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南山之下,殷殷其雷(1)
人杰由于地灵,山川秀丽,则人物祥符。楚地多出俊杰之士,自古就有『惟楚有才』的说法。郢都一带曾经出过两个大名鼎鼎却又针锋相对的人物:一个是伍子胥,另一个则是范蠡。
战国时代的中国有四大名城,分别是齐国王都临淄、赵国王都邯郸、魏国都城大梁,以及楚国都城郢都。四座城邑中,又以郢都规模最大,建制最完整,人口也最多。这座历史名城因位于纪山之南,所以又称纪南城。
“居中立国”和“择中立宫”是春秋战国时期选址建城的基本原则。所谓“居中立国”,就是选择一国的核心地带建立国都。“择中立宫”,就是选择国都的中心建立宫殿。实质是强调“以中为尊”,由中央来控制四方。郢都的地址正充分体现了“居中立国”的原则——位于江汉平原和鄂西山地交界处,攻守皆宜;西通巫巴,扼控长江上游出口;东有云梦之饶;北上渡汉水,出方城,可蚕食诸夏;南下过洞庭,至苍梧,可鲸吞百越。而郢都的周边也有山水地形之险——南有纪山,北有长江,西有八岭山和沮漳河,东抚云梦泽,依山傍水,兼有水陆交通之便,地理环境极为优越。
人杰由于地灵,山川秀丽,则人物祥符。楚地多出俊杰之士,自古就有“惟楚有才”的说法。郢都一带曾经出过两个大名鼎鼎却又针锋相对的人物:一个是伍子胥,因其父兄被楚平王杀死,遂逃亡投靠吴国,图谋复仇。这位烈丈夫最终在楚昭王执政时率领吴军攻入郢都,差点导致楚国灭亡;另一个则是范蠡,辅佐越王勾践一举消灭吴国,为楚国除去心腹大患,又在功成后及时身退,携美人西施飘然离去,转而经商,成为巨富,从此泛舟云梦泽,快活似神仙,成为红尘中最令人称羡的传奇人物。
正因为郢都曾经被伍子胥带领吴军攻陷,城池遭到了极大的破坏,所以后来楚昭王复国后,刻意加强了城防建设。重建后的郢都大致为长方形,东西约九里,南北约七里,周回三十余里,池深而广,城坚而厚。
楚悼王时,吴起出任楚国令尹,革除郢人两版垣筑城墙的习惯做法,代之以四版筑城法,进一步提高了郢都的防御能力。城池四周筑有三十余尺高、八十余尺厚的城垣,以黑土夯成。拐弯处均非直角,而是切角,这样便于防守,没有任何死点。城垣上建有城楼、垛堞[1],可供屯驻士兵。四个城角处则有高大的烽火台,能够远眺到百里之外。城垣外还挖有宽达两百余尺、深达四十余尺的护城壕沟。壕沟与朱河、新桥河、龙桥河三条河流及金杯湖相连相通,等同于一条天然的护城河流,内中水流湍急,人力难以逾越,要从上面通过,只有通过陆门外的木制悬梁[2],或是乘船经由水门出入。沟边种植有大片桃树、柳树,花开似锦,绿柳如绦,将这座坚固巍峨的城池装点得春意盎然。
郢都共有十二座城门,东南西北四面各有陆门两座,水门一座,称为“旁三门”。所谓水门,即是可以乘船通过的城门,时为天下城邑所独有。城中则水网密布,河流纵横。主要水域除了北水门处入城的朱河、南水门处入城的新桥河、东水门处出城的龙桥河外,还有城西的金杯湖,湖水往东与三条河道相通,往西则通过西水门流入沮漳河。
这“三河一湖”将郢都城天然划分为四片区域——即位于新桥河以东、龙桥河以南的东南区,位于朱河以东、龙桥河以北的东北区,以及位于朱河以西、金杯湖以北的西北区,位于新桥河以西、金杯湖以南的西南区。其中以东南区最为重要,楚王宫和凤凰山均位于这一区域。东南区还单独建有一个瓮城,可攻可守,专门用来拱卫王宫。
凤凰山是郢都城中唯一的山峦,其实就是西南到东北走向的两座首尾相顾的山头,逶迤玲珑,远观似迎春展翅、翘首远望的凤凰,故得其名。山势挺拔,是城中的制高点,登临山顶,即可俯瞰郢都全城。山上多泉石,苍松、翠柏密布,秀里藏幽。因山峦西面即是楚国王宫和官署,这座山被列入了禁苑范围,山峦周遭驻扎有军队,寻常百姓不得靠近。
凤凰山东面则是王公大臣聚居的地方,令尹昭阳、大司败熊华等贵族均住在这里,与楚王宫隔山相望。屈氏的宅子也在这一带。
媭芈、屈平的生父屈庸早逝,姊弟二人由叔父屈华抚养长大。屈华的两个儿子屈匄、屈盖均极有出息,成人后一个担任了司马,执掌楚国兵权,另一个出任太伯,负责王城郢都的安全。屈平则世袭了屈氏的莫敖官职,迄今仍与堂兄们住在同一所大宅里。
媭芈和南杉回城后径直来到南门附近的官署,这才得知高唐观前被捕的刺客并没有押在监狱中,而是被屈平带回了屈家。二人又急忙赶来屈宅,正好遇到巫女阿碧奉楚王之命赶来相助屈平。
楚国巫风盛行,《山海经》即产生于楚地,被认为是一部地道的巫书。有名气的巫觋甚至可以影响到国政。昔日楚共公从五位公子中选立太子,竟不顾礼制,完全靠巫师乞灵决定。楚昭王时,大巫观射父在楚国处于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地位,楚昭王有不明之事都要向他请教,就连是否统兵出战也要先请他占卜吉凶,吉则出兵,凶则按兵不动。
巫女阿碧是大巫观射父的后人,近年来颇得王室信任,常常出面主持王室祭祀仪式。她的年纪跟媭芈相仿,一双眼睛大而幽深,仿佛蕴藏着无数的天机和秘密,与大家闺秀风范的媭芈相比,明显要成熟许多。瓜子般尖瘦的脸上总是挂着冷若冰霜的表情,清高和冷漠更令这位有名的冷美人平添了几分神秘,倒也符合她的身份。
媭芈问道:“巫女可知道平弟为何指名要你来相助?”
