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心之忧矣,如匪浣衣(4)
当即一五一十地说了追查案子的详细经过。他猜想南杉毕竟是太子和令尹的内弟,昭阳应该早从他口中知道了一切,所以不敢隐瞒,从追查墨者唐姑果开始,到刚刚发现唐姑果是被人杀死,连怀疑过江芈公主一事也作了交代,只是没有提曾派人监视太子槐和令尹一事。
昭阳很是惊异,道:“那墨者是被人杀死的?”孟说点点头,道:“正是。”
昭阳“唔”了一声,便再也没有说话。
田忌叹道:“令尹君,孟宫正公正严明,南宫正坦荡无私,都是天下难得的奇男子,楚国有这样的人物,了不得,了不得。”
昭阳道:“君上谬赞了,食君之禄,忠君之事,这不过是他们分内之事。”这才转头道:“本尹请二位宫正来,是因为不日要为内子举办寿宴,到时太子和各位王公大臣都会光临。加上现下是特殊时期,府内禁卫的事,就要劳烦二位宫正君了。”
孟说、南杉一起起身,躬身应道:“任凭令尹差遣。”
孟说又道:“令尹君既有贵客在堂,不如由我和南宫正先出去察看府内情形,也好有所安排。”昭阳道:“好,你们去吧。”
孟说遂与南杉出来,到堂下穿好鞋子,约好各自往南北方向巡视一遍昭府,再到大门处会合。
孟说往北而来。这一带正好是下等舍人居住的地方。
虽然都是门客,但也分三六九等:譬如昭阳门下最得宠的陈轸,居住的就是南边的上等精舍,称为代舍,非但是独门小院,有堂有室,有花有草,还有仆人服侍日常起居,饮食有鱼有肉,出门可以乘坐车子;稍次一些的是中舍,又称幸舍,有堂有室,有酒肉吃,但没有仆人伺候,出门也不供应车马;最差的是北边下等舍人居住的傅舍,仅有粟米饭供应。而且两人共住一间屋子,屋内只能放下两张床和两张案几,堪称陋室。
走不多远,孟说便见到傅舍前站着一名三十来岁的青衣男子,鼠头獐目,长相猥琐,一双眼睛紧紧盯着他不放,料想是昭阳门下的下等舍人,也没有理睬。
走出去一段,孟说犹自能感到对方的目光在自己身上,便又转身折返回去,问道:“足下有事么?”那男子颇为惊慌,支吾道:“没事,没事。”
孟说道:“既然没事,你为何一直紧盯着我不放?”那男子颇为尴尬,只好答道:“我见您的腰带是金丝镶玉,很是少见,所以多看了几眼。”
孟说腰间的腰带是楚威王所赐,极是名贵。他见那男子服饰寒酸,目光中大有贪婪之意,料来其所言不虚,不过是垂涎自己的宝带,便点点头,正要走开,忽见另一名舍人甘茂奔了过来,叫道,“张仪,令尹君叫你。”
那叫张仪的落魄男子很是受宠若惊,道:“令尹君叫我么?”甘茂道:“是。贵客江南君听说你是孙膑将军的师弟,很想见你一见。”
张仪忙应了一声,朝孟说行了一礼,匆匆离去。
甘茂乍然见到孟说在此出现,很是意外,问道:“宫正君在这里做什么?”孟说道:“我奉命为令尹夫人寿宴宿卫,要先在府上巡查一下。”甘茂道:“噢,令尹君想得可真是周到呀。宫正君请自便,我还要去堂上服侍令尹。”
孟说便自行往北继续巡视。查看一番后,他认为昭府四周均围有高墙,外人难以闯入,只要几队卫士在高墙内外交叉巡查,就能将盗璧者拒于墙外。最大的问题在于寿宴当晚一定会宾客如云,这些人非富即贵,个个带有大批随从,万一有人鱼目混珠,堂而皇之地从大门走进来,那才是真正防不胜防的事。
折到西墙边后院时,远远见到前面有一条黑影匆匆走过来,料来是从南面巡查过来的南杉,便叫道:“南宫正。”
那人却顿住了脚步,随即转身就跑。孟说长期宿卫王宫,警觉性极高,立即拔脚就追。跑不多远,正好遇到南杉。
南杉道:“宫正君可有看到一名男子?”孟说道:“我也追赶他过来的。”
二人摸黑在周围搜查一番,却没有发现可疑之处。因这里是后院,是昭阳及家眷居住之处,不便滞留,只得回来前院。孟说去通知大门守卫紧闭大门,不放人进出。南杉则进来堂中,预备禀报昭阳,请他立即派人搜索府邸。
