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小师叔踏鹤天象,李淳罡飞剑斩江(3)
那一端,小舟屹立不倒。
这一端,大船竟然被竹竿给掀翻成底朝天!
这位青衫客是龙王老爷不成?
其余三艘船上的船夫们吓得胆魄都碎了。
江上一竿惊天地泣鬼神。
那青衫男子脚下小舟重新砸回水面,顺流直下,飘然而逝。
徐凤年瞪大眼睛,自言自语道:“这技术活儿忒霸道了。”
青衫龙王一竿拦江,使得船仰马翻人坠水。一时间江面喧闹非凡,许多凤字营兵卒不谙水性,加上礁石突兀,几个浮沉就要溺水身亡。宁峨眉一手提起一名甲士,另一手竟然拖起了他的坐骑。那头通体乌黑的高头骏马,被这位耍大戟的武将硬生生托到船板上。救了人马,宁峨眉立即跃入水中。他的卜字铁戟是义父遗物,便是溺死都要捞出来。当时青衫青年浮舟而至,以竹竿掀起波澜。只因他当时手中没有大戟,否则那名古怪刺客也不会轻易得逞。
徐凤年在宁峨眉破水而出时便抽出绣冬刀,劈开大船栏杆作十数截,纷纷踢入燕子江水,身形飘下,踩着一截木栏,弯腰抓起一名北凉甲士,丢回大船。与此同时,吕、杨、舒三人以及青鸟都飞鸿踏雪一般刺入江水,各自救人救马。剩余三船的船夫伙计只看到江面上一个个身影蜻蜓点水,看得目瞪口呆。船夫们本以为这帮渡江武卒只是精悍,不承想竟然还隐藏众多神仙高手。尤其是那位身穿白袍玉带的英俊公子哥,腰挎双刀,却不是做花哨样子,若说那乘一叶扁舟飘然来至潇洒而去的青衫客是化为人形的燕子江龙王爷,那这位公子哥就是一条过江白龙了,说不尽的飘渺风采。
徐凤年四五个来回,吐一纳六,气息绵长,并不疲倦,脚踏被他绣冬砍断的一段栏杆,望向即将到来的峒岭鬼门关,有些头疼。落江人马已经被救得十之八九,只是仍有两人就要撞上鬼门关礁石,来不及出手相救。行船操舟,素来不惮风涛,而畏礁石,两匹北凉战马撞上暗礁,砰然作响,砸出一摊血迹,瞬间卷荡一空,徐凤年脚尖一点栏杆,飘向一座礁石,再掠出,只是一人即将撞上礁石,徐凤年回头一望,船头宁峨眉刚救回一名袍泽,手持大戟,满眼忧愁。
徐凤年灵光乍现,大声喊道:“宁峨眉,丢出大戟,助我一臂!”
宁峨眉右脚后撤一步,怒喝一声,掷出重达八十斤的大铁戟,直刺最前方即将触礁的一名兵士。徐凤年握住大戟,趁势而飞,于千钧一发之际接连抓起水中那名凤字营轻骑,大戟轰然钉入礁石。徐凤年将手中轻骑放在礁石上,一掠再掠,终于救下最后一名溺水轻骑,一同坐在出水礁石上。江水轰鸣溅射,徐凤年一身华贵衣襟湿透,眉心红枣印记熠熠煌煌。那名死里逃生的凤字营轻骑拼命咳嗽,抬头望着面无表情的世子殿下,有些茫然,被这位在北凉传言草菅人命的世子殿下给救了命?
大船飘下,宁峨眉依次拔出礁石大戟,拉上北凉袍泽。徐凤年扶着失魂落魄的轻骑甲士跃上船头。凤字营正尉袁猛神情复杂,不仅是他,许多轻骑都是呆若木鸡,徐凤年不理会他们,只是吩咐道:“宁将军,清点人马数目。谁失了战马,记罪在身,以后将功补过。”
宁峨眉抱拳沉声道:“遵命!”
