敦煌(全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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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关山孤月 (14)

龙兴寺寺主悟真追出来叫道:“杜公子,请留步。”杜湛忙回身行礼,道:“寺主!”悟真道:“令尊尸首依然停在僧房中。杜公早有交代,死后不设灵堂,不做法事,不起坟茔,不入土葬,直接火化。”杜湛道:“是,这我知道,家父生前反复提过。”

悟真道:“适才杜公子被逮捕下狱,未来得及安排杜公后事。贫僧私下和李僧录等人商议,预备等上元节过后将杜公火化。现下既然杜公子安然无事,一切听公子主张。”杜湛道:“就依寺主安排。”

悟真点点头,走出几步,又回头道:“杜公子……”杜湛忙道:“寺主放心,我不会再冲动行事。”

他和悟真说的是汉话,桑札也听不懂,问道:“你们在说什么?”杜湛道:“说家父后事安排。”又道:“公主,多谢你救了我。可家父新丧,按理我得留在他身边为他守丧。”

桑札立即沉下脸,提高语气道:“不行!你之前答应了我,要陪我游玩敦煌,可不能说话不算话。我们走吧。”走出一段,见杜湛依然站着不动,很是生气,怒道:“如果不是我救你,你依然被关在牢里,又哪能为你父亲守丧呢?”杜湛道:“我身为人子,该尽孝道,这是我们汉人安身立命的传统。”

桑札道:“还谈尽孝!你们汉人总说要以君为父,你是吐蕃子民,那么你要好好侍奉赞普才是尽孝。侍奉赞普也包括侍奉王族,也就是说,你要一心一意地侍奉公主我。”

杜湛听她诡辩得头头是道,大为诧异,问道:“公主从哪里学的这些?”桑札道:“你是问你们汉人君父那一套吗?我们王宫有许多大唐来的俘虏和奴隶。适才见过的知汉书舍人崔卞和他手下谭可则就是大唐人。”

杜湛道:“原来适才那白发舍人是大唐人,这倒是看不出来。”桑札道:“因为他十来岁时便来了吐蕃,大半辈子都是在逻些度过,言谈举止跟土生土长的吐蕃人没有两样。”见杜湛有些兴趣,便详细讲述道:“崔卞的叔叔名叫崔汉衡,好像是大唐的大官。当年崔卞和他叔叔一道被俘,大相尚结赞跟他有些交情,就放他回了大唐,但扣下了崔卞。听说姓崔的是大唐第一望族,崔姓比国姓李氏还要尊贵呢。”

杜湛潜心向学,又一向刻意关注大唐,熟知各种故事,心道:“崔汉衡是大唐外交大臣,因其人沉懿博厚,善与人交,多次出使吐蕃。后担任会盟副使,负责与蕃使定盟清水。结果那次吐蕃劫盟,设伏兵擒杀唐官与兵卒,除会盟使浑瑊一人逃脱外,余人要么被杀,要么被俘。崔卞一定就是那时做了俘虏,被解送到逻些。嗯,他和那谭可则面上都不见黥印,应该是知汉书舍人了。”

吐蕃自开国赞普松赞干布起,便极仰慕中原文化,每得汉人逃亡者都予以重用,最著名者莫过于徐敬业后人徐舍人[15],“代居职位,世掌兵要”。甚至于俘虏唐军亦极少杀害,俘虏无所技能者黥面后充作役使,晓文字、通文艺者则在手臂上烙印,充作知汉书,以候赞普之命。

杜湛又问道:“那谭可则又是什么来历?我看他走路一瘸一拐,腿上似乎不大灵便。”桑札道:“谭可则吗?听说他原先是大唐边关大将,被东帅尚绮心儿打败,做了俘虏,扭手械足押送到逻些,在土牢里关了六年才低头屈服,腿疾是在土牢受刑时留下的。”又道:“喂,说了这么多,你到底陪不陪我?可不能不守信用!”

杜湛无奈,只得问道:“公主想去哪里?”桑札道:“听说敦煌有个马球场,我想去看看。”

马球又称马毬、打毬、击鞠,是骑在马上,用球棍击球的一种游戏,因是马上运动,故称马球。发源于波斯,后在吐蕃发扬光大。当时吐蕃处于内忧外患中,为增强实力,特别重视军队体育运动和习练马术,马球遂蔚然成风。赞普松赞干布在位时,积极与大唐通好,除了娶文成公主为妃外,还派遣大量贵族子弟前往长安学习,这些贵族子弟将马球运动带入长安,并传给唐人。马球运动竞技意识很强,比赛紧张激烈,又与古代以骑兵为主的作战形式极为相似,故又具军事训练的特殊性质,与大唐盛行的尚武之风一拍即和,一经引入,便风行一时,上自皇帝贵族、文人学士,下至武夫走卒、市井小民,无不趋之若鹜,新科进士甚至习惯以月灯阁马球赛来庆贺进士及第[16]。