昭阳和田忌依旧分坐在堂首,正在听那叫张仪的舍人与另一名舍人陈轸辩论,两边尚站着不少门客。
陈轸本是齐国人,是一名游说之士。战国时期,辩士云涌,策说盛行,纵横参谋,长短角势,可谓“一人之辩,重于九鼎之宝;三寸之舌,强于百万之师”,陈轸就是这样一位辩士。几年前,昭阳攻魏有功,又顺势攻打齐国。当时楚军兵锋正锐,齐国举国震动。陈轸主动为齐王当说客,来到楚军营中,告诉昭阳道:“您本来官任柱国,封上爵执珪,因攻魏有功,刚升为令尹,已经是位极人臣。今日再兴兵攻齐,岂不是画蛇添足?即使您侥幸取胜,楚王亦再无可封赏。若是攻之不胜,按照楚国法律,您就会被夺取爵位,赐令自杀。”昭阳闻言深以为然,遂主动退兵,但却将陈轸留在身边,充作自己的心腹谋士。
陈轸为人虽然机智圆滑,但却是个忠诚之士,成为昭阳舍人后,他也尽心尽力为其出谋划策,昭阳称其为“谋臣”。不久前,韩国预备联合秦国共同攻打楚国,却被昭阳用巧计离间击破,这一缓兵之计即出于陈轸之手。
张仪则是魏国人,曾经拜在卫国鬼才鬼谷子门下学习纵横之术。鬼谷子是当世最传奇的人物,姓王名诩,因隐居在云梦山[8]清溪鬼谷,故世称鬼谷子。传闻其人通天彻地,能够预算世故,人不能及,曾断言卫国虽然弱小,却能在众诸侯国中独存最久。[9]除了神学外,他还身兼数家学问,尤以兵学和游学最为出众:兵学有六韬三略,变化无穷,布阵行军,鬼神莫测;游学广记多闻,明理审势,出口成章,万人难当。鬼谷子门下弟子多俊杰之士,如张仪的师兄庞涓、孙膑学习兵学,下山后先后在魏、齐两国叱咤风云,兵惊天下;就连跟张仪一起学习游说之学的师兄苏秦而今也贵为赵国相国,封为武安君,而今正致力约会关东各诸侯国,共同抗秦,混得风生水起。
可惜张仪本人仕途不顺,他学业期满后回到魏国,向魏惠王求仕。魏惠王曾经重用过张仪的师兄庞涓,用膑刑和黥刑残害过他的另一位师兄孙膑,挖出其膝盖骨,在其脸颊上刺上墨字,由此引发了著名的“围魏救赵”,导致魏国从中原最强大的首领之国急遽跌为齐国的附庸。魏惠王至今心有余悸,一听到张仪是鬼谷子的学生,立即命人将他赶了出去。张仪在魏国无法容身,只好来到楚国,投奔在最有权势的令尹昭阳门下。
楚国自吴起变法以来,一向轻视游说之士,吴起任令尹时,曾立法禁止纵横家游说,“破横散纵,使驰说之士无所开其口”。在张仪之前,其师兄苏秦已经到楚国游说过楚威王,但并没有得到官职和赏赐,苏秦这才辗转去了北方赵国。张仪虽然自认口才远比苏秦出色,但在楚国这样一个制度习俗不同于中原诸侯的国家,他只靠嘴皮子功夫根本得不到重视。加上他为人多诈,常常为达目的而言过其实,久而久之,旁人都知道他是个奸诈小人,愈发懒得搭理他。他起初来投奔昭阳的时候,昭阳听说他是鬼谷子的弟子,很是敬重,待为上宾,供奉在代舍中。但很快发现他除了机诈巧言外,并没有什么真正本事,便将他降为下等舍人,从代舍迁移到傅舍。若不是他是鬼谷子的弟子,有那么多大名鼎鼎的师兄,只怕早就将他扫地出门了。
南杉进来时,陈轸正在口若悬河地道:“楚国是天下之强国,楚王是天下之贤王。楚地西有黔中、巫郡,东有夏州、海阳,南有洞庭、苍梧,北有汾陉之塞郇阳,方圆五千里,带甲百万,车千乘,骑万匹,粟支十年,这是建立霸业的资本。凭楚国的强大,大王的贤能,天下莫能当。而秦国素来是虎狼之邦,贪狠暴戾。而今天下大势,无非是秦楚争强,楚强则秦弱,秦强则楚弱,其势不两立,秦之所害者莫如楚。”
张仪历来主张秦、楚联盟,共倾天下,忙插口道:“秦国于楚国有复国大恩[10],两国素来势气相连,秦强则楚强,秦弱则楚弱……”
这些话都是陈词滥调,昭阳早听得厌烦了,正好一眼瞥见到南杉匆忙进来,当即毫不客气地打断了张仪滔滔不绝的话头,问道:“南宫正有事么?”