连袁猛都不由自主低头诺声道:“末将听令!”
湿漉漉的徐凤年入了船舱屋内,青鸟服侍他换上一身衣衫。徐凤年皱眉道:“所幸书剑滩还好,大多是明礁,若是再到了下边鬼门关,枯水时暗礁如石林,航道更是狭窄,恐怕就要坠水几人便伤亡几人。那青衫男子何方神圣,一竿便能掀翻大船,已经不是膂力如虎可以形容,巧劲更是骇人,分明是暗藏了上乘剑术。姑姑在青城山上给了我一本专门讲述如何破解吴家枯剑的剑法心得,我瞅着那手持竹竿的家伙这一式,有点像吴家剑冢里的‘挑山’,难不成是这一代剑冠吴六鼎?”
青鸟一手握发,一手持象牙梳,细心梳理着徐凤年头发,柔声道:“且不说那人是不是吴六鼎,公子救人的手法,很是赏心悦目。船上连同宁峨眉袁猛,方才都在为公子大声喝彩,尤其是那一趟握戟而飞,连奴婢都要赞叹。”
徐凤年低头看了看通红的手心,自嘲道:“比起一竿掀船,我的道行差远了。除非老剑神李淳罡肯出手,否则谁都拦不下那可能是吴六鼎的家伙。我只能眼睁睁看他乘舟而去,恼火。不过说实话,这一招不管是不是剑冢的挑山,因为有姑姑的四十年习剑心得感悟珠玉在前,再加上武当山骑牛的传授了一套拳法,里头有一句‘山重随它重,我以一两拨万斤’的口诀,我刚才看着都有些触类旁通,所以这倒是好事。不过我也得抓紧时间让吕钱塘陪我练刀了。”
经此一劫,峒岭峡更显奇峰突兀怪石嶙峋,江面狭小,迂回曲折,气势峥嵘。仅剩三船身处其中,一次次与礁石擦身而过,惊心动魄。
徐凤年重新站到船头,两头幼夔就在他脚边追赶玩耍。羊皮裘老头儿不知何时来到徐凤年身后,嘻笑道:“小子,拿捏人心有些火候啊,若非老夫知道那青衫剑士不是你的人,说不定要怀疑这是你的刻意安排了。”
徐凤年没好气道:“我可没那么大手笔。”
徐凤年追问道:“他果然用剑?”
老一辈剑神点头道:“用不用剑,老夫岂会不知。吴家剑冢出来的,身上有着一股枯剑独有的迂腐味道。只不过这名年轻剑士,走了条吴家剑冢不乐意走的剑道,将来成就要比前几代剑魁更高,前提是他过得了东越剑池和邓太阿那两关。过去了,由指玄入天象便不难了,过不去,枯剑就是真的枯剑了。那一招挑山如何?被吓倒了吗?要不老夫教你一手倒海?你两柄刀挎着不累啊,借老夫一把如何?借了,老夫立马让你见识见识一剑大江逆流的景象。”
徐凤年冷笑道:“休想。”
老头儿掏了掏耳屎,撇嘴道:“这般胆小,如何成大事。”
徐凤年自顾自说道:“吴六鼎这一竿,图什么?”
李淳罡不耐烦道:“小子你是笨还是蠢啊,行走江湖,不就图挣个名头?要不然王仙芝会自称天下第二?邓太阿会拎桃花枝作妖作怪?有了名头,再与人对战,便名正言顺了。否则谁愿意搭理一个无名小卒?老夫年轻的时候,不管对上谁都来一通砍瓜切菜,不也就是意气用事,要争口气?后来年纪大了,才少了争强斗胜的心思。齐玄帧这个牛鼻子老道着实可恶,因为与他论剑说道,害得老夫心境大乱,不仅没能一脚踏入陆地神仙境界,连天象境都悬了。后来我被人断去一臂,又镇压在听潮亭下二十年,才因祸得福,重返天象。小子,以后对老夫客气些,天象境的高人,数来数去,才就十来个,一双手而已。”
徐凤年伸出手臂,由雪白矛隼落在臂上,拿下小竹筒,抽出密信,一脸愕然。
李老头儿才说自己是屈指可数的天象高手,这会儿便没啥风范地歪头偷窥,徐凤年倒不计较。李淳罡跟着一愣,随即啧啧道:“王重楼丢给你大黄庭,是损命勾当赔本买卖,这个老夫早有预料。只是那叫洪洗象的新任掌教,连金刚指玄两境四重都瞧不上眼,一步便是天象啦?小子,你别跟老夫打马虎眼,透个底,这事儿可信?”
