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关山孤月 (15)
张议潮道了谢,心道:“杨龄告知邻居的全都是谎话,杨家一定发生了什么事。之前我以为跟杨公入墓有关,杨龄是有名的孝子,事父极孝,杨公病入膏肓,他便休了妻子,预备等办完父亲后事便遁入空门。昨日我和父亲在三危山遇到杨公,他确有病入膏肓之态,却是丝毫不提入墓一事,只说预备回城,父亲这才命我送他回家。杨公本极度厌恶我张氏一门,昨日竟没有推辞,是因为他行走困难,靠自身之力难以回城吗?那么他临时归家,是因为改变了主意,还是因为有别的事要向儿子杨龄交代?我今日到酒肆时,杨龄看上去心事重重,我还以为是因为休妻和入墓等事,现下看来也不尽然。那阿昌到底是什么人?为什么一直跟着杨龄?杨公人又去了哪里?”一时也没有头绪,便赶来灵修寺。
灵修寺是尼寺,因赞蒙属卢贝吉昂楚等王室贵族妇女住在这里,亦跟龙兴寺一样戒备森严。张议潮到寺门时,正好遇到王室卫队长属庐列扎。列扎姓属庐,是赞蒙贝吉昂楚同父异母的弟弟,因这一层关系,极受赞普夫妇信任。
属庐列扎见到张议潮,只是略微点头算作招呼,引兵自去了。张议潮是男子,不能进寺,便请兵士转达,要求见杨法律。杨法律即是杨范长女杨端、亦是杨龄的亲姊姊,香号清莲。
张议潮本以为要等待很久,甚至可能见不到人,不想清莲即刻出来了,臂上还佩戴着大银文字告身,开口便道:“听说湛儿他持刀挟持了赞普,被逮捕下狱了。”张议潮道:“原来杨法律已经知道了。放心,杜公子他没事了。”大致说了经过。
清莲当即斥责道:“张使君当时人就在场,为何不及时阻止湛儿?”张议潮一时无语。
清莲道:“幸好佛祖保佑,有桑札公主出面相助。”又埋怨道:“张使君如何不早说!刚才贫尼得知消息后,惊慌得不知所措,料想湛儿这次得罪了赞普,必死无疑,只好转去恳求赞蒙出面救他,好不容易才说服赞蒙,她正要动身前去龙兴寺呢。”
张议潮道:“杨法律竟说服了赞蒙出面营救杜公子?”清莲道:“是,赞蒙本不愿意出面,说湛儿所犯是不赦之罪。贫尼不得已,只好实话告诉她,杜湛是我的孩子,是我出家前怀上的亲生骨肉,因为是男孩,不便养在尼寺,而杜公又一心想要收养子嗣,所以才将他送去了龙兴寺。赞蒙听后十分同情,说母子同心,愿意为湛儿说情。”
张议潮“啊”了一声,道:“杜公子身世这件事,杨法律实不该告诉赞蒙的。”清莲冷冷道:“张使君是在怪贫尼吗?若不是你当初言而无信,临时毁约,事情哪会到今天这个地步?”又冷笑道:“贫尼自己的孩子,当然要全力营救,哪怕舍弃性命也在所不惜。难道还指望你们姓张的不成?张使君大可放心,我只说了湛儿是我的孩子,没说孩子的父亲是谁。”
张议潮见她转身欲走,忙道:“杨法律请留步!我来找你,是为令尊之事。”清莲道:“杨公早已跟贫尼断绝关系,且已将杨端从杨氏户籍[18]上除名,而今只有清莲,没有杨端,‘令尊’二字,已经不存在了。”
张议潮道:“那么杨龄呢?他是杨法律唯一的亲弟弟,你总该在乎的吧。”清莲这才勉强回身,问道:“杨家出了什么事?”张议潮大致说了经过。
清莲道:“这些贫尼全然不知情,贫尼已经有好几个月没见过杨龄和恩恩。但就贫尼看来,杨公那个性子,是不会主动选择老人入墓的。”张议潮道:“我就是感到蹊跷,才特来询问。杨法律既是不知情,那就算了。”
忽有侍女出来叫道:“赞蒙正四处找杨法律呢。”清莲道:“贫尼这就来。”走出几步,最终还是回身道:“杨家的事……”她毕竟还是关心父亲和弟弟,只不过她是出家人,又是女流之辈,多有不便之处,少不得要委托旁人。
张议潮忙道:“杨法律放心,我一定尽力查探清楚,再给杨法律一个回复。”清莲点点头,又道:“不过好教张使君知道,贫尼也不会因此而感谢你。”
张议潮目送清莲进寺,直到背影完全消失,这才怅然转身。不想正好撞见沙州节儿监军达尼雅桑。达尼雅桑嚷道:“公主和杜湛不见了,到处也寻不到。”
