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3章 两袖蛇酣战素王,一剑九呵成大道(3)
符将红甲人披覆甲胄前便已是死人,自然没有回应。赵楷脚下这具红甲中的死尸来历尤为敏感,生前是屈指可数的一品金刚境高手,只可惜对上了指玄第一人的韩貂寺,下场凄凉。赵楷曾询问大师父天象境实力如何,这位大貂寺笑着说等以后老奴双手破敌便是了,但以指玄境杀天象高手才有意思。赵楷心想大师父真是厉害啊,轻轻吹掉芦苇秆,伸了个懒腰,眼神清淡望向不远处战事胶着的木甲火甲。既然今日有吴家剑冢与王明寅挑大梁,赵楷就不去抢风头了,反正他与四甲只要露个面,就是一种最实在的牵制与威胁,堂而皇之坐在最醒目的牌坊上,做诱饵也无妨。
吕钱塘抱着必死之心进入芦苇荡。他们四人对四甲,分明是毫无胜算,世子殿下的意思,不难得知,能拖住多久是多久。芦苇荡外李淳罡对阵剑道后辈吴六鼎,有八分把握,大戟宁峨眉与一百轻骑再加上那名深不可测的女婢青鸟,胜负至少五五对开,只要两处临近世子的战场取胜,就是大局已定,芦苇荡中四人战死拼没了又如何?这种情况,早在听潮亭亲眼看到北凉王时就有心理准备,王侯将相门阀世族里出来的公子,有几个不是性情凉薄的枭子?即便没有他们父辈的雄才大略,可心性脾气却都学得十有八九了。
九斗米老道魏叔阳并未直接参战,只是气定神闲地袖手旁观。
苦力活还得由吕杨舒三人来做,没办法,瞎子都看得出这老道人在世子心中分量比他们三个加起来还要重,所幸牌坊下一具符将红甲在护卫坐于牌坊上的姿态浪荡的年轻人,眼前只有两具汇聚佛道神通的傀儡。至于土甲想必是隐匿于地下寻求关键时刻的致命一击,吕钱塘当仁不让率先仗剑前行,单独对上一具红甲,体态丰腴的舒羞与双手雪白的杨青风联手对付另外一具。大概是吕钱塘心知此战生还机会不大,非但没有败坏气机,反而斗志勃勃。广陵观潮悟出来的剑意,本就隶属于老剑神那一脉,李淳罡江上一剑两百丈,让吕钱塘收获颇丰,一剑出手再无任何挂碍,手中赤霞大剑一往无前,不管身前红甲如何皮糙肉厚,吕钱塘只管以手中剑疏泄四十年种种坎坷不平,红甲每次与大剑碰撞都会擦出一大串火花。
舒羞双掌击在一具符将红甲胸口,骤然发力,只是让其轻轻一晃。身形矫健如鬼魅的杨青风弹腿扫中甲人头颅,对方却纹丝不动,伸臂要去捏断杨青风的小腿,后者却凭借一弹之势早早后撤。舒羞趁机对着红甲一顿连拍,一次比一次势大力沉,这等凌厉攻势与她身段模样实在不太相符,次次声响沉闷,终于让红甲后退,地面上划出一道痕迹。
这位叛逃出南疆巫宗的娇媚女子心中愤懑,娇斥道:“姓杨的,你好意思让一个女人挡在前面,昨天晚上力气都丢在哪个娘儿们的肚皮上了?!”
杨青风落叶般坠地后,只一瞬便又如豹子弓腰再冲,踢中红甲腰部,对舒羞的讥讽谩骂,只是嘴上轻轻说道:“你老母。”
舒羞听见后大怒,却只能发泄在正面红甲身上,美艳脸庞露出一丝狰狞,一掌贴在红甲胸膛,另一掌迅速叠在手背上,喝道:“去死!”
砰一声。
符将红甲终于向后倒去,轰然砸出一个大窟窿。
正是此时此地,舒羞与杨青风一同身形匆忙后掠,舒羞大声喊道:“魏老道!”
