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9章 芦苇荡悍然收刀,马车内命悬一线(4)
当世子殿下弯腰走出车厢,裴王妃下意识后撤了几步。这人好似血人魔头一般,实在骇人。不光是裴王妃,生平最敬畏鬼神的姜泥也立即爬回车厢。李淳罡冷哼一声道:“又踩到狗屎了!”
徐凤年嗅了嗅身上气味,刺鼻难闻,身上虽脏,但体内污垢却是褪尽,举目四望,随口问道:“附近有没有溪水或是山泉?”
不卸甲不摘刀的袁猛纵马而至,瞧见这诡谲画面,压下震惊,下马恭敬道:“启禀殿下,半里外有一深潭。”
徐凤年点头道:“带路。”
到了碧绿水潭,几十骑白马义从早已在远处布下阵形,连面对天下第十一的王明寅都敢死战,面对靖安王赵衡都可抽刀,还有谁能让他们临阵退却?徐凤年解下春雷、绣冬双刀,脱掉衣物,其中便有那件号称刀枪不入却被少女杀手一脚踹裂的麒麟丝甲。他缓缓走入水潭,水面当即浮起大片血水,如同一朵绽放的硕大红莲。徐凤年摊开手靠在一块冰凉石头上,神情肃穆,这趟不为人知的九死一生,富贵险中求,求来了的四重大黄庭,总共开启窍穴六十八,体内气机连绵不绝如江海,融会贯通,妙不可言。徐凤年自信再以双刀对敌,不仅可以一气上黄庭,还能两气生青莲,生生不息,只要不是对上王明寅这等可被一击致命的世间最拔尖强敌,哪怕是符将红甲,凭借驳杂秘籍中撷选出来的精妙招数,胜负也可在五五之间。
徐凤年身形下潜几分,水面与下巴持平,轻吹一口气,荡起阵阵涟漪,自言自语道:“现在得了四具符将红甲,半截木马牛,一部刀谱,算是收获颇丰吧?”
过了片刻,徐凤年眼神阴沉,“千万别忘了还有一位靖安王妃!”
赤身裸体起身走出水潭,鱼幼薇捧着一套崭新象牙色玉袍,她转头不敢正视世子殿下。徐凤年自己穿好衣物,一路默然走回马车,钻入车厢,怔怔看着昏迷不醒的青鸟,伸手轻轻抚摸那张因为太亲近总忘了去仔细端详的清秀脸颊。有些人,总是安静站在身旁,可当不能再见时,才知道甚至连模样都没有记清楚。徐凤年咬牙,狠狠按捺住将那王明寅尸体制成符将红甲人的冲动,自嘲道:“还是怪自己太没用了。”
“最宠溺自己的大姐也好,好像从来不需要人照顾的二姐也好,生而金刚境的黄蛮儿也好,哪怕你们从不觉得需要,我都想着有一天能护着你们。徐骁当年没能护着咱们的娘亲,我总不能再犯同样的错。”
双手缓慢松开刀柄的徐凤年拿起一片从树林中摘下的叶子,放在唇边轻轻吹起一支曲子。
《春神谣》一曲终。
徐凤年红着眼睛喃喃道:“娘。”
这时猛然听到一阵极有韵律的马蹄声轰鸣过后,一个杀猪般的震天响嗓门传来,大煞风景。
“殿下,禄球儿死罪啊!禄球儿该死啊!殿下要是有个好歹,禄球儿就算拼死也要去把靖安王赵衡那老乌龟给开了后庭花啊!”
靖安王妃只见一头怕是有三百多斤重的肥猪从一架豪奢马车上滚下来,死了祖宗十八代般哀嚎,再滚到世子殿下并未乘坐的马车前,可怜姜泥无奈掀开帘子怯生生说那家伙不在这辆车上。
肥猪中气十足的嚎叫只是略微一停,马上就再度刺人耳膜,连滚带爬到后边的马车附近,丝毫不介意一身价格不菲的锦衣沾泥,扑通一声骤然跪在路上,立马在膝下压出两个坑来,他泪眼婆娑,顾不得鼻涕眼泪,只是撕心裂肺地哀嚎。
若是个女子这般古怪作态,裴王妃还能勉强接受,可这一大坨肥肉颤颤在那里鬼叫,实在是毛骨悚然。
她猛然一惊,脸色剧变,她记起这胖子是谁了,正是那北凉事迹最劣迹斑斑令人发指的禄球儿,无论男女,只要落到他手里,哪一个不是生不如死。裴王妃下意识后撤再后撤,再不觉得有半点滑稽可笑,只是遍体生寒。李剑神掏了掏耳屎,置若罔闻。
正主徐凤年走出车厢,跳下车,习以为常,平淡道:“褚胖子,别瞎嚷了,有点从三品千牛武将军的风度好不好。”
论恶名昭彰,远胜世子殿下的褚禄山跪地不起,抽泣道:“禄球儿这趟办事糊涂,实在没脸回北凉去见大将军了啊!”
徐凤年拿绣冬刀鞘拍了一下褚禄山的臃肿脸颊,没好气道:“别在这里跟我装可怜,留点力气回头去襄樊造孽去。”
因肥胖而几乎寻不见眼睛的褚禄山炸开一条缝隙,摇晃着起身,仍是弯着腰尚未挺直腰杆时,阴森森笑道:“殿下放一百个心,容禄球儿在青州多待几天,得好好造福一方才对得起这位靖安王!”
