。

世杰握着我的手激动得热泪盈眶:“本末,遇上你太好了,本末。”

在飞行的十几个小时里,我们绝大半的时间在聊天,累了打个盹儿,醒来继续聊,内容从生活到信仰,从旅行到人生。有这样的伙伴,路程也似乎短了一大半。

飞机抵沪,在浦东机场降落。我们一起走下飞机。

世杰还要等托运的行李出来,我与他告别先去办理出关手续。临行前,我们互换了手机号码,世杰还颇具江湖气地说了一句:“本末,有缘再会。”

我笑,挥手与他告别。

我拉着行李朝前走,一位白发阿姨走过我身边,笑着对我说:“小姑娘,你的帅男友还恋恋不舍地盯着你看呢。”

我回头,真瞧见世杰还朝着我的方向凝望。我再次举起手来挥一挥。

世杰在那头大声喊:“本末,记得多联系。”

我点头。

他是个有趣的少年。我想,我会与他成为好朋友。但是,男朋友的话……

不,不可能是他。我会钟情的男人不是这个样子的。想象中,他应该有一双漂亮的手,手指修长。其次是什么,我也说不上来。

好了,慢点再说吧。现在于我最要紧的,是要与来接我的司机先生联系。

我拉着行李出了航站楼,微风吹拂,我的发丝飘扬在风里。

我取出手机正准备回拨嫂嫂发来的司机先生的号码,一个陌生电话进入,我接听。

那头的声音焦急:“二小姐,我是老赵,是来接你的司机,你到了没有?前方发生交通事故,我的车子至今还堵在半路上。”

“好的,没事,”我对他说,“我先去附近的咖啡厅坐坐,你到了再打我电话。”

我收起手机,再次拉起旅行箱准备离开,手肘恰好撞到右后方正在饮纸杯咖啡的一名妇女。她身子踉跄,手部一抖,咖啡全数打翻在自己身上。

她尖锐地叫着。

我慌张地回头望去,她的白衬衫胸前果真已被咖啡染了一大片。

她穷凶极恶地盯着我看,我连连鞠躬道歉,她依旧不依不饶,食指指到我的鼻尖:“你瞎眼了,没瞧见老娘在喝咖啡啊。”

“对不起,对不起。”我又欠了欠身。

“对不起?”她一脸蛮横,“对不起值几个钱?老娘刚买的衬衫就报废了?”

“我替你送去干洗吧。”

“干洗个屁,这么大一块咖啡渍,怎么洗得干净?”

周围的人群渐渐聚拢,他们盯着我俩窃窃私语。

“太太,那您想怎么处理?”我无可奈何地问。

“废话,当然是赔钱,”她一双三角眼死死地盯着我,“这件衬衫我才刚买,贵得很,快赔钱!”她朝我大手一摊。

我连忙从行李箱里取出钱包,抽了一百美金递给她。“抱歉,我没有很多,这些够不够?”我弱弱地问她。

“我要人民币,”她无礼地将我的美金打落,嘴里头念念有词,“谁知道这张花花绿绿的纸是不是死人的钞票。”

我的钱!我辛辛苦苦端了一个月盘子挣到的钱!

我弯腰将那一百美金拾起,鼻内一阵酸楚。

围观的人群中,有人看不下去,替我声讨:“你一把年纪了还为难一个小姑娘,差不多就可以了。”

“那张美元值好几百呢,够你买十件八件廉价衬衫了!”

那名妇人又开始朝他们撒泼:“要你们这些十三点多管闲事,去去去,滚到一边去。”

我束手无策。

就在这时,从人群里,忽然走出一名男子。他穿着湖蓝色衬衫,一条黑色西装裤,皮鞋擦得锃亮。看上去与我哥哥年纪相仿,文质彬彬,温文尔雅。

“这位太太,”他走到那名泼妇面前,从容且风度地说,“请你告诉我,你这件衣服值多少钱,我来替她赔偿你。”

