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一天明月(3)
到达金国后,王伦、朱弁一行立即被金人拘禁。直到五年后,金主提出议和,要派一名宋朝使者回奏。朱弁主动推让王伦返朝,毅然道:“我既来金国,准备一死报效朝廷,岂能侥幸先回?”要王伦把正使图印留下,表示:“印即信也,愿抱印以守节,死不离矣。”
王伦走后,金人逼朱弁向投靠金人的伪齐皇帝刘豫投降。朱弁慷慨道:“刘豫,国贼也,我恨不食其肉!”金人发怒,断其饮食。朱弁忍受饥饿,坚决不从。金人压不能服,又以改换官职相诱,朱弁不受诱惑,誓不屈服,并做好舍身取义的一切准备,择了葬身地,喝了诀别酒。金人无可奈何,遂罢劝降。
直到绍兴十三年(1143年),宋金达成和议,朱弁、洪皓、张邵等被拘留的宋使才得以归朝。至此,朱弁被羁留金国十六年,始终坚贞不屈,宋高宗诏为“忠义守节”,有司提议论朱弁之功应晋升数级,但秦桧专权,仅授奉议郎。次年病逝。
王且光原是河南开封人氏,其父王继廉在靖康之变后被金人掳掠北上,沦为奴隶,凑巧被分在驿馆中做杂工。王且光自小在驿馆长大,一来二往,与朱弁等被拘禁的使者混得熟了,常常设法暗中照顾。朱弁曾被金人关起来,不给食物和水,全靠王且光用自己的口粮接济。朱弁归国时,王继廉已死。朱弁见王且光无依无靠,表示愿意出资为他赎身,赎金等他归国后再设法交给金国使者,金人倒也同意。王且光遂以朱弁奴仆的身份被带回南宋。名为奴仆,但朱弁视其如子侄,以报昔日活命之恩。王且光倒是从不居功,只敢以奴仆身份自居。朱弁归国后不久便病死,临终前将王且光交给侄子朱松照顾。朱松即朱熹之父,去世前又将王且光交给了朱熹。朱松生前极留恋武夷山山水风光,常在福建一带徘徊,结交了许多志同道合的好友,朱熹亦在父亲病故后举家迁移到福建,受到朱松生前挚友的多方照顾。他后来亦是以建州本地户籍的身份[18]参加科举考试,十七岁举建州乡贡,十九岁登王佐榜进士。
朱松好友建阳名士蔡发精通医术[19],常对人道:“为人不可不知地理和医药。”其子蔡元定博学精识,对天文、地理、堪舆、历数、乐律、兵阵、武术、技击无所不通。凡古书奇辞奥句,学者不能分句,蔡元定一旦过目,即能梳理剖析,无不畅达。朱熹视其为毕生知己,赞道:“人读易书难,季通读难书易。”又作诔文曾评之为:“精诣之识,卓绝之才,不可屈之志,不可穷之辩。”蔡元定才气纵横,唯独没有学到其父蔡发毕生最得意的医术,反倒是朱熹家中的管家王且光误打误撞地跟了蔡发一段时间,居然对蔡氏医术、医书有兴趣,孜孜不倦地钻研,后来更是卓然有成,成为福建有名的名医。
时有“天下二王,京先闽光”的俗谚——“北先”即指京城临安御医王继先。宋高宗曾道:“秦桧,国之司命;王继先,朕之司命。”所谓的“司命”,是指宋高宗于逃难中得了阳痿症,迫切需要擅长壮阳的医师。王继先出身医术世家,祖父以卖黑虎丹出名,被引荐入皇宫后,立即成为宋高宗的心腹爱宠,甚至能够左右政局。就连宰相秦桧也倾心巴结,让妻子王唤妹与王继先结为干亲。虽然王继先有“奸黠谄佞”的恶名,但其人医术高明却是公认的事实,如果不是有两下子,也不会成为宋高宗须臾离不开身的人物;“闽光”即指福建名医王且光,他能与王继先这等成名已久的御医并称,足见其名声和本领了。尤其是他半路出家,成就尚在诸多自小学医的医师之上,成为广为流传的佳话。
孙应龙一路急奔回同由里,来宋府找到岳珂,对他说了辛弃疾的一番话。
岳珂颇感惊讶,问道:“辛公只召我一人,不用叫上辛囗?”孙应龙道:“嗯。不过辛提刑说明日一早要来这里造访,大概不想辛家小娘子她们多跑一趟吧。”
岳珂道:“也许辛公预备今晚与朱老夫子促膝长谈,不愿意有人打扰。那好,我先去了。”
孙应龙左右不见宋慈,问道:“宋慈呢?”岳珂道:“适才月娘有事叫他出去了。”
孙应龙听说,忙赶来王氏医铺。
王氏医铺就在宋府东北面,弥漫着浓郁的药味。王且光的徒弟猛哥正在院子里晒草药,见孙应龙进来,随口问道:“又来找月月呀?”