术士魏叔阳眯眼一笑,脚下步罡踏斗,行云流水,好似踏在了天上罡星斗宿,一身庄严道袍飘荡开来,最后一手双指朝天,一手搭臂,掐诀道:“不踩天罡兵不动。起!”
当魏叔阳一脚踏下。
倒地刚起的红甲身边一圈有三十六柄桃木剑破土而出,悬空而定。
这自然不是千里飞剑取头颅的剑仙本事,而是一门道家奇术,道门既然以斩妖除魔为己任,自有其玄妙神通。只见那三十六剑随着九斗米老道士手指一翻,跟着剑尖齐齐朝下,斜指地面上的符将红甲,精研术法半辈子的老道人默念咒语,剑阵疾速下坠!说来奇怪,当初小道上那具水甲除了被李淳罡水珠指玄和以伞化龙卷破去,便是马撞与吕钱塘大剑都伤不到丝毫,此时竟然被桃树制成的木剑一剑接一剑洞穿甲胄,足足三十六剑,将这一具符将红甲扎成一只刺猬。魏叔阳手段不止于此,通过世子殿下描绘的水甲上符箓云纹,推测出这些符将红甲的气机如何运转,老道士再屈指,驱使两柄插在腰部的桃木剑深入甲胄几寸,沉声道:“杨青风,持这两剑,卸甲!”
杨青风退而复还,双手抓住两把桃木剑重重一划,直接将这具红甲给拦腰斩断!
不死凶魁一般的符将红甲终于没了动静。
魏叔阳如释重负,看到天波开镜牌坊上的陌生公子哥仍然没有任何反应,略作思量,震惊道:“不好!杨青风,速去通知殿下小心土甲!”
牌坊上的赵楷皱了皱眉头,自言自语道:“察觉到了?”
他低头笑道:“小金啊,没料到小木还没发挥作用就被那术士给折腾没了,去,给小木报仇。”
在北凉为将,不敢陷阵冲锋,根本就是个笑话,从北凉王徐骁到小人屠陈芝豹,再到一杆银枪无敌手的白熊袁左宗,谁不是身先士卒的勇夫?面对勇悍无匹的王明寅,宁峨眉拖戟前冲,骏马重甲,大戟猛将。在他命令下身后弓弩射杀不可停,无须理会是否会误伤到他。宁峨眉就是要耗死这名天下顶尖武夫,朝那大踏步而来的王明寅策马而去。宁峨眉卜字铁戟精准刺向这汉子的胸口,北凉边境,不知有多少北莽敌人被他这一戟给挑刺到空中。
王明寅脚步稍稍停顿,探出一臂,一拳砸在铁戟上,大戟震颤,宁峨眉并未脱手,只是戟尖却只得向下刺去,王明寅腾空而起,一脚将宁峨眉踹下马!
宁峨眉不愧是一名虎将,胸口铁甲被王明寅踢出一个巨大印痕,只是他从马上落地后没有倒地,而是用沉重长戟拖地,卸去那名武夫带来的力道,立定时,宁峨眉嘴角分明已经渗出血丝。王明寅似乎没有料到这名北凉武将能够立而不倒,眼中略有异色,没有急于进攻,不去管那些弓弩劲射,箭矢一旦近身,只是轻松伸手拨去,这开山弩的利箭对他而言,仿佛是那不痛不痒的轻柔飘絮,一拂则散。宁峨眉见王明寅静止不动,将大戟猛然插入地面,双手摘下头盔,丢下摆满短戟的行囊,继而悍然脱下身上甲胄。
王明寅一直面无表情,等到那名勇将重新拔出大戟,这才踏步前行。
一夫当关独自面对这天下第十一的宁峨眉同样默然冲刺起来。
的确,杀人便杀人,哪来那么多听着好似要掏心窝的废话。痛快一战便是,需要相互言语吹捧或者诋毁吗?
