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春色如愁(2)
余月月听了当即道:“这些茶商多半跟当年的赖文政有一些干系,听说辛先生将要上任福建提刑,而小雨谷是必经之路,特意算好日子等在这里,好击杀辛先生为赖文政报仇。”赵师滢道:“嗯,我也是这么想。”宋慈却道:“未必。”
赵师滢素来佩服宋慈见识非凡,忙问道:“宋公子怎么看这件事?”宋慈道:“从郡主叙述的经过推测,那些茶商要杀的人是车中老者。但适才岳公子已经说了,那位老者并不是辛先生。”
余月月道:“也许这些茶商并不知道呢,他们以为马车中坐的就是首脑人物,所以将他当做辛先生杀了。”宋慈道:“有这种可能,但也有可能茶商真正的目标就是车中老者。”顿了顿又道:“我倒觉得后一种可能性更大些。”
赵师滢道:“何以见得呢?”宋慈道:“郡主请看,那老者被茶商杀死,就横尸在众人眼前,岳公子一行人却没有一个流露出悲伤之意,可见那老者与他们关系并不亲密,甚至可能根本不认识。”
赵师滢道:“可岳公子明明说了,死者是辛先生的朋友啊。”宋慈“嘿”了一声,不再回答。
赵师滢仍是不解,余月月忍不住插口解释道:“辛先生的‘朋友’,意思可多着呢。当年辛先生平定茶商军,也是写信称要跟赖文政做朋友,这才将他诱去江州杀了呢。这被杀的老者既是辛先生的朋友,为何不与辛先生一道,反而与岳公子兄妹先行呢?而且神神秘秘地藏在车中,好像生怕见人的样子。”
她自己也有诸多疑问,又转头问宋慈道:“即使这样,仍然不能断定茶商的目标人物一定就是这老者啊。”
宋慈道:“岳公子自小跟随在辛先生身边,堪称心腹,他独自引车先行,还带着这么多带刀的侍从,绝非仅仅护送老者和家眷这么简单。”
宋慈自小受理学熏陶,又被舅父严格约束,养成了端庄、凝重的性格,从来不多说不该说的话,回答也是言简意赅,点到即止。但转头见到赵师滢一双秋水般的大眼睛露出困惑之色,微一踌躇,又详细解释道:“这些茶商人数大占上风,并不弱于岳公子一行,但他们已生退意,可见目的已然达到。而岳公子却指挥侍从全力阻截,不惜拿手下人性命冒险,分明是想生擒对方一人或几人,大概是想事后弄清楚这些人的来历,好向辛先生交代。如此可以推测,那老者身份绝不平凡。既是大有来历,很可能他本人就是茶商的目标人物了。”
赵师滢道:“嗯,宋公子分析得极有道理,事情应该不简单。”
余月月了解宋慈为人,知道他观察入微,总能看到旁人忽视的蛛丝马迹,本来也认同他的看法,但听到赵师滢在一旁附和,不由得心头火起,赌气道:“我才不信呢。茶商的目的一定是要杀辛先生本人,不过是将那老者误当做辛先生罢了。”
她是医师,自小见惯了病人、死人,也不如何害怕,径自走到车子边,仔细察看那死去的老者——但见他侧歪在车边,眼睛瞪得滚圆,胸口有两个大血窟窿,下半边身子还在车内。掀开车帘,登时惊住——倒不是看到了如何恐怖血腥的场面,而是那老者的双脚上戴着粗重的脚镣。
余月月愣了好半晌,直到宋慈跟过来查看究竟,她才回过神来,叹道:“宋慈,你当真聪明绝顶,以后我再也不跟你唱反调了。”又指着车中老者道:“你说得对,那些茶商一定是赶来杀他的,这个人一定是个重要囚犯。不过既然是重要囚犯,为什么不用官兵押送呢?岳公子和侍从都是便装打扮,是不是刻意掩饰?”
宋慈道:“嗯,如果岳兄愿意讲,他会主动告诉我们的。”
小雨谷的混战已然结束。岳珂一方死了一名侍从,伤了四人,岳璎也受了伤。茶商一方则死了两人,另有两人受伤被擒。多亏了孙应龙出手相助,茶商首领见他功夫出众,勇猛难敌,又担心滞留在山谷鏖战会引来大队官兵截击,这才不及营救被擒的同伴,匆忙带人退去。
天色已然不早,余月月和宋慈忙赶过去帮伤者简单处理伤口。众人随即预备动身出发,尽快赶回建阳县城。按照岳珂的想法,要将死者就地掩埋,包括车中丁姓老者和己方被杀的侍从,日后方便时再行迁葬。宋慈却道:“尸首一旦入土,许多证据就毁了。”
岳珂听了一愣,问道:“什么证据?”余月月道:“岳公子拼命带人截击那些茶商,不就是想捉到活口好追查他们的来历么?其实死者身上也有线索的,不一定要从活人身上找。”
岳珂道:“月娘既是大夫,这般说也有道理。那好,把我们的人带上。那两名茶商的尸首就地埋了。”
孙应龙和岳珂在一旁挖坑的时候,宋慈自行走到两名茶商死者的身边,蹲下来仔细察看。岳璎等人远远看见,很是好奇。
辛囗问道:“郡主,宋公子在那边做什么?”赵师滢道:“嗯,他大概是在寻找证据,看能不能推测出死者身份。”
辛囗道:“宋公子不是朱熹老夫子的再传弟子么,怎么也会对仵作这类的事感兴趣?”