那名妇人将他从头到脚打量个遍。

我看着他取出万宝龙的钱夹。

“一千?两千?还是三千?”他边说边用另一只手数着里头的钞票。他的手掌又厚又大,骨节分明,十指修长修长,我从未见过这么漂亮的手。

我抬头,又将他深深打量一遍。

我,也从来没有见过拥有这么漂亮手指的帅气男人。

“三千够不够?”他取出人民币递给妇人。

“一千……一千就够了。”不知为何,那名泼妇居然一反常态,降下分贝,扭捏起来。

他数出十张人民币递给她,她接过,匆匆拉着行李箱离开。

一场闹剧就此作罢,人群也纷纷散去。

“谢谢你。”我向他道谢,他朝我一笑,转身准备离开。我下意识地拉住他。

他回头盯着我看,我脸一红,松开了刚刚才握住那只厚实手掌的右手。

“嘿,我要还你钱的。”我对他说,“可我现在没有这么多现金,不过你可以给我留下电话或者银行卡号,我回到家马上把钱转给你。”

“不用了,举手之劳而已。”他绅士地笑。

“那让我请你喝杯咖啡好不好?你总要给我机会表达一下感谢吧。”我央求他。

他看看腕上百达翡丽。

“很快,就在那里。”我急急地朝门口的星巴克指了指。

“可以。”幸好,他的时间还算充裕。

我拉着行李与他一起走到星巴克,问他想喝什么?

他问我可有推荐?

“拿铁怎么样?”我说,“咖啡上头淋上冷牛奶打成的泡沫,再撒上肉桂与香草粉。”

“你的独家秘方?”他问,并替我拉开了星巴克的大门。

“是,是我的独家秘方,所以你一定要试试看。”我笑着答。

我们寻了一个靠窗的位置坐,我放下行李跑到服务台点单。

是夜间,客流却依旧拥挤。我按秩序排着队。

一个刚刚学步的小宝宝从他身边走过,步履不稳摔倒在地,我看着他将她扶起,拍拍她膝盖上的尘土,再逗她发笑。

女宝宝的妈妈过来向他道谢,又抱着孩子离开,他在身后与女宝宝挥手再见。

“小姐,小姐?”服务员催促我几句。

我回神,才发现自己面前早已空空如也。

“哦,抱歉,”我疾步上去,“请给我两杯标杯拿铁,谢谢。”

刷卡付完账,我在拿铁里头撒上肉桂与香草粉,捧着两杯拿铁走过去。

他正取了架上的杂志翻阅。

财经杂志。封面是我的哥哥与嫂嫂,下边还标着大大的文字标题:“和平掌舵人携妻高调出席某慈善拍卖典礼——替你解读和平银行高层高密度曝光下的隐形发展策略。”

我坐到他对面,将拿铁放到他面前。

“呀,那是我哥哥。”我像只快活的小鸟,愉快地向他介绍。

“你说谁?”他放下杂志问我。

我指了指杂志封面:“哦,就是这个。”

他似乎很意外,反复向我求证道:“施本然?你哥哥是施本然?”

“是,是施本然。”我喝口拿铁,笑着回答,“我的哥哥是施本然。”我又指了指封面上那个仪态万方的女人,“那是我的嫂嫂……”

“顾曼芝。”他抢一步回答。

“咦,你怎么知道?”我瞪大眼睛看着他,“你怎么知道,我嫂嫂是顾曼芝?”

他翻开杂志给我看:“上头有写。”

“哦,原来如此,”我撇撇嘴,“我还以为你懂得神机妙算法,麻衣相术了得呢。”

“不,我没有,”他朝我摊摊手,“抱歉,叫你失望了。”

我笑出声,捧着杂志翻了翻。

“名字,是不是可以告诉我你的名字?”他在杂志的另一端问我。

“施本末,”我将杂志合上,“我叫施本末。”

我伸手与他握手。

他用复杂的眼神盯着我看了又看。半晌,他才抬起手来与我握手:“你好,我……”

他正准备向我介绍自己时,有个男生直直推开商店的大门,走到他的身后:“我瞧着这个背影就像你,你到了怎么连个电话都不给我打一个?”

