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边缘的战斗
在人们的记忆中,各个部落间首次实现了和平——瓦科马吉人和泰扎里人、德坎泰人和卢基人、凯雷尼人和卡诺纳凯人——所有能拿得起武器的男人都赶往格劳庇乌山。酋长们认为,那将是罗马人出现的地方。在这里,在这个能俯瞰冰冷的北海的高地,喀里多尼亚[1]人将进行一场在歌谣中被永久传唱的战斗。
我们永远无法知道,那些长发飘飘的凯尔特诗人为那天参战的英雄们究竟谱写了怎样的赞美诗篇。他们的所有史诗都早已被遗忘了。关于那天发生的事情的记录,唯一流传到今天的,是由古罗马最伟大的历史学家之一——塔西陀做的。塔西陀并没有跟随军队来到格劳庇乌山,不过他娶了那天参战的将军的女儿。如果将塔西陀对战斗的描述与考古发现及其他罗马人的记录放在一起,我们可以发现两件事:我们不仅可以好好了解一下近2 000年前两军交战时的场景[2],还可以发现本书试图要解决的那个问题赤裸裸地呈现在我们面前。
“北方的子民们!”
卡加库斯用尽全力喊道,试图让自己的声音在一片嘈杂中能被听到:战士们的喊叫、铜质号角的响声以及下面的谷地中双轮马车的响动声。在他的前方,30 000人挤挤攘攘,毫无纪律可言,从没有人见过这么多的北方野蛮人聚集在一起。他扬起手臂,希望人们能安静下来,但没有如愿。
“兄弟们,听我说!”有那么一会儿,喧哗声变得更大了,因为人们开始呼喊卡加库斯的名字。接着,喧哗声低了下去,显示出人们对他的尊敬。卡加库斯是一位伟大的战士,也是喀里多尼亚几十位酋长中最为勇武的一位。
“北方的子民们!这是不列颠的自由之黎明!我们所有人都将并肩作战。这是属于英雄的一天,哪怕你是一个懦夫,今天也只有战斗这一条路可走!”霎时,苍白的阳光穿透了铅灰色的北国天空,人们的欢呼声再度打断了卡加库斯。他仰起头,高声怒吼。
“听我说!我们生活在世界的尽头,我们是大地上最后的自由人。我们身后再也没有人了,只剩下岩石和波涛;而就算是在岩石之上、波涛之中,也到处是罗马人。没人能躲开罗马人。他们已经劫掠了这个世界。现在,他们已经窃取了陆地上的一切,因此又开始劫掠海洋。如果他们认为你有钱,他们会出于贪念攻击你;如果他们认为你一无所有,他们会傲慢自大地攻击你。他们已经抢夺了西方和东方的一切,但是仍然不知满足。在大地之上,只有他们会不分贫富地一概抢夺。他们打着那诓骗成性的政府的旗号,去偷盗、杀戮、奸淫!他们把大地变为不毛之地,然后称之为和平!”
声嘶力竭的喊叫声、跺脚声、刀剑击打盾牌声共同组成的浪潮淹没了卡加库斯后面的话。不等任何人下达命令,人群就开始向前涌动。有的是上百人跟在一名酋长的身后前进,其他一些人则自顾自地向前冲锋,兴奋地手舞足蹈。卡加库斯披上了一件铠甲,跑着追赶他的部下。战斗打响了。
半英里之外,罗马人在等待。他们的将军阿古利可拉为这场战斗已经等候了6年。每个夏天,他都不断率军向北推进,烧毁不列颠人的房屋和作物,迫使他们迎战。现在,当83年的秋天临近时,他终于得偿所愿:一场战斗。尽管他的部队以寡敌众,远离自己的堡垒,补给能力已经接近极限,但这毕竟是一场战斗。这令他很满意。
阿古利可拉命令他的士兵排成两行。尽管地面坑坑洼洼,但是他们的队伍如尺子一般笔直。在阵列的第一行是辅助兵,他们参加战斗是为了得到金钱(这是好东西)和劫掠的机会(这个更好),并且在服役满25年之后,他们可以获得罗马公民权。参加这场战斗的大部分辅助兵是在莱茵河沿岸招募的日耳曼人。他们有些是掩护阵线两翼的骑兵,更多的则是步兵。他们可不是挥舞着大砍刀的部落勇士;他们几乎肩并肩地站着,手持标枪和锋利的刀剑,装备着30磅[3]重的铠甲、铁制头盔和盾牌(见图1–1)。
图1–1 为帝国而战:1世纪,一名效忠于罗马的日耳曼辅助兵
资料来源:德国美因茨,美因茨州立博物馆。
阵列的第二行由精锐的军团士兵组成,他们的装备更加精良,成员全都是罗马公民,是世界上最棒的士兵。掌旗官们站在他们的前方。阿古利可拉差人把他的坐骑牵走后,站在掌旗官们中间。