适才宋慈与余月月一道为伤者包扎伤口已然令人惊讶,仵作、皂隶、禁卒等低级官署人员属于贱民身份,其子孙不准参加科举考试,不准做官,其职业亦是时人眼中的贱业。辛囗对宋慈自降身份的举止显然不大能理解,语气中亦流露出明显的轻视之意。
赵师滢道:“嗯,这个……”一时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余月月冷冷插口道:“宋慈可是完完全全地在帮你们。你们读书人不总是说:‘受人滴水之恩,当以涌泉相报。’小娘子是名门之后,居然不懂得这个道理么?”
辛囗当场闹了个大大的红脸。她毕竟是名门之后,涵养很好,虽然心中有些不是滋味,还是歉然道:“对不起,是我的不对。宋公子是好意,我只是好奇,才随口一问。”
余月月却还是不肯善罢甘休,反唇相讥道:“小娘子还是看不起仵作么?如果没有这些人明辨真伪,不知道多少冤案不能平反昭雪呢。”
她反应如此强烈,倒也不全是出于要为宋慈打抱不平,而是仵作负责处理尸体、检验伤痕也需要医学知识,尤其是外科知识,因而这门行业跟医术有诸多交叠之处,甚至有的仵作本身就是半个大夫。譬如建阳县的老仵作冒良以前就当过医师,与她外祖父王且光交好,时不时地就一些外伤疑难问题来王氏医铺请教。余月月生平最恨那些自以为高人一等的达官贵人,每每有大户人家来求医,稍微有不恭谨之处,都免不了要被她讥讽一通,所以才落下个“尖酸刻薄”的名声。
辛囗一时呆住。她的确瞧不起仵作,但不是她一个人这样,世人和世俗眼光都是如此。可余月月说得也对,如果没有这些人为非正常死者验尸,那么世上有许多杀人凶手要逍遥法外了。只是她当众被人斥责,很是下不来台,又无语可辩,一时间又气又急,眼泪都流了出来。
还是陈成父从旁劝道:“月娘,辛家小娘子不是那个意思。”
余月月见辛囗窘迫得流了泪,也就算了,自己赌气过去找宋慈。
陈成父又温言道:“小娘子不要见怪,月娘这个人嘴是厉害些,其实心地极好。她外祖父王医师名气大,收取的费用很高,常常将付不起酬金的病人赶出医铺,但月娘总是偷偷跟出来,自己为病人医治。”
岳璎道:“真的呀?适才月娘为我包扎伤口,我忍不住叫痛,她当面就数落我娇气。我还想,这人重手重脚,对伤者完全没有同情心,怎么会当了大夫呢?看来她是刀子嘴豆腐心。”转头道:“阿囗,你也别哭了,一句口角就成这样,让别人看见,又要笑话你了。”
辛囗抽抽搭搭地道:“我哭不是因为余月月,是想到我娘……”想到母亲新逝不久,父亲便另娶新欢,忍不住放声大哭起来。
辛弃疾南归前,已在山东娶妻,妻子赵彦骞是赵氏宗室,为秦王赵廷美的七世孙。赵廷美与大宋开国皇帝宋太祖赵匡胤和第二任皇帝宋太宗赵光义是亲兄弟,均为杜太后所生。杜太后病逝前,秘立金匮誓书,由大臣赵普记录,要求赵匡胤将来将皇位传给弟弟赵光义,赵光义再传给赵廷美,再由赵廷美传回给赵匡胤的儿子。后来发展的事实是——赵匡胤在位时始终未立太子,最终在大雪纷飞的“斧声烛影”中神秘死去。赵光义抢先即位,是为宋太宗。几年后,赵匡胤长子赵德昭自杀,次子赵德芳暴病身亡,愈发加重了“斧声烛影”的迷雾。朝野纷传宋太宗得位不正,流言纷起。宋太宗为了澄清流言,不得不让赵普公布了杜太后所立的金匮誓书。然而事隔太祖之死已有六年,时人多怀疑是宋太宗勾结赵普所编造出来的谎言。唯有赵廷美欣喜若狂,因为他名列誓书之上,即将成为大宋第三任皇帝。可惜他高兴得太早了,他的兄长宋太宗根本没有给他任何机会,他很快以谋反罪被逮捕下狱,最终惊悸而死。其子孙家眷均被幽禁于房州,直到宋真宗即位才被放还,各授官职。
赵彦骞这一系的宗室一直居住在江阴,其祖父赵修之曾与名将岳飞交好,为此还一度受到奸相秦桧的迫害。至于赵彦骞后来成人后是如何从南宋偷渡去了金人占领区,并嫁给了辛弃疾为妻,相干人士绝口不提,旁人也无从得知。但人们私下揣度,那赵彦骞一定是个非凡的女子,方才有如此过人的胆略和传奇的经历。