原来他适才得张议潮指点,在马球场找到了桑札和杜湛,忙上前参见。桑札却不认得他,问道:“你是谁?”达尼雅桑道:“臣是沙州节儿监军,几日前曾护送过公主。”桑札道:“你来做什么?”达尼雅桑道:“赞普命我扈从公主,随时听公主命令。”桑札道:“不必了,我和杜湛还要去别的地方玩儿。你是将军,公务繁忙,去忙你的正事吧。”达尼雅桑道:“臣有王命在身,不敢抗令。臣不会打扰公主游览兴致,万一有事,公主身边有个使唤的人也是好的。”桑札道:“你这么一说,我还真想起来了。我饿了,你去买点吃的来。”达尼雅桑便命手下兵士就近去买几张胡饼来。桑札道:“不,我要你亲自去。”达尼雅桑无奈,只得自己去了,等他回来,原地只有兵士,公主和杜湛人早不见了。兵士说公主命他们站在原地不动,也不准喊叫,敢有违抗,即以抗令处死。达尼雅桑生怕出了岔子,忙分派人手四处寻找,却是一无所获。他又寻来灵修寺,侥幸地希冀公主会自己回来住所。
张议潮听了经过,问道:“将军可有去城门处问过?”达尼雅桑道:“哎呀,没有!天色已然不早,我想不到公主会出城。”
张议潮道:“杜湛告身被僧相下令收了,按理出不了城,除非公主亮出身份,强行带他出去。将军可以先去南门问问。”
达尼雅桑一愣,道:“公主要杜湛做向导,无非是想游览敦煌。敦煌景色,以西界阳关、玉门关两关遗迹、三危山莫高窟及月牙泉、鸣沙山最为著名。公主活泼好动,对两关遗迹未必有兴趣,莫高窟是礼佛圣地,公主明日要去那里参加开窟仪式,犯不上提前抵达,那么只剩下月牙泉、鸣沙山了,去这两处,应该出东门才最方便,张使君为何认为他二人去了南门?”
张议潮道:“公主自逻些来到敦煌,一路山高水险,美景不少,未必将风光看在眼中。她第一个要看的是马球场,说明她对马球极感兴趣。城外西南渥洼池[19]出过天马,又有龙马传说,充满传奇色彩,公主一定想去那里看看。”
张议潮素有精干之名,达尼雅桑又曾亲眼见到他略施小技,便迫得回鹘商人阿骨自承罪名,对其才智早佩服得五体投地,也不多加思虑,应道:“好,我这就赶去南门。多谢张使君。”
张议潮回到家时,暮色苍茫,正有一名大汉在大门前徘徊,见他回来,忙迎上来问道:“你是张使君吗?”说的却是不大流利的汉语。张议潮道:“我是。足下是……”那大汉道:“我叫仆固俊,回鹘人,是石雄的结拜兄弟。我去过马家客栈,阿骨说石雄一直跟张使君在一起,所以我特地寻来。”
张议潮忙请仆固俊进堂坐下,告道:“我已与石雄结为异姓兄弟,也正四处找他。有人冒充吐蕃赞普的名义将他诳走了。”仆固俊讶然道:“居然有这种事?”
张议潮道:“不过目下因为吐蕃赞普人在敦煌,城池内外盘查严密,没有告身或是通关文书绝难进出城门。回鹘商人只有一份通关文书,应该在他们首领阿陀处,所以石雄人一定还在城中。”忽见对方左臂上佩戴着一块三寸左右的灰色木牌,不禁好奇问道:“仆固君这告身从哪里得来的?”仆固俊道:“花钱向人买的。”又道:“实不相瞒,我原本带了数名随从,但他们在入境时都被吐蕃游骑捉了,只有我一人逃脱。我见吐蕃人盘查实在严密,不得不将所带财物跟路过的龙族[20]人换了一枚告身。”也不愿意多谈一路上的各种惊险经历,道:“果如张使君所言,石雄人还在城中的话,或许我有办法找到他。”便欲起身告辞。
张议潮道:“可是发生了什么大事?”仆固俊立时一惊,却又故作镇定地问道:“张使君如何这样问?”张议潮道:“之前我听石雄说,他在长安结识了仆固君。仆固君既是出使大唐的使者,在回鹘地位必然不低。你本已为石雄安排好了同伴,却又万里迢迢寻来,神色如此焦急,想必是因为知道了什么事。”
仆固俊不善作伪,踌躇道:“张使君既已与我那义弟石雄结拜,也就是我仆固俊的结拜兄弟。只是你我立场不同,你是吐蕃人,我是回鹘人……”张议潮缓缓道:“我跟石雄义兄一样,都是大唐人,只不过他是地地道道的大唐子民,而我是陷蕃的汉人。”
忽有人推门进来,吓了二人一跳,定睛看时,却是个四五岁的小孩子,稚声稚气地道:“叔叔,阿爹叫我来问你,要不要留客人吃饭,他好叫厨下准备。”
张议潮忙道:“这是我兄长的孩子,名叫淮深。”又叫道:“淮深,过来,叫仆固叔叔。”
张淮深颇为认生,扭扭捏捏地不肯喊人。仆固俊笑道:“去告诉你爹爹,说仆固叔叔一会儿就要走,不留下吃饭了。”又从怀中掏出一串金珠,道:“这个给你拿去玩。”张议潮忙道:“这么贵重的珠串,小孩子受不起。”