徐凤年感慨道:“换作别人,打死不信。可是骑牛的,我却相信。”
李淳罡望向江面,神情恍惚道:“这可不就是齐玄帧当年做的事情吗?二十年修为寸步不进,一悟便天象,再十年,就是陆地神仙了。”
徐凤年将密信丢入江水,笑道:“不管什么天象什么陆地神仙,我练我的刀。”
老头儿揉着耳垂,嘲讽道:“练刀?不说那位武当小掌教一步入天象,就说眼前吴六鼎的一竿挑山,也是你能比的?还有心思练刀?练个屁,就这样的修行速度,你一辈子都只能在这些天纵之才的屁股后头吃灰,身为人屠与王妃的儿子,不嫌丢人?”
徐凤年平静笑道:“有什么丢人的,刀是自己手中刀,便是一塌糊涂,只要出力了,都没什么好抱怨的。徐骁何尝是顶尖的武道高手?不也一样攒下了这份家业。我二姐恼我练刀,那是怕我走火入魔,怕我为了练刀连家都不要了。只是有些事情,不是纸上谈兵就能谈下江山的,上阴学宫就是最好的例子,口舌之快,那只能是智者与智者的角力,一旦碰上匹夫莽汉,还得靠拳头和刀剑说道理。天下有学问的人少,有大学问的就更少了。”
老剑神笑眯眯道:“有些道理,老夫也不喜欢儒士动嘴。当年齐玄帧就有这个臭脾气,只不过他是常理之外的怪胎,既能说理说得天花乱坠,也能斩妖除魔做卫道真人。若他没些手段,谁乐意听他去讲大道理。”
脚背上趴着两只跑累了在打盹的顽劣小虎夔,徐凤年弯腰蹲下,伸手抚摸两头幼崽。
老剑神突然不说话了。
徐凤年站起身,连带着幼夔都被惊醒,继续在船头欢快蹦跳,好奇问道:“老前辈,你当真能飞剑?”
老头儿依旧只是抬头望向崖壁,没有回答。
峒岭尽头,两崖壁齐如刀削,相距不足十丈,形如门户,只许一船通行。那便是最后一道鬼门关了,山岩上刻有“鬼哭雄关”四个大字,是武当山乘鹤飞升的大真人吕洞玄以仙剑刻出。说来有趣,吕洞玄并称丹剑诗三仙,诗词歌赋多有流传,墨宝却只留有八字,除了“鬼哭雄关”,再有就是“玄武当兴”,皆是以剑做笔。
出了鬼门关,视野豁然开朗,燕子江、蜀江、沧澜江三江汇流,这里曾是春秋三国战场,自古以来更是有无数英雄豪杰在此大动兵戈。江水由急变缓,江面由窄变宽,由阴间跌入阳间,恍若隔世,让人心旷神怡。
徐凤年看到常年穿一件熏臭羊皮裘的李老头出了鬼门关,依旧转头在看崖壁上“鬼哭雄关”四字,有些黯然。这位江湖上的老一辈剑神,不抠脚丫、挖鼻孔、掏耳屎的时候,才让徐凤年清晰记得他是李淳罡,尤其是此刻驻足凝神的模样,哪怕佩剑被折,手臂被断,也依然是曾经独占剑道鳌头的仙人。