宁峨眉马下大戟依然声势惊人,剁刺钩啄,圆转如意,近百斤的大戟在他手中挥得阴阳相济。王明寅始终板着那张贫苦庄稼汉子的生硬脸庞,面对大戟一记凶狠挂掳,抬臂格挡。可以见到坚硬戟身竟然被挤压出一道弧线,压到极限时,大戟以更快速度反弹,宁峨眉借势身体一转,双脚在地上拧出一个圆形坑洼,大戟更是在空中劈出一个大圆,传出一阵刺耳风声,卜字铁戟再度磕向王明寅。始终单手化解的后者左手掌心粘住大戟,右手绕过,双手掌心相向握住,电光石火间猛然发力,卜字戟头被王明寅转了半圈。宁峨眉因为不肯脱手大戟,即便掌心炸出鲜血,哪怕身形魁梧,亦被带出一个大弧圈,脚底鞋子破烂不堪,身畔尘土飞扬。
先前说出要借世子头颅一用的王明寅终于第二次出声:“借戟一用。”
只见宁峨眉大戟顿时离手,握戟的那只粗壮手臂无力下垂,鲜血滴滴落下。
王明寅得了大戟却不用,一掷而出!
将远处一名持弩的北凉骑卒整个人从马背上钉入地面。
戟尖朝上,尸体在下,戟身微微颤抖。
宁峨眉根本就不去看那可以预料的惨况,左手抽出北凉刀。
王明寅问道:“不退?”
宁峨眉嘴唇微动,听不到声音。
他手中雪亮凉刀,没有任何归鞘的迹象。
王明寅轻轻叹息,朝这名不愧北凉铁骑名声的将军走去,起了必杀之心。虽说如此一来会耽误去取北凉王世子项上头颅的时间,可这些北凉军卒,摆明了要不死不休。
马车前,裴南苇被眼前景象震骇得无以复加。
先是身份不明的杀手要钻出地面行刺徐凤年,再是这挎刀作装饰的世子殿下一刺而下,裴南苇再不识货,也感受得到那一刀绝非花哨架子。如果只是这般,裴南苇更愿意转头去看官道尽头两位剑士的对决,或者去看那庄稼汉子如何势如破竹穿过北凉铁骑摆出的阵势,但是地面下的刺客好像精通奇门遁甲,并非一直隐匿于这地下,而是可以在下面游走,被徐凤年一刀刺中后,马上便在附近再度破土而出,徐凤年绣冬刀当下便横扫而去,直接砍在那符将红甲腰部,激起火星无数。
一气上黄庭。
徐凤年眉心淡紫印记越发明显。
徐凤年一击命中,单手绣冬眨眼变成双手握刀,不退反进,与那符将红甲中的土甲不离五步,杀人何必十步行?
双手绣冬掠出一道璀璨光芒,由红甲头颅下划至腰,又是一长串刺眼火花!
这一刀,是武当山上劈瀑布劈出来的。
土甲一拳砸下,徐凤年却已圆滑收刀,轨迹漂亮至极,出力刚猛却蓄力有余。
蓄力是为下一刀,徐凤年为何在山上拣选秘籍的时候挑了练行剑术而非站剑术?便是钟情于与走剑异曲同工的滚刀那种杀伐冷冽的酣畅淋漓。徐凤年握住绣冬,毫不凝滞,以惊虹贯日之势直刺而去,这分明是紫禁山庄《杀鲸剑》中最决绝霸道的刺鲸!杀鲸剑由刀来使出,一样气概雄壮,绣冬刀尖刺在符将红甲胸口上,徐凤年仿佛丝毫没有感觉到手心的肌肤绽裂,鲜血布满刀柄,一刺而去,绝不回旋!土甲沉重双脚向后倒滑而去,一滑再滑!
刺鲸一刀功成。
双手再变单手。
春雷炸出刀鞘!
徐凤年左手紧握春雷,一出刀便是毫不留情的《绿水亭甲子习剑录》中最精妙剑式,叠雷!
