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褦襶宴坐,赏音之怀(2)
通常民间称在社日举行的各种迎神赛会为“社”,并逐渐演变成“恭敬神明,和睦乡里,以厚风俗”的民间教化仪式。后人因志趣相投或信仰相同而聚众结会,亦谓之社,其实就是一种文人团体。汉代梁孝王刘武筑梁园作游赏宴宾之所,名士如司马相如、枚乘、邹阳均为座上客,把酒言欢,会文谈艺,世人称为“雅盛梁园”。东晋时,王羲之与朋友宴集于会稽山阴之兰亭,“群贤毕至,少长咸集”。此次集会因王羲之《兰亭序》而名垂青史,“兰亭修禊”遂与“梁园雅集”一道成为诗文集会的象征,为后世文人艳羡模仿。松江陈子龙、夏彝仲、周立勋、李雯等人倡立的几社,即是“仿梁园邺下之集,按兰亭金谷之规”。
中国历史上的文人团体,最著名者当属魏晋时期的竹林七贤。竹林七贤是指嵇康、阮籍、山涛、向秀、刘伶、阮咸及王戎。七人均崇尚玄学,意气相投,在生活上不拘礼法,行为怪诞,常聚在山阳竹林之下,饮酒作乐,抚琴纵歌,肆意酣畅,故世谓竹林七贤。因为七贤特立独行的个人魅力,这个著名的名士群体成为一种文化的特征符号,闪耀千古,其风采倾倒众生。
明代以八股文取士,士人为砥砺文章、求取功名而尊师交友,因而民间结社成风,尤以江浙一带为甚。志同道合者相聚一处,或细绎往古,或参酌来今,或研究典故,或寻访人物。这一时期的文人社团仍然只限于文艺创作、学术交流层面,他们或提倡复兴古学,或主张经世致用,或热衷钻研时文。
明代中叶以后,经济高度发展,物资极大丰富,世风则日趋浮躁。人们在追求奢靡的同时,渴望摆脱传统礼法的束缚,思想求新求异,整个社会呈现出奇特的新异色彩。另一方面,明王朝开始走向衰落,政治日渐腐败,社会矛盾日趋激化。尤其是明神宗万历年间,旷日持久的“国本之争”[10]直接导致党争频起,朝政日非,吏治窳败。文人士大夫往往是社会生活中最为敏感的阶层,对动荡激变反应最为强烈,于是结社之风日盛,且不再限于吟诗作文,针砭朝政,臧否人物,慷慨激昂,以天下为己任。明代最著名的文人团体东林党即是在这样的背景下诞生。
提到东林党,就要从其创始人顾宪成说起。顾宪成,字叔时,号泾阳,常州无锡人。他自小家境贫寒,却胸有大志,发愤读书,曾在家中墙壁上题了两句话:“读得孔书才是乐,纵居颜巷不为贫。”万历四年(1576年),二十七岁的顾宪成赴南京应试,以第一名中举,一时风光无限,闻名遐迩。万历八年(1580年),顾宪成中进士,授户部主事,自此步入仕途。
当时张居正任内阁首辅,权势熏天,群臣争相奉承。一次张阁老生病,大臣们联名醵金到东岳庙拜神祈祷,唯独顾宪成不肯附和。有同僚担心顾宪成惹祸,出于好心,暗中替他在来宾名单上签了名。顾宪成知道后毫不领情,硬是跑去将自己的名字从名单中划掉了。张居正为人狭隘,报复心极强,幸好这件事后不久他就病死了,顾宪成才没有受到追究。这种铮铮傲骨、不媚权贵的耿直性情,多少决定了他之后的仕途不会一帆风顺。
国本之争起后,万历皇帝迫于舆论压力,指使内阁首辅王锡爵提出“三王并封”的权宜之计。时任吏部员外郎的顾宪成立即上疏反对,同时还写信给王锡爵,指责他身为首辅,却“排群议而顺上旨”,是典型的负国误君。
这王锡爵并非什么大奸臣,他曾经因反对张居正廷杖直言大臣,回家不出,以示抗议。入内阁后,请罢江南织造、停江西陶器、减云南贡金、发库银救济河南饥民,且申救被斥之臣,多为时人所称。他最初任内阁大学士时,也曾上书请立皇长子朱常洛为皇太子,但万历皇帝没有听从。这次“三王并封”的主意,其实是万历皇帝自己想出来的,王锡爵不过是奉诏拟旨而已。他见群情汹汹,害怕公论,请追还前诏,万历不从;请下廷议,万历不许,最后干脆请求辞职。万历皇帝十分恼怒,打算从重惩处顾宪成等建言诸臣,但当时舆论压力巨大,迫于时论,“三王并封”的计划最终没有实行。但王锡爵由此对顾宪成怀恨在心,不久后,他报复的机会就来了。