南杉点点头,上前低声说了几句。
昭阳深知自从出了所谓“得和氏璧者得天下”的谶语后,昭府就成了众矢之的,无论是白天还是黑夜,不知道有多少双眼睛在盯着这里,近日府门外面多了不少形迹可疑的陌生人就是明证。他早有心将和氏璧奉还楚王,免得旁人非议他有觊觎王位的野心,可楚威王偏偏不准。本以为华容夫人一事已经足够烦心,却又多了和氏璧这块更加烫手的山芋,当真是麻烦不断。他听南杉禀报后院出现了可疑人,第一个反应跟孟说、南杉一样,即有人来盗取和氏璧了!当即飞快地站起身来,道:“府里出了点事。来人,送君上到代舍歇息。其余诸君请各自回房,不得本尹召唤,不要轻易出来。”留下面面相觑的一屋子人,赶来堂外。
孟说已指挥守卫将大门封闭,并分派人手往墙根处来回搜索,防止盗贼跳墙逃走。见昭阳带人赶到,忙上前请罪,道:“孟说不得令尹号令,便擅作主张,请令尹君治罪。”
昭阳道:“宫正君做得很好,何罪之有?”
孟说道:“我和南宫正发现那可疑人后,便立即赶来了前院,守卫说没有人出去过。那人应该还在府中。”
昭阳道:“好,孟宫正,你负责外围,不准一人走脱,本尹和南杉负责搜寻府内。”当即召集人手,大盛灯火,与南杉各带一队,分南北两边搜索。
鸡飞狗跳地折腾了大半夜,却是一无所获,没有人承认自己去过后院。昭阳由沙场征战起家,也是个极有决心的人,重新搜查一遍,将府中所有的人都一一点名登记,还是没有发现那个所谓的可疑人,既没有多一人,也没有少一人。
孟说见昭阳虽然恼恨,却并不如何惊慌,料来和氏璧藏在一个极妥当的地方,当即道:“如此,很可能就是令尹府上的人。”有意无意地朝南边代舍方向看了一眼。
昭阳道:“孟宫正是怀疑田忌么?不,不可能,他是本尹的至交好友,当初他在齐国无立足之地,被逼得逃来楚国,是本尹将他引见给大王,他才有了这十五年的衣食无忧。”
他说的是事实。也许田忌到哪国都会受到热忱欢迎,但那只是因为他曾经在孙膑的支持下连败魏军,威震天下,诸侯国争相迎他为座上宾,无非也是想任用他、利用他的军事才华。但田忌为人忠义,即使被齐王猜忌、被迫逃亡,依旧心怀故国,从未为楚国效过力,无论楚国对齐国、魏国用兵,还是与韩国、秦国作战,他都保持着中立。如此一个吃白饭的寓公的角色,还能跟王子公孙一样,在楚国享有封邑,则完全是出于昭阳的维护了。在昭阳看来,他与田忌倾心结交,田忌自然也是诚意回报,断然不会借来昭府做客之机打和氏璧的主意。
孟说道:“我不是有意怀疑田君,只是窥测和氏璧的人不少,秦、齐都是天下强国,秦国既然能出动墨者,齐国难保也不会有所行动。田君可有跟令尹提过,他在前晚到过齐国质子田文府上?而且走的是后门。”
昭阳道:“噢?”他略微一惊,立即露出沉重的神色来。
孟说见天已大亮,便道:“南宫正不如暂时留在这里,我还有点事要去办,稍后我们再商议令尹府上禁卫一事。”南杉道:“遵命。”
孟说遂独自赶来十里铺客栈,虽然他早已经撤回监视腹兑和司马错的卫士,但尚未告知二人唐姑果被杀的消息,这件事终究是瞒不住的,还是要早些告诉他们才好。
几近客栈时,远远见到一名墨者正在大门外徘徊,虽然戴着帽笠,看身形却分明是上次见过的田鸠,忙奔了过去。田鸠略一回头,抬脚便走。
孟说急追几步,叫道:“田先生请留步,我并无恶意,只是有要事相告。”
田鸠停住脚步,慢慢转过身来,等孟说走近,才冷然问道:“你是谁?”
他大约三十出头,比孟说要大上几岁,但脸如黑炭,看起来毫无表情,当真可当得上墨者的“墨”字。说话的口吻也诡异之极,音调平平,毫无起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