一瞬叠起六声雷。
全部轰砸于土甲腰间。
叠雷过后,再是刺鲸过后的绣冬使出《千剑草纲》中的剑术绝学,春雷同样没有停顿,递出了上一代吴家剑冢剑侍赵玉台的一招“覆甲”。
土甲踉跄而退。
接下来徐凤年共计一十六刀,一气呵成。
每一刀皆是先辈心血精华所在!
当徐凤年终于后撤时,虽说符将红甲并非完全是落败迹象,却再毫无气焰可言。
裴南苇看到手持长短双刀潇洒而立的北凉王世子,只能看到他的侧脸。
在狞笑。
当符将红甲即将破土暗杀世子殿下的那一刻,吴六鼎明显感受到李淳罡有所分神,给予的压力虽说并未减弱,盘绕利剑的青蛇剑罡依然长达一丈,但他知道这就是最佳的接剑时机。与吴六鼎心有灵犀的剑侍毫不犹豫便让名剑素王出鞘,吴六鼎双袖一卷,将身后被连根拔起的两拨芦苇化作数十剑,去挡下老剑神的浑厚青蛇剑气,试图后退接住素王剑。岂料李淳罡冷然一笑,一身破烂羊皮裘一缩一鼓,沛然气机蓦地散开,将那些锋利远胜寻常兵器的芦苇剑雨一气弹开,手中三尺剑连同剑气本已长如枪矛,这一瞬更是银河倒泻般铺天盖地朝吴六鼎汹涌漫去,而素王剑离吴六鼎却尚有一段距离。
李淳罡身经百战,且不说剑术与剑罡何等炉火纯青,临敌时每一次停转早就天衣无缝,这一看似理所当然的失神,其实是故意卖一个破绽给这吴家后生而已。吴六鼎所承家学不可谓不响当当天字号独此一家,可剑冢练枯剑,冢外名动天下、冢内只是吴家剑奴的老剑士喂剑招式再多,终归不如真正对阵时那样没有丝毫套路可言。面临剑主身陷危境,送出素王的女剑侍果真如外界传言无动于衷,冷清眸子望向袖有青蛇胆气粗的老剑神,酣战至此,李淳罡剑气已算骇人,可她确信离那两袖青蛇还有一段距离,显然剑主手中无剑,根本没办法迫使这位让剑冢低头整整三十年的老前辈使出成名绝技。
这一代剑冠才出江湖就要凋零?吴六鼎衣袖无风而响,不知是体内气机运转所致,还是那冰冷刺骨的剑罡压制,他神情平静,双指掐剑诀,轻声道:“开匣。”
我以静气驭剑上昆仑。
直飞吴六鼎后背的素王剑仿佛被一物牵引,绕出一个弯月弧线,速度不减反而愈飞愈快,最后甚至已经完全快到肉眼不得见,显然与术士魏叔阳布下的天罡剑阵不同,这才是仙人飞剑取头颅!虽然这只是个雏形,但足以证明吴家剑冢英才辈出,哪怕吴家两百年前九骑九剑入北莽,杀败一万精锐铁骑,只有三人活着归来,但仍是那个“天下剑意有一石,我独占八斗”的吴家!只可惜这一百年中接连出了李淳罡与邓太阿,吴家才不复昔年风采。
当吴六鼎终于握住那柄素王,附近芦苇荡一同往后倒去,层层推进,匪夷所思。
李淳罡眯了眯眼,笑道:“有点意思。小子,凭你今日勉强驭剑几丈的道行,还不配老夫掏出家底,不过既然素王剑都出世了,老夫不介意让你开开眼界,省得你到时候被邓太阿桃花枝抽得找不到北。”
吴六鼎心如止水,握剑抬臂,一夫当关。
做剑冢起剑式。
剑侍翠花闭上眼睛,不去看,能获知更多有益的东西。她十岁时伤了眼睛,那段时间一直是闭目练剑,这之后就习惯了在枯冢练盲剑。十岁以后第一次握剑时睁眼,便是出冢前那一战,故而一剑登顶。
她喃喃道:“终于要来了吗?可闭关这么多年,李淳罡就真的只有两袖青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