至万历二十二年(1594年)二月,王锡爵因年老将要退休致仕,顾宪成受命推举阁臣。他报上的名单中,有故礼部尚书沈鲤、故吏部尚书孙珑、左都御史孙丕扬、故大学士王家屏等七人。这些都是不畏权贵、敢于犯颜直谏的正义之士,王家屏尤为万历皇帝厌恶。王锡爵见有机可乘,便在朝中散布流言,称顾宪成等会推王家屏是为了徇私植党。万历皇帝一怒之下,将顾宪成降职问罪。朝中立即有大臣上疏力救,万历皇帝由此更加怀疑顾宪成植党,干脆将其革职。至此,顾宪成结束了十几年的官场生涯,带着沉痛的心情,回到了家乡无锡。
无锡有一座东林书院,是北宋知名学者杨时讲学的地方,“东林书院”院名即得自杨时游庐山时所写“东林道上闲步”诗句。杨时离开无锡后,书院便因年久失修而荒废。顾宪成决定修复这座书院,最终在常州知府欧阳东风的资助下,书院正式修复。顾宪成召集同乡好友高攀龙、钱一本、薛敷教、史孟麟、于孔兼等在这里讲学,每岁一大会,每月一小会。当时不少被朝廷贬斥的士大夫们纷纷前来,以致“学舍至不能容”。这些人大多胸怀大志,在研究程朱理学的同时,不免谈论救国济世之道,“往往讽议时政,裁量人物”,而一些在朝官员也遥相呼应,大力支持,东林书院一时声名大著,以至有“天下言书院者,首东林”之赞誉。顾宪成撰写的名联“风声雨声读书声声声入耳,家事国事天下事事事关心”也成为家喻户晓的名句。
此后,东林书院成为江南地区人文荟萃之区和议论国事的主要舆论中心。孙丕扬、邹元标、赵南星等下野的名臣也相继到这里讲学,这些人“自负气节,与政府相抗。是为东林党议之始”。正因为东林书院逐渐汇聚起了一股影响社会舆论的政治势力,后来他们的政敌便以书院之名谓之为“东林党”。时人称顾宪成、高攀龙、钱一本为“东林三先生”,顾宪成也被政敌视为东林党魁。而浙江宁波人沈一贯以善于奉承得万历皇帝欢心,入阁后成为浙江派官僚首领,人称“浙党”。东林党人以讲学联络人士,浙党恃权求胜,自此东林、浙党互相争斗长达几十年。
党争之风,甚嚣尘上,将国家政治活力消耗殆尽。朝廷上下,危机四伏。在朋党混争下,东林党人的政治主张与他们排除异己的动机逐渐纠缠不清,本是以改革弊政、为民请命、澄清吏治为目的的东林党也在异常残酷的争权斗争中变得畸形起来。
天启年间,大宦官魏忠贤勾结明熹宗乳母客氏专政,形成有明以来势力最大的阉党集团。东林党人不满阉党当政,不断上书弹劾,由此激怒魏忠贤,阉党与东林党的斗争进入公开阶段。齐楚浙诸党争相依附阉党,以铁腕手段对东林党人实行血腥镇压。
天启五年(1625年),魏忠贤大兴冤狱,诬陷左副都御史杨涟等人曾受辽东经略熊廷弼贿赂,逮捕了杨涟、周朝瑞、左光斗、魏大中、顾大章、袁化中六人,史称“东林前六君子”。杨涟等人被关押在臭名昭著的北镇抚司监狱,被施以丧心病狂的人身摧残。魏忠贤每天都勒令六君子跪在阶前,施以酷刑,甚至将他们的衣服撕碎扒光,让他们裸体受辱。不出几日,杨涟、左光斗等人都已血肉模糊,肉烂血脓,惨不忍睹。在惨无人道的折磨下,顾大章自尽在狱中,而其他五人都死于酷刑之下。杨涟死时被土囊压身,铁钉贯耳,面目皆非,只以血衣裹尸,草草掩埋。左光斗更是凄惨,他受过炮烙之刑,面额焦烂,膝下筋骨全部脱裂,令人不忍卒睹。其学生史可法以重金贿赂狱卒,冒死入狱探望恩师。左光斗不愿史可法受牵累,将他强行赶出牢狱。史可法出来后,含泪对人道:“吾师肺肝,皆铁石所铸造也。”
次年,魏忠贤又兴大狱,要把已罢官归乡的七位东林党人周起元、周顺昌、高攀龙、缪昌期、周宗建、李应升、黄尊素害死。高攀龙闻讯后焚香沐浴,投池自尽,其他六人被捕至京。其中,周顺昌被牵连。东林前六君子之一的魏大中被逮捕押解过吴县时,吴县人、吏部主事周顺昌正在家中,他热情挽留魏大中,周旋数日,并结为亲家,这显然是对魏忠贤的公然蔑视,由此引来杀身之祸。当魏忠贤派出的缇骑到苏州逮捕周顺昌时,苏州民众自发为周顺昌乞命,击毙缇骑一人,击伤多人。后来,颜佩韦、马杰、沈扬、杨念如和周顺昌的舆隶周文元五名市民被杀,合葬在虎丘附近,墓碑题曰“五人之墓”,此即复社领袖张溥所作《五人墓碑记》之来历。而周起元、周顺昌等六位东林党人,也在狱中被魏忠贤残害致死,史称“东林后六君子”。