仆固俊道:“这是本国德禄公主给我的赏赐,不值什么,也就是图个吉利。”递了过去,张淮深却不肯接,转身跑了。
张议潮道:“小孩子不懂事。既是回鹘公主赐物,仆固君还是收起来的好。”仆固俊为人质朴,对方既然不收,也就算了,道:“也好。”收了金珠,又道:“我需要尽快去找石雄。等找到我那义弟后,我便会将事情原委告诉张使君。我们以明日为限,如何?”张议潮道:“那好,一言为定。”又道:“仆固兄初来敦煌,人生地不熟,若需要什么帮助,尽管开口。”仆固俊道:“暂时不需要,多谢张兄。”拱手去了。
张议潮见仆固俊神色匆匆,愈发肯定事情多半跟住在马家客栈的阿陀、阿骨等回鹘商人有关——仆固俊远道而来,一听到石雄失踪,便说“或许我有办法找到他”,竟然比土生土长的张议潮还有能耐,除了表明事情与回鹘商人有关外,别无解释。阿陀等人多半也不是真正的商人,来敦煌定然有所图谋。仆固俊原先并不知情,所以安排石雄随商队同行,但他回到回鹘牙帐后,大概听到了什么风声,知道阿陀等人目的不简单,或许会因此送命,又或许会因掩饰用意而杀掉石雄灭口,于是他不惜亲身冒险来寻,只为营救义弟。
既是阿陀等人敦煌之行风险如此之高,值得仆固俊万里赶来营救石雄,多半是针对吐蕃赞普了。最大的可能是意图行刺赞普,但最大的可能恰恰又最不可能,因为回鹘不能从吐蕃赞普之死上得到任何利益。事实上,自回鹘势力退出西域,吐蕃和回鹘再无任何交战,两者国境也不交接。回鹘屡次兴兵,仍是南侵它的“盟友”大唐,只有从富庶的大唐身上,它才能掠夺到足够多的财物人口。
若不是行刺吐蕃赞普,又是为了什么呢?还有什么其他事是要冒性命危险的呢?退一万步说,就算回鹘心怀不轨,可敦煌城内城外大军云集,就凭二十来名回鹘人就意图有所作为,似乎太幼稚了些。他们一定有什么特别的计划。那酒肆伙计阿昌脸孔陌生,既跟石雄长久交谈,多半也是阿陀手下,所以回鹘一方才会知道石雄跟张议潮在一起。但石雄出于某种目的,隐瞒了下来,没有揭露阿昌身份。那么阿昌栖身杨家酒肆又是怎么回事?酒肆中不见老主人杨范身影,莫非是回鹘人绑架了杨范,想要利用杨龄?只是杨范五日前便已入墓,而回鹘商人一行前日才抵达敦煌,他们两方又是如何交结上的?
之前杨龄曾对张议潮说过了上元节就会给一个交代,便是指明日正月十五了。难道明日将会有大事发生?而石雄凑巧在此前失踪,会不会是回鹘人怕他泄密,遂假冒吐蕃兵士,将他诓骗离开、先行控制起来?若是如此的话,回鹘人便需要地方来关押人质,他们都是外人,自身都不得不住在客栈,如何能在敦煌找到这样一个地方?
送走仆固俊后,张议潮也顾不上吃饭,只跟兄长张议潭招呼一声,便匆匆来寻另一位部落长安景旻。
月光清朗,兼以群灯闪烁,灿若星辰,照得天地之间亮如白昼。虽则大街上三步一哨、五步一岗,到处是全副武装的吐蕃士兵,但出门观灯的人仍然不少。
安景旻是河西九姓胡首领。九姓胡亦即唐人所称粟特人,九姓是康、安、曹、石、米、何、火寻、戊地、史,其中以曹、安二姓最著。造成大唐国力急转直下的“安史之乱”的罪魁祸首安禄山[21]、史思明便是出自九姓。粟特意为“闪耀”“燃烧”,其祖先即祁连山下的原居民月氏人,后为匈奴所破,被迫西迁至中亚,建立了一系列小国。粟特势力不甚强大,多依附于其他更为强大的民族和帝国,如前后归顺波斯帝国、突厥等。由于地处欧亚陆上交通枢纽,粟特人利用这一有利条件,积极从事贸易活动。东至中国,南至印度,西至波斯﹑拜占庭,东北至蒙古,凡利所在,无所不至,亦是丝绸之路上最为活跃的商业民族。
除了擅长商业外,粟特还是历史上著名的文化、宗教输出地,在宗教传播﹑文字创制等方面发挥过重要作用。地处中枢的粟特是拜火教、佛教、摩尼教、景教、伊斯兰教等多宗教交汇之地,随着粟特人遍布天下的足迹,这些宗教也随其传播开去,如中国佛经的传入与粟特翻译密不可分,又如回鹘国教摩尼教是经由粟特人传入的,甚至回鹘文字母亦是由粟特文字母借殖而成。粟特人在回鹘的地位很高,常参预政治、外交大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