只听老人喃喃道:“老夫年轻时做过许多荒唐事,十六岁入金刚,十九岁入指玄,二十四岁便达天象,被誉为五百年一遇的剑仙大材。初出江湖,便在千万观潮人的注视下,踩踏着广陵潮头过江,二十四岁去东越剑池挑战梅花剑宗吴玮,对那位前辈羞辱至极,害其引颈自尽,三十六岁时自称天下无敌,扬言四大宗师除我之外都是沽名钓誉之辈,便是王绣、酆都绿袍与符将红甲三人联手,也是我一剑的事情,后来我没输给他们,却败给了后辈王仙芝。她离开酆都找到我,这个傻女人,故意让我一剑洞穿胸膛,我自诩‘天下敌手一剑败之,天下女子一指勾之’,到头来,才知道什么叫心疼,所谓心疼,便是你伤了别人,受伤的却是自己。为了救她,我去龙虎山,向齐玄帧讨要续命金丹,只是还没到斩魔台,她便死了,她临终时说她不要活,就是要死在我怀里,若是活了,便又成了陌路,她不愿意。哪怕是那时候,我依然没有胆量说出口,没了她,一剑两剑百剑千万剑,又如何?这鬼门关,是我与她初遇的地方,那时候我已能飞剑,她却只是个还未习武的笨丫头,后来她如何成了酆都绿袍,又是为何成了酆都绿袍,我都不知,只知道此生再不能相见了,荣辱种种,浮沉事事,一舟而下,过眼云烟。我喜欢姜丫头,便是心疼当年的那个她,上莲花顶,下斩魔台,我从齐玄帧那里得知她是我仇人之女,既然不幸遇见了我,杀不了我,便想着死于我手才好。最苦是相思,最远是阴阳。”
徐凤年无言以对,以往剑神李淳罡的种种事迹,都在四十年中模糊不堪。齐玄帧早已白日飞升,王仙芝在武帝城从不出东海,酆都绿袍已死,符将红甲人似乎成了傀儡,有幸亲眼见过老一辈剑神的人即便活着,大多也已是花甲老人。
正应了剑仙吕祖那句古话,睡到二三更时凡荣华皆成幻境,想到一百年后无少长俱是古人。
李淳罡自嘲道:“老夫年少时一心想做吕祖,这倒是跟齐玄帧一般无二,只不过老夫看中的是吕祖的剑,齐玄帧看中的却是吕祖的道,所以老夫喜欢吕祖的飞剑取人头,却被齐玄帧大骂了一通。这牛鼻子老道坐在斩魔台上说什么两人相击,上斩颈项下决肝肺,击剑杀人,飞剑千里又怎样?此庶人下乘剑,末节小技,无异于斗鸡,胜人者有力,自胜者才是得道。你听听,这口气是不是很大?老夫当时心灰意冷,心甘情愿认输,加上亲眼看到这个亦敌亦友的家伙白虹飞升,真正是无话可说,当时觉得莫不是自己真的错了?齐玄帧悟了长生理,步步生莲花,老夫当时原本一脚在天象,一脚已经踏入陆地神仙境的修为却是一退千里,下山后被人斩去一臂,落入指玄境,再不敢说什么有蛟龙处斩蛟龙的狂言屁话。只是这些年在听潮亭下,才想明白了一个浅显道理,嘿,齐玄帧这老顽童是在故意误我啊!”
徐凤年轻轻叹息,大船入大江,不再跌撞摇晃,当年乘船至此,和老黄主仆二人都是大开眼界。许久,老剑神终于回过神,准备转身回去,却看到一路都在晕船呕吐的姜泥走出了船舱,扶着栏杆,脸色依然苍白,只是比起在书剑滩和峒岭关的时候要好很多。比起徐凤年初次乘船的半死不活,两人差不多狼狈。青鸟从二楼船顶轻盈跃下,轻声道:“殿下,掀翻大船的那人就在江心等着我们。”
果然,大船渐行,再度看到一舟一竿的青衫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