马球所击之球大小如拳,用轻而坚韧的木料制成,中间掏空,外面施以朱漆。用以击球的鞠杖也是木制,杖长数尺,杖头呈月牙状。讲究者还会刻上花纹,甚至涂金包银。球场南端立双柱,柱间蒙以木板,下开一小孔为门,门后有网。打球时,参赛者分成两队,各人骑马,手持鞠杖,互相争抢击球,先将球击入球门、落在网内者为胜[17]。这项运动相当危险,不但需要击球者技艺高超,还需要出众马技,唐文学大家韩愈曾有诗描写道:“球惊杖奋合且离,红氂缨绂黄金羁。侧身转臂著马腹,霹雳应手神珠驰。”击球者颠簸在奔驰的马背上,稍不小心便会摔下来,因而擅长此道者往往都是身手敏捷、反应迅速的高手。

杜湛很是意外,问道:“公主竟然对马球有兴趣?”桑札笑道:“当然了。你不知道吗,大唐的马球还是跟我们吐蕃学的呢。”

杜湛心道:“天色不早,好在马球场就在城中,不是什么远地。”便引着桑札往十字大街赶来。

马球场位于子城南门,恰好在州府边上,其实是开辟出来的一块校场。原先唐军驻扎沙州时,时常以打马球来练军。吐蕃入据敦煌后,马球场倒也没有荒废,时常有浪荡少年成群结队在这里玩耍。

杜湛和桑札到州府门前时,正好遇到沙州节儿野绮立、沙州都督张谦逸和张议潮、安景旻、阎英达三位部落长出来。

野绮立是吐蕃人,任沙州军政最高长官已有数年,其人因信奉佛教,跟本地人关系还算缓和,不似前几任那般尖锐。张议潮是汉人部落长,安景旻则是粟特部落长,亦是河西九姓胡首领人物,沙州粟特人圣地袄祠又名安城,便是以其姓氏命名。阎英达是大唐沙州最后一任长官阎朝之孙,本人亦有名门之风,英武沉穆。吐蕃人为笼络汉人,任命其为军部落部落长。此次吐蕃赞普亲临沙州,治安格外重要,敦煌城内警戒由节儿监军达尼雅桑负责,城外包括佛事圣地莫高窟一带均由阎英达的军部落负责,足见吐蕃对其之信任。

张议潮远远看到杜湛,很是惊异,便舍了众人,赶过来问道:“杜公子,你没事可太好了。”走近才认出桑札来,忙躬身行礼道:“臣参见公主。”

桑札道:“免礼。你是……”张议潮道:“臣是部落长张议潮。”正待招手叫沙州节儿一行人过来拜见公主,桑札忙道:“不必了。我这几日见到的大小官员太多,人认不全,名字也叫不出,见面也没有什么用。再说我是出来微服游玩的,还是不要泄露身份的好。”张议潮道:“是。”又道:“臣有几句话要对杜公子说,劳公主稍候。”将杜湛拉到一旁,低声问道:“这是怎么回事?是都僧统求情救了你吗?”杜湛道:“不完全是,其实是桑札公主救了我。”大致说了经过。

张议潮沉吟道:“这倒是个意外的插曲。对了,你石叔叔……”杜湛颇为恼怒,道:“不要再提他,我不想再见他。”

张议潮道:“杜公子是怪石雄阻止了你挟持赞普吗?他若不那么做,杜公子只会血溅当堂,死在杜公面前。他是在救你!”杜湛道:“挟持了赞普,我也没打算再活着。如果不是他突然出手制住我,我早已逼迫赞普答应了条件。”

张议潮道:“事情哪会这么容易?昔日唐蕃联以婚姻,多次会盟立碑,结果如何?”杜湛道:“当今赞普虔诚向佛,我只要逼迫他以佛祖名义立誓,他便不会毁约。”

张议潮道:“杜公子,你太天真了!若是因为信佛就宽待被占领地的子民,哪会有今日吐蕃庞大的疆土?”语气陡然严厉起来,道:“僧相贝吉云丹自幼出家,佛学修为不可谓不深,杜公子可有看出他眼中的杀机?若不是当时都僧统人在僧房,贝吉云丹怕坏了修行,这会儿杜公子早死了。”

杜湛有心反驳,嘴唇翕动了几下,最终还是将话吞了回去。

张议潮道:“杜公子不服气吗?若是你死了,也就没气了。”叹了口气,道:“杜公子有信念,有勇气,这是好的,可做大事不能只逞匹夫之勇。杜公子终究年纪还小,慢慢就会明白的。”

杜湛沉默半晌,问道:“石叔叔人呢?”张议潮道:“不久前赞普派人把他叫走了,说是要感谢他的救命之恩。”

杜湛道:“这是什么时候的事?”张议潮道:“小半个时辰前吧。”杜湛道:“那绝不可能。那时候我正随同公主去见赞普,赞普还特意提了日后想再见一次石叔叔。”

张议潮面色陡然严峻起来,凝思片刻,道:“杜公子先陪公主去马球场吧。你既然答应了她,便不能失信,石雄的事交给我去办。”

杜湛道:“我被押在监牢时,尚绮心儿来审问过我,说我背后有人,逼我交代出主谋。我听他语气,他甚至还怀疑敦煌汉人有所图谋。”张议潮道:“这是意料之中的事。杜公子当面向赞普和僧相提及汉人自治,尚绮心儿颜面无存,岂能不有所行动?”