说完这话,他面朝世子殿下,瞬间就又是一张灿烂俗气如牛粪花的无害脸庞,围着转了一圈,再小心翼翼揉捏着徐凤年的手臂,如释重负道:“还好还好,殿下没事就是万幸,否则禄球儿万死难辞其咎。”
徐凤年轻声道:“玩闹归玩闹,别耽误了正经事。”
这胖子双手长过膝,耳垂硕大如佛陀,嘿嘿说道:“禄球儿做不出啥丰功伟业的大事,可上不得台面的小事,却是天生熟稔。”
裴王妃看着这相貌迥异的两个男人在那边对话,看似温情,可她早已手心都是汗水。本来有关北凉的事迹,都是道听途说,便是惨绝人寰的事儿,事不关己终究不够真切,可到了芦苇荡后,才明白北凉那边出来的货色,几乎就没有一个正常的,耍刀的北凉王世子,使枪的青衣女婢,用剑的羊皮裘老神仙,一百亲卫轻骑,再加上眼前这头肥猪!
裴南苇前段时间身在王府,便听闻此人一到青州就让数位世族美妇人遭了毒手,其中一位活着遣返回家族时,据说竟然只剩下一只乳房!更传言一名肌肤白腴的妙龄闺秀在街上被掳入马车,不到半炷香时间,衣衫凌乱的尸体便在道路尽头被抛出马车,一向护短抱团的青州大小官员无一人敢出声阻拦。
徐凤年面无表情说道:“你回吧,这里暂时没你的事。”
褚禄山一脸为难,竟是一副小娘子扭捏的作态,看得偷望向这边的裴南苇既作呕又胆寒。
徐凤年笑着拍打这位正儿八经从三品武将的脸颊,打趣道:“真不知道你这几百斤肉怎么长出来的。”
褚禄山嘿嘿一笑,眼角余光瞥见了靖安王妃,大概是认清了身份,自然而然将她视作世子殿下天经地义的禁脔玩物,好色如命的胖子眼神中并无淫秽,唯有一抹说不清道不明的阴沉。裴王妃差点心肝俱碎,手脚发软地溜进了车厢,再不敢旁观。
褚禄山一脸不舍地说道:“殿下,禄球儿这就回了?”
徐凤年不冷不热嗯了一声,褚禄山犹豫了一下,说了句“殿下清瘦了,禄球儿恨不得割肉下来给殿下哪”,这才一步三回头坐回马车,领着一帮虎豹豺狼的骁勇亲卫离去。
其间与大戟宁峨眉擦肩而过,嘀咕了一声:“没用的东西,还他娘的是北凉四牙?是个!”
宁峨眉虽然对这名大将军义子的作风十分鄙夷,但公私分明,对褚禄山在春秋国战中一点一滴积攒出来的显赫战功并未有丝毫轻视,听到这句阴冷恻恻的唠叨,只是苦笑,没有任何反驳。徐凤年懒得去计较这些小事,进了车厢,见略显拥挤,便将两头凑到脚边的可怜幼夔踢了出去。可怜裴王妃往里缩了缩,与本就坐在角落的姜泥贴靠在一起,不忘歉意一笑。姜泥对于好看的女子一直没什么敌意,如果她们跟世子殿下不是一路人,那就更是开心,所以当下便客气地也报以一笑。
徐凤年冷声道:“你们去另外一辆马车,裴王妃,那里由你清理污迹,别忘了自己去打水。”
裴南苇没有在这件事情上斤斤计较,而是问道:“与褚禄山这种人为伍,你不怕遭报应吗?”
徐凤年坐近青鸟,头也不抬地说道:“鱼幼薇,你去让宁峨眉跟褚禄山说一声,裴王妃想跟他彻夜长谈道德大义。”
裴王妃咬着嘴唇,眼中恨意惧意各半,死死盯住徐凤年的侧脸。鱼幼薇率先离开车厢,裴王妃生怕鱼幼薇真去让人拦下那禄球儿,赶紧追上鱼幼薇,见她没有真要将自己推入火坑的意思,这才偷偷松了口气,只是当她掀开帘子看到满车厢的血迹,以及扑鼻而来的血腥味时,呆滞当场,难道真要听他驱使去做下人仆役的活?怀中武媚娘还沾染着徐凤年鲜血的鱼幼薇柔声道:“凡事总有第一次的,能活着就好,靖安王妃,走吧,我带你去水潭。”
徐凤年一直静坐着,始终轻柔握住青鸟的一只手。
夜幕中,褚禄山那边,如同一座小山坐在车厢内的千牛武将军两眼细眯成缝,手上拿着一份早就到手的密报,密密麻麻,全是靖安王府的消息,不论大小巨细,连世子赵珣隐蔽饲养了一名貌似靖安王妃的金丝雀都记录在册,只是少了具体地址而已。
褚禄山放下密报,双手十指交叉叠在腹部。
说来无人会信这头军旅生涯以残酷扬名的肥猪曾被听潮亭李义山笑称褚八叉,这可并非贬义,而是相当高看了褚禄山的才学,李义山亲口说褚禄山才思绮丽,工于小赋,擅押官韵,可八叉手而韵成。一般来说,文坛士林中才思敏捷者,数步成诗便已是莫大的本事,可这头嗜好人奶的肥猪却可在短短的八次叉手间作诗赋词,并且能够不俗,这话由李义山亲口评点,当然没有任何水分。
徐凤年起先也不信,后来不得不信,一次当面问这禄球儿当年为何不靠这个博取功名,不承想这头肥猪笑眯眯说男子做闺音,便太对不起胯下老鸟了。
谁能想到北凉军中文武兼备第一人,是这唯有凶名流传的禄球儿?
褚禄山十指轻轻叉了几叉,每次一叉就报上一个人名。
有靖安王的嫡长子赵珣,也有其余几名儿子,八叉过后,一个不漏,甚至连几名与靖安王府走得很近的青州封疆大吏都没放过。
禄球儿睁眼笑如弥勒,道:“你们这些家伙洗干净屁股了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