阿碧摇了摇头,示意对此一无所知。三人遂一道进来找屈平。
屈平正与堂兄屈匄、孟说在堂中议事,见阿碧几人进来,忙起身相迎。
屈匄见到南杉紧跟在媭芈身后,脸色登时一沉。他不愿意堂妹与本是巫卜世家的南氏走得太近,当然更不赞成媭芈与南杉交往,但也无可奈何。楚国婚嫁风俗与中原诸国大有不同,素来只重媒妁之言,不重父母兄长之命,以自愿婚居多。即便媭芈之父屈庸在世,尚难以干涉女儿的婚姻,更不要说屈匄只是堂兄身份了。但他还是摆出司马的官架子来,问道:“南宫正是来找孟宫正的么?”
南杉略一迟疑,躬身答道:“回司马话,臣不是……”媭芈抢先答道:“是我听说平弟带了刺客回家,所以请南宫正来做帮手的。”
屈匄正色道:“南宫正事务繁忙,不敢轻易烦劳。况且我已经调了一队兵马来守护宅子四周。”
南杉听屈匄话中明显有逐客之意,只得就此告辞。媭芈虽然不满,但屈匄既是长兄,也是屈府的家长,也不好再多说什么。
孟说忙圆场道:“我奉大王之命协助屈莫敖查案,怕是要一直滞留在这里。南宫正不如早些回去王宫,免得侍卫们没有首领,尽做些偷懒的事。”南杉道:“遵命。”
等南杉走远,屈匄又命婢女引巫女阿碧到后房歇息,这才道:“南宫正是太子内弟,你叫他来帮手,不等于是让太子有了监视平弟查案的耳目么?万一太子真的牵涉其中……”一时踌躇,没有再继续说下去。
媭芈道:“南杉为人我很清楚,就算太子真的牵涉其中,他也决不会徇私。”屈匄道:“这可难说,毕竟血浓于水。”媭芈道:“正因为他是太子内弟,有他参与,才能更显得公正。”
孟说与屈匄、屈盖兄弟素来交好,算起来也不是屈府的外人,只是见他兄妹当面争论,也不好插嘴劝架,只道:“我出去问一下那墨者的事查得如何了,稍后即回。”
出来屈宅时,暮色正浓。卫士缠子匆匆过来,禀道:“臣未能追捕到那墨者唐姑果。不过守卫北门的士卒记得曾见到一名墨者入城,体形外貌描述很像是唐姑果本人,所以臣已经加派人手在城中搜寻。”
话音刚落,便有一名巡城卒奔过来告道:“适才有个路人顺口提到有一名墨者住在十里铺客栈中,也许就是宫正君正在搜捕的人。”
孟说大奇,道:“是十里铺客栈么?”巡城卒道:“是。”
缠子忙道:“臣这就带人去围捕。”
孟说心道:“我跟墨家渊源不浅,围捕墨者等于与墨家公然结怨,况且唐姑果也没有做什么坏事,犯不上如此。”忙道:“不必,还是我自己亲自走一趟。”言毕带了几名卫士,朝客栈赶来。
十里铺客栈位于市集东面,北临龙桥河,郢都最著名的板桥即在其附近。板桥是朱河、龙桥河、新桥河在城中交汇的地方,以连板为桥而得名。因市集就在附近,这里也是郢都最繁华最热闹的中心。
十里铺是楚国最大的客栈,有民间少有的两层楼建筑,能够同时为上百人提供舒适的住宿。因地处枢纽,交通便利,景色独特,北面是龙桥河,南面则可远眺楚王宫的后苑,因而素来是巨商大贾的首选之地。当然价格也不菲,所以当孟说听到墨者唐姑果住进了这家豪华客栈时,很是意外。
今日是楚国一年一度的云梦之会,慕名赶来看热闹的外地人、外国人不少,客栈人满为患。华灯下的大堂中满满当当,醉饱酣乐,合罇促席,男女杂坐,比肩齐膝,恣意调戏,乱而不分,极是喧闹。
孟说略微一扫,便留意到了白日在纪山上见过的赵国商人主富,他正与两名华服男子拍案争吵,身后四名青衣随从手按剑柄,俨然有只待主人一声令下就要立即上前动手之势。
孟说走过去问道:“几位在做什么?”