杜湛黯然道:“我自以为是为民请命,却不知做了大大的蠢事,反而要牵累沙州百姓。”张议潮道:“杜公子有此忧虑,足见是真心关怀沙州百姓。你是个好孩子,不必自责。这件事由我来应付,你不必多管。再有人问杜公子,你如实回答便是。尚绮心儿虽然怀疑杜公子,但桑札公主出面救了你,他也不能再捉你拷问。”转头看了一眼桑札,特别交代道:“所以,杜公子要笼络好桑札公主。”

杜湛道:“可是我有孝在身……”张议潮道:“事已至此,杜公子就勉为其难,当是为了沙州百姓吧。杜公子若能奉承好公主,渡过此厄,便是对杜公最好的祭奠。”杜湛只得应了。

张议潮又道:“杜公子,你若是有什么难处,哪怕是想找人说说话,尽管来找我。我已和石雄结拜为兄弟,你既称他石叔叔,那么我也算你的叔叔。”杜湛道:“是,多谢张使君……不,多谢张叔叔。”

张议潮转身回来,跟父亲打了声招呼,便自朝龙兴寺赶来。寺门前守卫正要换班,张议潮忙上前打听可有见过石雄进寺。领头将领道:“是之前随杜公子混进龙兴寺的男子吗?一道跟张使君离开后,就再也没见过。”

张议潮道:“这里进进出出的人多,将军可有看得清楚?”将领摇头道:“石雄没有告身,决计进不去龙兴寺,除非有赞普或是僧相签发的红色令牌。之前僧相还亲自来训斥我等,说再敢放没有告身的人进寺,定斩不饶。我等哪敢再违抗?”

张议潮道:“可我听说赞普派人将石雄召进了寺里。”将领笑道:“那更不可能了,今日就没有人持红色令牌通过。”张议潮点点头:“打扰了。”正要离开,忽听到有人叫道:“张使君!”却是沙州节儿监军达尼雅桑从寺中出来。

张议潮忙上前招呼,问道:“将军是来奏事吗?”达尼雅桑道:“是。不过事没奏成,僧相人不在,听说去了灵修寺。大论人也不在,听说去了州署。赞普根本不打算听我说,只命我速去保护桑札公主。”

张议潮忙告知道:“桑札公主和杜湛去了马球场。”

达尼雅桑不禁一愣,道:“马球场?”随即摇头道:“到底是小女孩子。张使君,我还有王命在身,先告辞了。”

离开龙兴寺后,张议潮便赶来马家客栈,正好见到阿陀、阿骨一行二十多名回鹘商人在堂中大吃大喝,据说是在庆祝丝帛卖得不错。又从马德胜口中得知石雄自上午离开后就再也没有回来,心中愈发有一种不祥之感——

石雄多半是被诳走失踪了。他初到敦煌,不大可能与人结怨,唯一有嫌隙的,就是那欲贪他钱财的回鹘人阿骨。但阿骨大可直接来找石雄,不必谎报赞普名义。那自称奉赞普之命来召石雄的男子,一身正宗吐蕃兵士打扮,绝无可疑之处。回鹘商人身在吐蕃地盘,不敢生事,冒充赞普使者更加不可能。难道是僧相贝吉云丹派人叫走了石雄?在杜贤僧房时,贝吉云丹望向石雄的目光格外深沉警觉。他虽是僧人,却已接连辅佐两代赞普,才智过人,或许出于某种目的,想多了解石雄。但他执掌吐蕃大权,赤祖德赞对其言听计从,又何必冒用赞普的名义?况且适才沙州节儿监军达尼雅桑还说贝吉云丹去了灵修寺,大概是去拜见赞蒙属卢贝吉昂楚。难道是大论韦甲多热,或是东道节度使尚绮心儿,或是瓜州节度使论夷加羌?这些人都握有朝中或是地方兵权,能调动兵士,可他们都是吐蕃大臣,怎敢欺君罔上、冒用赞普名义?莫非除此之外,敦煌还有一股莫名的神秘势力,因为某种目的盯上了石雄?一时百思不得其解。

忽又想起杨家酒肆的神秘伙计阿昌来。石雄来敦煌不过两日,除了回鹘同伴外,所识之人极其有限。他在酒肆见过阿昌后,曾问过一句:“刚才那人是这家酒肆的伙计?”语气古怪,后又与阿昌在巷口土墙下谈论了许久。莫非这其中有什么联系?阿昌又是什么人?

张议潮赶来杨家酒肆时,却是门窗紧闭,拍了半天门,也不见人应。还是隔壁邻居路过,好意告道:“午后我看到杨龄从后门走了,还背着一个大木盒子,说是要去什么地方。”

张议潮道:“杨龄是一个人吗?”邻居道:“不是,他身后还跟着个年轻的伙计。”

张议潮想了想,又问道:“可有见到杨公他老人家?”邻居道:“没有啊,好些日子都没见过杨公了。我还特意问了杨龄,他说杨公去了城外养病,有氾娘子照应着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