竟是许世杰!我高兴坏了,才不管他是不是在埋怨谁,即刻站起身子朝他挥挥手:“嘿!许世杰,许世杰。”

世杰这才注意到我。

“本末,你怎么在这里本末?”见了我,世杰也意外惊喜。

“哎,一句两句真说不清楚,”我问他,“你怎么到这里来了?”

“我也正想问你,你怎么和我哥哥在一起?”世杰问我。

我惊,朝面前的救命恩人看一眼。“他就是你哥哥?”我不敢相信地问许世杰。

“是的,本末,”世杰郑重地向我介绍他,“他是我的哥哥许世允。”

我愣在原地。

许世允看着我笑了笑,意味深长地说了句:“这个世界真是小。”

“哥哥,不止如此,”世杰坐到我身边,“让我来告诉你,我与本末究竟有多有缘。”

世杰开始从头讲述我俩的相遇过程,与我俩的那些巧合。同时,他也不忘叮嘱我,日后一定也要称呼世允为“哥哥”。

我不好意思,退一步喊了一句“世允哥”。

世允笑。我们坐着聊了会儿,直到老赵给我来电话向我报告他已经到达。

我与他们兄弟告别。

老赵替我将行李搬放到后备箱内,然后替我开车门,我俯身钻进了劳斯莱斯的后座里。隔着车窗,我向星巴克的落地玻璃窗内望去,看见世允哥用他宽厚的手掌摸了摸世杰头顶。

老赵发动引擎掉头离开。

我的右手不自觉微微颤动一下。在刚才,是它握住了世允的手掌,他的手掌又厚又大,骨节分明,十指修长修长……

我微笑着望向窗外。

回到家,哥哥与嫂嫂已站在客厅迎接我。

“欢迎你回来。”哥哥笑着张开双臂。

我箭似的冲到他怀里:“哥哥,哥哥,我好想你啊,哥哥。”

哥哥与我拥作一团,嫂嫂站在一边笑着看着我俩。

老赵将我的行李提进来,嫂嫂命用人将它抬到了我房间里。

嫂嫂问我:“本末,饿不饿?飞机简餐一定难吃得要命,我让厨房给你炖了燕窝银耳,你先来吃一碗?”

我点头。

我坐到餐桌前,哥哥与嫂嫂坐在对面。

用人端来了燕窝,我一口气将它喝光,又伸手拿着空碗要再添一碗。

“慢点,慢点,锅里多得是,没人跟你抢。”嫂嫂爱怜地盯着我。

哥哥却朝我撇嘴:“我的妹妹,睡前还是稍微节制一下的好,不然你会像只气球一样膨胀开来。”

我白他一眼。

喝完燕窝银耳汤,嫂嫂让用人端来了水果。我们三人围坐在沙发聊起了家常。

“你回来时,有没有嘱咐马德琳每周去清扫一下公寓?”哥哥问我。马德琳是在美国照顾我的女管家,一个胖胖的美国妇人。

“马德琳说自己没有地方可去,她依旧会住在那里,”我又叉了块蜜瓜来吃,“她还希望我们每年可以抽空去美国度个假,也好顺便去看看她。”

“要去也是去夏威夷,纽约生活节奏太快,去那里只会叫肾上腺素飙升,还度什么假。”哥哥喝口面前的伯爵茶淡淡地说。

“哦,对了,前几日,舅舅打来电话,说天佑已考上了洛克菲勒大学。”嫂嫂对哥哥说。

“他要住宿舍还是住公寓?”哥哥问。

“哪里来的钱住公寓,我小舅家的情况你又不是不知道,空心老倌罢了。”嫂嫂叹一声。

“听说美国学生宿舍里大麻横行,”哥哥思索片刻,“你改日给舅舅去个电话,先叫天佑住到我们家的公寓里好了。”

“哥哥,国内的校舍管得严吗?”我问哥哥。

“你又在打什么歪脑筋?”他拿起了茶几上的财经晚报来读,看也不看我,“我是不会同意你住校的。”

“为什么?!”我放下叉子,失声嚷嚷起来。

“家里有什么不舒坦?饭来张口,衣来伸手。”

“晚上学校也会有课程嘛。”

“老赵二十四小时听你差遣好不好?”