绍兴三十一年(1161年),金主完颜亮大举南侵,辛弃疾聚众起义,后携妻南归,朝廷特授其江阴签判一职,便是因为江阴是赵彦骞一系的寓居之地。这一系的宗室与皇室血缘已相当疏远,且人丁凋零,赵彦骞父母早已去世,家中由堂兄赵彦逾主事。不知道什么原因,归家后日子不长,赵彦骞便暴病而亡,时年二十五岁。
发妻尸骨未寒时,辛弃疾又娶妻范氏,是另一位归正人范邦彦之女。范氏容颜绝代,胜过赵彦骞百倍,传闻若不是她有归正人的身份,早就被选入皇宫去侍奉皇帝了。得到这样一位佳人,辛弃疾喜之不胜,爱若至宝,特意为范氏写下不少诗词,“春已归来,看美人头上,袅袅春幡”便是其中名句。
辛弃疾在地方上为官时,范氏忽然得了一场急病,虽请名医延治,却始终未见好转。这时候有一位姓王的年轻大夫上门,称有办法治好范氏,但有一个条件,要用侍女整整作为酬谢。宋时风俗,权贵豪门家中大都养有家妓,其实就是姿色出众、擅长音乐歌舞的侍妾,随时供主人玩乐。整整貌若天仙,擅长吹笛,是辛弃疾最钟爱的家妓。他虽然很舍不得,但为了给范氏治病,还是勉强答应。那王大夫当真了得,不几天就治好了范氏的病。辛弃疾便让人把整整好好打扮了一番,当做酬谢送给了王大夫。临行之前,整整泪眼涟涟,很是不舍。辛弃疾口占一首《好事近》相送,词曰:
医者索酬劳,哪得许多钱物?
只有一个整整,也盒盘盛得。
下官歌舞转凄惶,剩得几枝笛。
觑着这般火色,告妈妈将息。
虽然履行了诺言,还是流露出几许不情愿的味道。但这件事却传为佳话,由此可以看出辛弃疾对范氏的呵护。
辛囗即是范氏所生。辛弃疾有九个儿子,却只有两个女儿,辛囗又是最小的幼女,自幼备受宠爱。她曾经以为自己是世上最幸运的女子——父亲有倾动天下的才名,母亲则是倾国倾城的绝色美人,最重要的是,他们二人都深爱着自己。
然而美好的感觉一朝即逝。不久前,范氏病逝。当年的一幕再度上演,范氏刚下葬不久,辛弃疾便娶了铅山林氏做第三任妻子。偏偏带湖雪楼又起了大火,豪华庄园化为灰烬。辛囗无处容身,不得不随父亲搬去铅山继母家居住。若不是凑巧辛弃疾被起用为福建提刑,她坚决要求跟随父亲赴任,她真不知道在家中该如何与那仅仅比自己大几岁的年轻继母相处。
家家有本难念的经,辛囗一时感怀,不顾矜持,痛哭起来。旁人不明究竟,未免诧异极了。
孙应龙狐疑道:“那位小娘子怎么了?月月,是不是你说话重了?”余月月道:“什么重不重的,她看不起人,我就反问了她一句而已。真是富贵人家的娇小娘啊,我才说了一句,就哭成那样。辛先生那么大的名气,怎么有这样的女儿?”
岳珂低声道:“辛囗虽然娇气些,但是个知书达理的女子。也许不是因为月娘的话。她母亲新近去世了,辛公的庄园又被烧成一片白地,她不得不住在继母家里,受了不少气。”
余月月“哎哟”一声,同情心顿生,还想过去安慰辛囗。岳珂忙道:“辛公的家事比较复杂,旁人也劝不来,她哭上一阵就好了。”余月月听说,这才罢了。
埋葬了两名茶商死者后,众人遂押解着俘虏上路。虽然伤者不少,但一路山道平坦,还算顺利。到一处一边是峭壁、一边是悬崖的山道时,意外发生了,那两名被绳索捆住的茶商互相使了个眼色,一齐挣开侍从的掌握,跳下了悬崖。
岳珂阻止不及,站在悬崖边发愣,好半晌才回头道:“宋兄,多谢你事先提醒,要是适才将我们的人埋了,可就一点儿线索都没有了。你思虑得如此周全,好生令人钦佩。”
余月月很是不屑地道:“这有什么稀奇的?宋慈早就知道这些茶商是冲车上的那位白发老者来的。”有心要在众人面前炫耀宋慈的聪明,不顾他一再使眼色,刻意大声说了其早先的一番推断。
岳珂得知宋慈推测出茶商是冲马车中的丁姓老者而来的时候,相当惊讶,因为他自己从来没有这么想过,只是本能地认为这些茶商与当年的赖文政有关,是赶来报仇的,不过误将丁姓老者当做了辛弃疾杀死。
他凝思了许久,才小心翼翼地问道:“那么宋兄认为这些茶商是伪装的么?”宋慈道:“应该不是。”
岳珂歪着头想了想,愈发困惑起来,挠头道:“那可就奇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