猛哥是名四十余岁的彪形大汉,国字脸,宽额头,浓眉大眼,外貌和口音都有典型的北国人特征。许多人怀疑他是北方逃归的汉民,但他自己从不承认这一点。旁人料想是担心遣返[20]的缘故,也不再多问。他之所以能成为王且光的徒弟,倒不是因为有什么医学天赋,他在王家近二十年,迄今他的医术连余月月都不如,而是王且光虽是医者,却为人冷漠,见钱眼开,对于付不起诊金的患者一律不予医治。偏偏他收费又贵,常有病患者家属因付不起药费耽误了医治或其他原因而迁怒王且光,甚至有不惜以身拼命者。猛哥学医不灵光,阻止这类事倒是一把好手。王且光也感到身边需要这样一个体形壮硕的帮手,所以收了他做徒弟,也是唯一的徒弟。这位医术高明的大夫一直拒绝收徒授医,也是世人眼中严重的怪病之一。
虽然自小相识,孙应龙对这位猛哥印象并不好,总觉得他眼睛中时时闪露出凶光,实在不像个大夫模样。大约正是这个缘故,王且光才破例收下他吧。
孙应龙应了一声,问道:“月月可在里面?”猛哥道:“不久前还看见过。你自己进医铺找找看。”
医铺堂中放着几张带扶手的半卧型竹床,一名肥头大耳的胖子正躺在一张竹床上哼哼唧唧,旁边还站着几名侍从。王且光正坐在竹床旁的圆凳上,为那胖子把脉。这位由金人奴隶到朱氏家仆,再成长为八闽名医的传奇人物,相貌稀松平常,唯独额头上有一大块暗紫色胎记,占据了整整左半边额头,配上他一向阴沉的脸色,看上去极其诡异。他已年过七旬,须发全白,但依旧手脚敏捷轻便,不露老态。
孙应龙对猛哥是不喜,对王且光则是畏惧,进来医铺,见他正坐在堂中,一时不敢向前。犹豫了一下,才讪讪问道:“王医师,月月在吗?”王且光回头瞪了他一眼,道:“她出去了。”
孙应龙听说余月月也出了门,料想她肯定是约了宋慈去逍遥居探访华岳,忙告了一声辞,又掉头朝庵山赶来。
逍遥居位于关刀峡,翠竹环抱,绿意森森。这还是孙应龙第一次来到大名鼎鼎的逍遥居,他早听闻主人赵师槚布下的机关厉害,只敢走正道。一路小心翼翼,来到大门处,告知门仆来找宋慈,门仆便叫过一名婢女,命她带孙应龙进去。
宋慈和郡主赵师滢正在厅堂中说话。余月月刚为华岳上完药出来,见孙应龙满头大汗,显是一路急奔上山,忙笑道:“看你着急的!放心吧,华岳已经没有大碍了。再养息个把月,他就能下地走路了。”
宋慈听说,便道:“眼下风头似已过去,我们得另外再找一个地方安顿华岳。毕竟郡主不是一个人住这里,万一她兄长回来发现,事情就不好办了。”
赵师滢是家中最小的幼女,上面还有四位兄长,大哥、二哥、三哥都在朝中为官,四哥就是“茶树公子”赵师槚了。他比赵师滢要大许多,而今已有四十岁。当年信王赵璩在世时,于诸子女中最宠爱赵师槚,为其娶了一位贤淑善良的妻子房氏。赵璩病逝后,房氏亦因伤痛过度病殁。赵师槚有宗室的身份,本可再娶名门女子为续弦,但他对亡妻房氏很有感情,不再成家,只日夜以专研机关为要,且脾性变得古怪,常人难以接近。他也不准妹妹与外人来往,幸亏他常常出去寻访搜罗民间的各种奇具,赵师滢才没有被看管得那么紧。若不是凑巧这次赵师槚出了远门,赵师滢无论如何是不敢收留华岳的。
余月月道:“我家肯定不行,你家现在又住着岳珂那些人,更不行了,那就只有孙大哥家了。”
孙应龙忙道:“我家更不行了!哎,我不是怕事啊。我来找你们,正是为了这件事,事情出了意外,我劫囚这件事怕是很快就要穿帮了。”
余月月吃了一惊,忙问道:“什么意外?是那些受贿的狱卒供出了你么?”孙应龙道:“不是。唉,这件事……真不知道该从何说起。”随手端起桌上的茶碗,一口气喝干,这才道:“宋慈,这件事有点棘手,你得给我拿个主意。”
宋慈知道他不到万不得已,绝不会来找自己拿主意,一定是出了什么大事,忙道:“我与孙大哥自小相识,亲若兄弟,何须见外。”
孙应龙咬咬牙,问道:“那个什么蠲忿犀,你知道么?”宋慈道:“知道,是唐代的一件宝物,原产自南诏,后来被唐懿宗赐给了爱女同昌公主。”
孙应龙道:“那蠲忿犀后来在谁手里你知道么?”宋慈摇了摇头,道:“不知道。”