“听说同宿舍的同学感情会不一般,会成为闺密啦。”

“要来干什么?跟你争男朋友?”

“哥哥!”我气结,嘟着嘴脸别向一边。

哥哥放下报纸:“学校宿舍是为了异地学生就学方便,人家是为了更好地学习,而你只是想离开家长,争取你所谓的自由。”

“我十八岁了,我是成年人,我有权决定我的一切。”我两手叉着腰站起来。

“按照这个理论,我会要你整理好包袱,离开这个家,而你也不要再来花我的一分钱!”

我气得转身就往楼上跑。嫂嫂在我身后喊:“本末,本末……”我都没有回头看一眼。

哦,我那个专制的哥哥,顽固的毛病又开始犯了。

回家的第一晚,我与哥哥拌了嘴,又要倒时差的关系,晚上睡得很不安稳。先是毫无睡意,稍稍有些倦,闭上眼,也是迷迷糊糊,半梦半醒。

醒醒睡睡,睡睡醒醒。似睡非睡中,我好像听见有人轻轻推开了我的房门,两个黑影立在门口。

“她睡了吧?”

“坐了这么久的飞机,怕是累了。”

是哥哥与嫂嫂的声音。

“你是怎么了?刚刚为什么发这么大的火?”嫂嫂问哥哥。

“你没有兄弟姐妹,你不会懂。”哥哥叹一声。

“你比本末大了整整十五岁,很多时候你不止要做一个哥哥,更要充当一名父亲,是这样吧?”嫂嫂说出自己的想法。

哥哥不作声,像是默认,良久他缓缓开口说:“我怕本末受到伤害。”

嫂嫂轻声笑:“你怕她交男朋友?”

“读书时,我曾经见我的室友偷偷爬进女生宿舍去留宿。”

“你因噎废食?”

“这叫防患于未然。”

“不,我只感觉到一个‘父亲’在吃‘未来女婿’的醋。”

“她迟早要嫁人,但是现在,首要任务是学习,或者规规矩矩地恋爱。”

“你看不住她的,不让她住宿舍你就保证她不会偷跑进男朋友家里去?”

“她敢!”

“怎么,你还打算将她五花大绑不成?”

“我会先将那个男人揍个半死。”

嫂嫂笑。

“本末越发亭亭玉立了。”哥哥对嫂嫂说。

“本末长得像妈妈,圆圆脸,圆圆鼻,笑起来眼睛会说话。”嫂嫂说。

“要是爸妈还在世,看到这样子的本末一定高兴得要死。”

“他们一定看得见的。”

“是,一定看得见的。”

“好了,我们也该去睡了,你明天还得工作。”

“嗯。”

哥哥与嫂嫂掩上门离去。我依旧闭着眼,泪水却情不自禁缓缓落下,湿了枕衾。

第二天,我起床下楼。哥哥与嫂嫂正准备开始用早餐。

“这么早就醒了,怎么不多睡一会儿?”嫂嫂问我。

“时差还没调过来。”我打着哈欠,坐上餐桌。

用人替我舀了碗稀饭,又去煎了两面金黄的荷包蛋拿过来。

“再替小姐弄块玫瑰腐乳来。”嫂嫂对用人宝林说。宝林点头,又回到厨房夹了一小块玫瑰腐乳装在骨碟里端到我面前来。

纯正的上海早餐,我吃得却味同嚼蜡。

“本末,你早已拿上了驾照,你哥哥昨儿跟我商量,要不要替你买辆车子代步,你上学也方便,”嫂嫂在一旁问,“我们觉得法拉利California不错,你看怎么样?”