魏忠贤又指使人编《三朝要典》[11],借梃击、红丸、移宫三案大做文章。更唆使其党羽给事中阮大铖作《东林点将录》,进一步打击东林党。齐楚浙党又造天鉴诸录,加东林以恶名,并列党人榜于全国,每榜少则百人,多至五百余人,凡列名者,生者削籍,死者追夺,朝中善类为之一空。直到崇祯皇帝即位,赐死魏忠贤,对东林党人的迫害才告停止。
至于东林书院,也在顾宪成死后面临被捣毁的命运。天启五年(1625年)八月,魏忠贤逆党御史张讷诬奏书院“遥制朝权、掣肘边镇、把持有司,武断乡曲”,建议天下但凡有书院处尽数拆毁。八月初五日,天启皇帝下旨:东林、关中、江右、徽州一切书院俱着拆毁。自顾宪成创立之日起,东林书院名动天下,然仅仅存在了二十一年,便亡于由朝廷出面的暴力之手,实在令人感慨唏嘘。东林党人高攀龙为此写下悲愤激昂的诗句:“纵然伐尽林间木,一片平芜也号林。”
东林虽败,江南结社之风不减。崇祯二年(1629年),太仓名士张溥以非凡的魄力将云间几社、浙西闻社、吴门匡社、武林读书社、山左朋大社、中州端社、江南应社等几十个社团联合起来,在吴江尹山创立了复社。因主张“兴复古学,将使异日者务为有用”,故名“复社”。
加入复社的大多为当世青年才俊,如陈子龙、夏允彝、吴伟业、顾炎武、归庄、黄宗羲、陈贞慧、方以智、吴应箕、侯方域、冒襄、杨文骢等,先后共计有两千余人,声势遍及海内。黄宗羲、顾杲、侯方域、吴昌时等均是东林党人后裔或弟子,因而复社又被称为“小东林”。
自创立之初,复社便带有浓烈的政治色彩,以东林党后继为己任,忧国忧民,主张改良,“蠲逋租,举废籍,撤中使,止内操”,企图以儒家正统思想挽救国家。由于一些人在初入社时已经是“天下献之如神仙”“尊之如泰山”的名人,因而复社一经成立,便倾动朝野,社会影响极大。
崇祯三年(1630年),复社在南京召开集会,先期传单四出,集会当日,衣冠盈路,一城出观。四方士子舟相赴者,动以千计,山塘上下,途为之塞,蔚为壮观。
不独声势惊人,复社也用科考证明了社员的不凡实力。崇祯三年乡试,是复社成立后的第一次科举考试,复社成员有近百人中举,复社核心人物张溥、吴伟业、陈子龙、吴昌时等人均在此年中举,其中杨廷枢等四人还高中解元。次年会试,吴伟业、夏日瑚分别中一甲榜眼和探花[12],张溥、马世奇等五十七人中进士。时人评价道:“从来社艺亦未有如是之盛者,嗣后名魁鼎甲多出其中。”
科举上的巨大成功,令复社声气遍天下,出尽风头。复社首领张溥慷慨豪迈,为人有胆略,曾在阉党势力最盛时为被魏忠贤迫害致死的五位平民作《五人墓碑记》,极赞五人“激昂大义,蹈死不顾”,这也是他本人的人生信条。他有匡复天下之志,主张立德、立功、立言,中进士后授庶吉士,开始在京师奔走,积极谋划救国救民的大计。只是彼时官场黑暗,充满倾轧,张溥书生意气,直言不阿,很快就卷入了党争旋涡,无力自拔。
张溥会试主考为周延儒,称为“座主”或“座师”。周延儒时为内阁首辅,按照惯例,首辅因政务繁忙,不得参与主持会试,会试主考通常由内阁次辅担任。然而主考座师与进士有师徒名分,周延儒为了从新晋进士中培植自己的亲信力量,越例做主考,从而引起次辅温体仁的不满。他有心针对复社中进士者,打听到吴伟业高中榜眼有些“内幕”后,便开始大做文章。
吴伟业,字骏公,号梅村,先世居昆山,祖父始迁太仓。他七岁读家塾,十四岁能属文。同郡名士张溥读到吴伟业的文章,感叹道:“文章正印在此子矣。”于是收其为徒,传授通今博古之学。日后师徒二人同时中举、同时及第,更是传为佳话。
吴伟业参加会试时,房官[13]为翰林院庶吉士李明睿。李明睿与吴伟业父亲吴琨是至交好友,对老友之子的答卷极为赞赏,将其置为本房首卷,推荐给主考官周延儒,并告知这是太仓吴琨之子的文章。周延儒为诸生时,曾到太仓游玩,与吴琨相交且极为投缘,他得到吴伟业卷子后,欣然将其定为会试第一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