正如阿古利可拉预料的那样,这场战斗并没有持续很久。喀里多尼亚人冲进谷地,尽可能地靠近罗马人,然后投掷他们的长矛,再挤回安全的位置。阿古利可拉的一些士兵倒下了,有的是没有防护的大腿受伤,有的则当场送命。但是将军仍然在等待。很快,众多敌人涌进了谷地,这使得他们失去了机动的能力。直到这时,将军才命令辅助兵们前进。
有一些喀里多尼亚人转身逃走了;有的则没有逃走,而是试图找到可以双手大弧度挥舞大砍刀的位置,这些大砍刀可以穿透盔甲、皮肉、骨头,把人剁成两半。但披着金属重甲的辅助兵们稳步向前,一排又一排地向前推进,靠近分散的高地人,使得他们无法使用笨重的武器。当靠得足够近时,罗马士兵就用镶着铁边的盾牌击碎了敌人的鼻子和牙齿,用短剑刺穿敌人的肋部和咽喉,再从倒在湿润的草丛中的敌人身上践踏而过。喷溅而出的血液在他们的铠甲和头盔上凝结了厚厚的一层,但他们仍然向前推进,把昏厥和受伤的敌人留给后面的战友解决。
人们常说,没有任何作战计划能在与敌人相遇后还有效的。当罗马辅助兵向山上推进时,他们一直以来不可阻挡的整齐阵列开始瓦解了。辅助兵们累坏了,身上浸透了汗水和血水。他们先是放慢了速度,接着停了下来。三三两两的喀里多尼亚战士转过身来,在巨石和树丛间站定。在那漫长的几分钟里,他们对着罗马士兵叫骂着,并朝他们投掷石块和剩余的长矛。接着,随着他们的阵线越发坚实,胆子大的人就开始靠近入侵者了。越来越多的人转身跑下山坡,鼓起勇气,开始骚扰罗马士兵的侧翼。辅助兵的进攻停了下来。喀里多尼亚人认为形势已经逆转,他们的骑手骑着满身泥点的小马开始冲击日耳曼人的后方,用长矛刺敌人的腿,严严实实地将敌人包围起来,使敌人无力反击。
在谷地的另一边,阿古利可拉仍然没有动,但是他发出了一个信号,随即军号发布了一个新的命令。他的辅助兵骑手们开始叮当作响地前进了。就像在进行阅兵似的,他们的纵队整齐地展开为一条横线。军号再度吹响,骑手们放低了他们的长矛。军号第三次吹响了,骑手们开始让他们的战马飞奔起来。他们用膝盖紧紧夹着马肚子(5个世纪之后马镫才被发明出来),俯身飞驰,马蹄踏过地上的鲜血,奔驰声响如雷霆炸响;骑手们发出了怒吼。
当发觉罗马骑手们出现在身后时,喀里多尼亚人立刻转过身来与他们作战。罗马骑手们冲过阵前,一时间刀光剑影,长矛对刺。有的地方,马匹直接撞在了一起,骑手和马匹都叫喊着砸在了地上,摔断了腿和脊背。但是在更多的地方,北方人开始逃跑,令人丧失理智的恐惧让他们打消了其他念头,只知道逃跑。仅有的一些坚持战斗的人发现身边的人逐渐消失,他们胸中的怒火也开始消退,最终也丢下武器,开始逃跑。
转瞬间,军队化为乌合之众。剩下的喀里多尼亚人仍然多得足以淹没罗马人,但是一旦丧失了秩序,希望也就化为了泡影。罗马骑兵穿过野花和溪流,纵横在格劳庇乌山的山坡上,他们用长矛刺杀一切在奔跑的东西,用马蹄践踏不再移动的物体。在有树丛遮掩的地方,喀里多尼亚人聚集在树荫下,希望能避其锋芒。但罗马骑兵在一片混乱中依然有条不紊地翻身下马,将敌人驱赶回空地之中,再继续他们的追逐。
罗马人的杀戮一直持续到夜幕降临。他们估计,约有10 000名喀里多尼亚人被杀。卡加库斯很有可能也在阵亡者之中,因为我们再也没有从文献资料中看到过他的名字。与之相反,阿古利可拉毫发无损。在罗马方面,只有360名辅助兵丧生,连一个军团士兵都没有损失。
历史学家塔西陀告诉我们,在黑暗中,“不列颠人分崩离析,男人女人一同号哭着搬运伤者,或是呼喊着幸存者。有些人逃离了自己的家园,甚至在慌乱中放火焚毁了自己的家园。其他人则背井离乡,找地方躲了起来。有那么一段时间,他们开始制订复仇计划,但最终还是停了下来,他们的会议中断了。有时候,他们看到自己的亲人,不禁悲从中来;更多的时候他们则怒火中烧。我们曾经发现的证据表明,有些人亲手杀死了自己的妻子和孩子——这在某种意义上算是一种怜悯”。
塔西陀接着写道,当太阳再度升起时,“四处一片可怕的沉寂。山野之中空无一人,房屋冒出的浓烟在远处就能看得到,我们的侦察兵也没有发现任何人”。卡加库斯是对的:罗马人把大地变为不毛之地,然后称之为和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