我看哥哥一眼,他正在读财经早报。

我兴味索然地答:“买来干什么?中国的公路开这种车子完全是浪费,这种跑车到美国1号公路,一边是碧波万顷的大太平洋,一边则是陡峭高耸的悬崖山脉,速度与激情都有了,这样开才有味道,在这里只是叫路人拍个照拿回去发朋友圈,然后无数人清一色回:土豪。”

嫂嫂被逗笑了。哥哥恐怕也在强忍笑意,我听他在不住地咳嗽。

我亲自倒了杯水端过去:“一把年纪了,身体先照顾好。”

我是拿这杯茶向他和解的。哥哥想是也体会到了这个意思,不由分说地将它一饮而尽。随后,他放下报纸对我说:“先拿规章制度给我看一眼。”

“什么?”我看着他。

“美院的制度,宿舍的规章,”哥哥清清喉咙,“想要我改变主意,首先要理由站得住脚才行。”

“这么说……你是同意我住宿了?”我确认道。

“我反对有用吗?”

我摇头。

“哎……女大不中留,老祖宗的话真有道理。”哥哥喝口面前的黑咖,又叹一声。

我扑过去搂住他的脖子开心地大叫起来:“哥哥,你太好了!哥哥,我爱你哥哥,我爱你!”

我欢快得有些语无伦次,又感激地望了望嫂嫂。她朝我睒了睒眼睛笑了。

住宿!我终于可以住宿了!

当然,我的哥哥也不会这么轻易就放我去住宿的,他与我谈了条件:

一、双休与节假日必须回家。

二、每日短信报备,三天内至少电话联系一次。

三、课程日终,不许在外头流窜,22点前必须回到宿舍。

四、与男生规规矩矩恋爱,不得逾规。

……

“我答应,我答应,我统统答应。”我头点得像上了发条。

哥哥看了看我,吁口长气,轻声咕哝了句:“今日才晓得,母亲当日生的是弟弟该多好,女孩子真叫人放心不下。”

他起身走向书房。嫂嫂看着他的背影喃喃道:“看来日后我要生个男孩子才好。”

我轻轻笑。

去学院报到那天,哥哥本打算带着嫂嫂送我,我忙摆手拒绝。

出门前,我最后确认着自己的行李箱,听见哥哥用半嘲笑的口吻对嫂嫂说:

“到底年轻,以为读个寄宿学校,自己顾好自己的一日三餐就算独立了。”

嫂嫂一味地赔笑。

我才懒得去理他,于我这只是神秘探险旅程的开始,后面有无数刺激与惊险等着我。

老赵送我去学校,下车后,他拉着行李跟在我后头。

我到教室去报到,忽然听见有人在身后喊我的名字:“本末,施本末。”

我回头,竟看见许世杰正朝我飞奔而来。

他跑到我面前,轻拭额头的汗水。

“你怎么在这里?”我惊讶道,“你不是去念工商管理了吗?”

许世杰拉着我的手笑得合不拢嘴:“本末,我正想告诉你这个好消息,我哥哥同意我念美术了,是的,念美术,我那个独裁顽固的哥哥终于同意我念美术了。”

“这真是好消息。”我替他高兴。

“但是为什么,为什么他会改变主意?”我问。

“也许因为你。”

“我?”

“是,是你,那日在机场的咖啡店,我对他说,你与我同毕业在圣三一,而你的哥哥同意你过来念了美术,”世杰耸耸肩,“当然,也有可能还有别的原因,比如他那日恰好心情很好,又或者他脑子一时抽住。哈哈,管他呢,总之,他同意,他同意了!”

世杰手舞足蹈,完全像是一个孩子在圣诞节收到整一盒巧克力糖的模样。

我笑着问他是什么专业?

他说:“当然是油画。”

竟还与我同班!我重重地拍了拍他肩膀:“许大哥,今后妹子就跟着你混了!”