孙应龙道:“哎呀,那天我们三个去武夷山洞寻还魂药,遇到山民林七,我不忍心见你的家传玉佩被他拿去,就随意拿了一颗珠子出来,换回了玉佩。你还记得么?”宋慈道:“当然记得。莫非那珠子……就是蠲忿犀?”孙应龙道:“正是。”
赵师滢道:“蠲忿犀当年与九鸾钗[21]齐名,这两件都是价值连城的宝物,唐亡后再没有听到过消息,据说是被用做了同昌公主的殉葬物品。”
孙应龙听了半信半疑,道:“还有价值连城一说?只听辛提刑说那蠲忿犀由犀骨制成,佩带能使人心平气和,消除忿怒,我还觉得好笑呢。”
赵师滢笑道:“蠲忿犀十分难得,至于它是不是真的能蠲忿,还是只是虚有其名,其实是没有人知道的。”
孙应龙道:“那么这蠲忿犀的价值在哪里?郡主,你最博学了,快给我讲讲。”
赵师滢道:“我哪里及得上宋慈读书多?也就是多看了几本闲书而已。”本待要推给宋慈讲解,却见他打了个眼色,心中会意,便笑道:“嗯,到底蠲忿犀有什么妙处,我也不是很清楚。如果让我自己猜的话,应该是物以稀为贵,蠲忿犀产自云南,据说天底下只有两颗,是六诏用来联盟的信物,南诏统一大理后,将其中的一颗进献给了唐玄宗,另一颗应该还在南诏,也就是今日之大理。”
唐代开元年间,西南吐蕃日益强盛,对唐王朝构成了强大的威胁。唐玄宗李隆基为了牵制吐蕃,有意支持南诏王皮罗阁吞并其他五诏部落,在大理一带建立了南诏国。十年后,皮罗阁之子阁罗凤即位,与爨氏部落联姻,势力由此进入滇池地区。唐朝廷对南诏的日益壮大感到不安,大搞政治阴谋,挑拨离间,手段极为卑劣,南诏一怒之下与唐朝交恶,从此战争连绵。后来白族贵族段思平建立大理国,成为云南的新主,才又与中原保持了友好关系。大宋立国后,因北部边患严重,无暇南顾,宋太祖赵匡胤便以玉斧画大渡河,称“此外非吾所有”,即“宋挥玉斧”的来历,表示大宋将与大渡河南的大理国和平相处,迄今已有二百余年。
孙应龙道:“听起来也没什么稀奇的。”赵师滢笑道:“有一些宝物之所以称宝物,并不是因为它们跟金银一样,价值几何,而是蕴含了历史内涵。譬如这只茶盏,也不过是只普通的杯子,但若说它被秦始皇用过,那它就是一件名副其实的宝物了。”孙应龙道:“郡主这么说,我就明白了。”
赵师滢又问道:“孙公子手里怎么会有蠲忿犀?”余月月道:“是啊,你是从哪里得来的?”
孙应龙叹了口气,道:“死人墓里。它是我们之前盗墓所得财物中的一件,但没有人知道它叫蠲忿犀。我也不是有意贪污,我将盗来的财物如数送给了狱卒,他们翻来拣去一番,嫌这珠子不起眼,也不值钱,挑出来扔回给我。我顺手就收了起来。前几天寻药的时候在山里遇到林七,又顺手拿出来给了他。哪知道林七今天跟鱼贩打架被辛弃疾辛提刑撞见,当众打了他板子,将那珠子打掉了出来,结果被一位白衣公子认出那是宝物蠲忿犀。我一时惊慌失态,被辛提刑觉察到,追问了我好几次是不是见过那珠子。”
余月月道:“那么林七有没有说出蠲忿犀是你给他的?”孙应龙道:“那倒没有,他正怀恨辛提刑打他板子呢,没好气地说那是他家传宝物。”
赵师滢道:“只要林七不说,应该就没事。盗墓和劫囚都发生在建宁府,这里是建阳,辛先生还不知道这些事。况且就算他日后知道,林七也只是个普通山民,很难将几件事联系到一起。”
孙应龙道:“唉,郡主,我实话全招了吧。我娘今日忍不住出去摆摊子,被辛提刑撞上了。而且那个被盗墓的主儿,也不是普通人。如果林安抚使听到蠲忿犀的事,很快就会追查到建阳来。”
赵师滢惊道:“你说的林安抚使,是福建路安抚使林枅林大帅[22]么?”孙应龙怏怏道:“除了他,还能有谁?”
林枅字子方,福建莆田人氏,绍兴二十一年(1151年)进士,入仕后一路官运亨通,颇有清名,曾被孝宗皇帝亲口誉为“风力之士”,现以朝请大夫、直徽猷阁任福建路安抚使兼知福州。而孙应龙几个武学生为救华岳而挖盗的是林士澜的墓,那墓主林士澜不是旁人,正是林枅之祖父。其祖父林士澜曾在建州——也就是后来建宁府任职,病死任上后,就地安葬。虽然当地早有传闻说林士澜下葬时陪葬甚厚,但由于林氏是莆田大族,没人敢打主意。想不到他居然在孙子林枅执掌福建路军政大权的时候,被人盗了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