两名华服男子一见到一身公服的孟说,便各自住了口,互相使个眼色,坐下来继续饮酒。
主富忙道:“你是孟宫正吧?我在纪山上见过你,你来得正好,请宫正君评评理,这两人好生无赖,非要女乐唱什么靡音淫曲,人家不愿意唱,他们就要动手强逼。”
孟说这才留意到一边还有一名红衣少女,虽生得眉清目秀,却是惊慌异常,抱着琴瑟缩在墙角中,料想是客栈请的唱歌娱乐食客的女乐,便问华衣男子道:“事情是这样么?”
那两名男子也不回答,其中一人悻悻“哼”了一声,神色极是倨傲。
孟说便问那人道:“瞧你的样子,应该不是楚国人,你叫什么名字?来郢都做什么?身上可有关传?”那男子霍然起身,冷笑道:“我知道你是楚国宫正孟说,不过就凭你,还不配问我的名字。”
孟说丝毫不动怒,只淡淡道:“足下形迹可疑,我不过是按例询问一句。既然你不肯回答,少不得要得罪了。来人……”正要命人将那两名华服男子逮捕,送去官署盘问清楚,卫士庸芮忽然凑上来叫道,“宫正君,那边有人叫你。”
孟说转头一看,墨者唐姑果正站在楼梯口处朝他招手,心念一动,回头命道:“先看着他们二人,不准他们离开。”
主富见已有卫士监视看管华衣男子,便走过去扶起那红衣少女,安慰道:“没事了,不用再怕他。”又问道:“姑娘叫什么名字?”那少女低声答道:“桃姬。”
主富赞道:“桃之夭夭,灼灼其华。彼美淑姬,可以晤歌。好名字,堪可配你。走,桃姬,到我那边去坐。”
孟说走近楼梯,饶有意味地道:“想不到先生也会来这种地方。”
唐姑果低声道:“适才冒昧顶撞宫正的是腹巨子的爱子腹兑,另一位是他的好友司马错。他们年轻气盛,少不更事,还望宫正君手下留情。”
孟说这才会意过来,原来唐姑果来到与墨者身份不相配的十里铺,全是因为腹巨子囗的宝贝儿子住在这里,当即道:“好说。”招手叫过卫士。又道:“我有一件事要请教唐先生,不知道可有方便谈话的地方?”
唐姑果遂领着孟说进来自己房间,问道:“孟宫正有何见教?”孟说道:“孟某是为白日纪山行刺一事而来。唐先生是何时留意到那刺客的?”唐姑果道:“嗯,应该说我留意到他很久了。我一直站在广场的北侧,他原先则是站在南侧,恰好就在我的对面。我见他对场中的舞蹈熟视无睹,只是怔怔地望着台座上发呆,所以就多看了他几眼。”
孟说心道:“广场上多少男子都是为看华容夫人和江芈公主而来,刺客盯着台座看,倒不是什么稀奇事,就是不知道他真正的目标到底是谁。”只是不便明说,又问道:“刺客是什么时候到北侧的?”
唐姑果道:“就在最后那场《尸女》表演开始后不久。当时我正要转身离开,却看见他挤来了北侧,觉得很是奇怪。但正好我听到有两名男子在议论台座上楚国公主的美貌,转念也就明白了,那男子不顾人流汹汹,费力挤来这边,一定是想要看到楚国公主。”
当时台座上的座次安排,楚王和华容夫人居中而坐:熊槐虽然失宠,依旧有太子名分,地位最高,所以和妻妾及同母弟公子兰一方坐在左下方,也就是王座的北边;江芈公主和公子冉、公子戎则坐在南边。对于普通百姓而言,若想要看清江芈公主的面容,最佳的视线角度确实是广场北首。
唐姑果续道:“但我跟那男子擦肩而过时,正好碰到了他长袍下的什么东西,硬邦邦的。当时我也没有多想,走出几步后,才隐约觉得不对劲,但广场上的人实在太多,等我再回头来找那男子时,却已经不见了他的踪迹。不久,《尸女》表演结束,我远远看见台座上楚国大王站了起来,人群开始散开,那男子手正捂着腰间,逆着人流,朝台座前挤去。我本能地意识到不妙,一边大叫,一边挤了过去。但人实在太多,根本没有人留意到我,终究我还是迟到了一步。”
孟说道:“那么,当刺客从长袍下取出弩器时,唐先生距离他有多远?”
唐姑果脸色微变,不悦地道:“莫非孟宫正今晚大驾光临,是赶来怪罪唐某未能及时出手阻止行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