世杰握拳,捶捶自己胸口:“当然,今后我罩着你。”

听到这样的对话,一位同来报到的女生,下意识地站到了一边。恐怕将我俩真当成了什么古惑仔小太妹了。

我与世杰面对面笑弯了腰。

报到手续完毕,学姐领着我去了宿舍。我要老赵先回去,自己拉着行李跟上。

哥哥替我选了公寓楼,三室一厅,有独立的浴室,装修也精美。

学姐指了指采光度最好的南面房间:“施同学,这是你的房间。”她又打开柜子:“被褥与床单,统统在这里,公寓楼24小时有热水,客厅有饮水机,宿舍门禁时间是夜间23点,先将校规与宿舍守则通看一遍,有问题可在学校网站留言反映。”

我点头。等学姐离开,我探探脑袋看看其他两间房间,均空空如也,我的室友统统都还没有来。

我打开行李箱开始整理物品,手机响起,哥哥的电话进来。他开口就直接问我:“谁是许世杰?你第一天报到就交到了这么要好的男同学?”

“老赵出卖我?”我气愤。

“老赵只要我不要担心,他说有个叫许世杰的男同学很照顾二小姐。”

“我与许世杰在飞机上认识,我同他都毕业在圣三一高中。”我耸着肩膀,垂下脑袋将手机夹在当中,开始两只手一起鼓捣行李,“恰好他也来上上海美院。”

“听上去像言情小说的桥段。”

“是的,很像,信不信由你,”我将沐浴露与香奈儿面霜取出来,继续说,“但是我也保证他绝不会是本篇故事中的男主角,要知道,他可没有一双漂亮的手。”

是的,许世杰没有,可……许世允有。

“什么?”哥哥觉得我答得莫名其妙。

“好了,我的哥哥,我会谨记与你的约定,你放一百二十个心好不好?我现在要整理房间了,我可不可以先挂断电话?”

“我知道,你又开始嫌我啰里啰唆了。”

“不,不,我爱你都来不及。”

“好好听课。”

“遵命,兄长大人。”我挂断电话,将手机放到茶几上,一抬头,居然看见许世杰站在大门口。

“我的妈呀,你怎么在这里?怎么进来的?”我险些吓得跌倒。

“跟随新生家长混进来的,我说我来看我的妹妹施本末。”他施施然地回答。

“这么简单?”

许世杰笑着走进来:“那你以为有多难?”

我开始觉得哥哥的担心并非完全是多余的。

“要不要帮忙?”世杰问我。

“我想我可以。”我又将我的洗发水拿出来,是嫂子特地替我挑选的,说打开会闻到玫瑰花的香。

许世杰走到我的衣柜前,悻悻地问我:“这些床单、被褥你打算怎么处置?”

我一脸茫然地看着他:“除了晚上睡觉,这些难道还可以搭帐篷?”

“我估摸就是会这样子。”许世杰摇摇头,他一股脑地将我的床单、被褥全抱到了阳台上。我起身跟过去。他原是在替我晒被子。

我心头温温有点发热。

世杰在阳光下熟练地拍打着被面。“上海潮湿,被子要勤晒。”

“你怎么会这些?”我笑着问世杰。

世杰感慨万千地答:“去美国念初中时,父亲还有能力租间公寓找个管家照顾我,后来他心脏病发作去世,母亲思念成疾,原本身子病弱的她也在两个月后郁郁而终,哥哥怕影响我学习,直至我考试过后才告诉我实情,当时母亲都已过了头七。父母走后,家族生意开始败落,我打算回家,哥哥却执意要我继续学业,我退了公寓,从那时开始住校,六人一间宿舍,每晚闻香烟与臭脚丫的味道休息。也从那时开始,样样都是自己来,但这些都不算什么,最苦的还是我哥哥,要知道,父亲留给他的尽是一堆烂摊子。哥哥倔强,咬牙挺了过来,至今,他依旧不肯告诉我,最苦的那些年是怎么过过来的。”

我不说话,看着世杰仰头望着天空,鼻翼轻轻翕动了几下,他眼里似嵌了颗钻石一样在闪闪发亮。

我与他都拥有天底下最好的哥哥。

我站到他身边,同向天空望去。“许世杰,白天有星星吗?”

“宇宙中不知道有多少颗恒星,他们无时无刻不在散发着光芒。”世杰答。

“听说,人间有凡人离世,天空就会升起一颗新的星宿。”

“那我们的父母此刻会不会已成为了邻居?”

“说不定会。”世杰终于笑出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