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南山之下,殷殷其雷(5)
孟说心念一动,道:“他打听和氏璧做什么?”店家道:“他说就是好奇。小人告诉和氏璧已经被大王赏赐给了令尹,他忽然冷笑了好几声,道:‘傻子,楚国人都是一帮傻子。’”
孟说道:“他还说了什么?”店家道:“没有了,他说了那句话后就打发小人出来了。”
孟说沉思半晌,道:“你做得很好。如果他还有什么异常举动,你就告诉客栈的便衣卫士,或是直接来凤凰山屈府找我。”店家道:“是,是,小人知道了。”
既找不到唐姑果,又冒出个行踪鬼祟的同伴田鸠。孟说便派卫士赶去通告太伯屈盖,一旦有巡城士卒发现有墨者行迹,不论是不是唐姑果,立即逮捕。
回来屈府时,正好遇到媭芈、屈平姊弟。
屈平问道:“负责监视嫌疑人的卫士可有回报?”孟说便说了齐国质子田文府中的异样。
媭芈道:“那老者可是四五十岁年纪,一身锦衣长袍,侍从都佩着长剑?”
孟说道:“不错,邑君认得他。”媭芈道:“那人一定是田忌。我和南杉昨日在桃花夫人坟茔前见过他。”
屈平沉吟道:“田忌虽是齐国人,却早已是我楚国封君。他从江南封地来到郢都,不到王宫拜见大王,不参与云梦之会,反而去会见齐国质子,这可有些于礼不合了。”
孟说道:“屈莫敖放心,我已经交代人严密监视田忌去向。等禀报过大王后,再决定如何处置。”
媭芈道:“唐姑果还没有找到么?”孟说道:“他从昨晚离开十里铺后就再也没有回来过,我担心他已经是凶多吉少。”
媭芈道:“难道他已经被杀人灭口了么?”孟说点点头,道:“这种可能性很大,目下其他墨者也在四下寻找他。”
既然是卫士打扮的人出面带走了唐姑果,那么一定是楚国内部人士所为了。会不会就是刺客背后的主使?进一步说,会不会就是江芈公主?公主会不会认为是由于唐姑果那一扑的干扰,才使得刺客误射中了华容夫人,所以她务必要除掉唐姑果?
几人心头各有疑问,但谁也不愿意指名道姓地说出江芈公主嫌疑重大。毕竟,她只是一个花样少女,昨日才刚刚失去母亲,失去依附,今日就怀疑她是害死母亲的间接凶手,于情于理,都似乎有些太残忍了。
媭芈踌躇道:“也许我可以想法子试探一下公主……”
一语未毕,卫士庸芮风风火火地闯了进来,嚷道:“宫正君,天大的好消息,那刺客愿意招供了。”
孟说大为惊讶,道:“你到底用了什么刑罚,能令刺客主动求饶?”庸芮笑道:“最简单又最有效的法子。”
原来昨夜孟说走后,庸芮命人将刺客吊起来,派人轮班守着,只要他一犯困,就弄醒他,不让他睡着,往他脸上泼水也好,鞭打他一下也好。挨到今天,他已是衰弱不堪。庸芮又命人脱掉他的鞋袜,用马鬃做成的刷子不停地刷他的脚底。刺客笑也笑不得,哭也哭不出,痛不欲生,备受煎熬。这一刑罚虽然没有肉体上的痛苦,却是奇痒无比,令人心悸,难以忍受。而且鞭打夹榻之类伤残肉体的酷刑到最后只会令犯人昏迷过去,但使用这种法子,犯人永远不会晕厥过去,想折磨他多久都行。那刺客既挣不开捆绑手脚的绳索,又避不开脚底传来阵阵的酥痒,“嗷嗷”叫个不停,如热锅上的蚂蚁一般,非但大小便失禁,连眼泪也流了出来,再无半分气概。到最后实在熬刑过去,终于服软求饶。
孟说闻言不免半信半疑,心道:“这刑罚虽然古怪,但那刺客既然敢当众行刺,心中定然早存了必死之念。他的眼神倨傲锋锐,一看就知道是意志坚强、威武难屈之人,如何会经受不住这类刑罚?”忙道:“且去听听他怎么说。”当即与屈平姊弟一起赶来囚室。
一进来房中,便闻见一股恶臭。那刺客被倒吊在房梁下,上半身衣衫湿漉漉的,也不知道是尿湿还是汗湿,身上沾有不少黄白污秽之物,情形极是凄惨,所受的折辱更是难以言表。媭芈一见之下,立即转身退了出去。
孟说命人将刺客解下来,让他倚柱而坐,亲手端了一碗水喂他喝,这才问道,“你叫什么名字?”刺客道:“徐弱。”
孟说道:“是谁主使你行刺的?你要行刺的到底是谁?”徐弱道:“我愿意招供,但不是对你,我要见公主,江芈公主。只有见到她,我才会交代出一切。”
他饱受摧残,本来面色灰白,双眼散乱无神,委顿不堪,但一提到江芈公主,脸上立即有了一种难以言喻的兴奋神采,生动而真实。
孟说与屈平交换了一下眼色,二人均是一般的心思:“这刺客谁都不见,只要见公主,看来公主果然有重大嫌疑。”
孟说道:“你射死了公主的母亲华容夫人,公主恨你入骨,你要见她,等于自寻死路。你还是老实招供,我取得你的口供后,自会立即进宫禀报大王和公主。”
徐弱态度却很坚决,道:“我一定要见到公主。”
孟说转头道:“屈莫敖,我们先出去,再让徐君好好想想。”
屈平料想孟说要命人继续对徐弱用刑,他虽不赞成刑讯的法子,可案子到目前这个地步,已成僵局,也只能勉力一试,只得应道:“好。”
庸芮便指挥卫士重新将徐弱四马攒蹄地倒吊起来。两名卫士各持一把刷子,分别刷他的两只脚板。徐弱痛苦不堪,不断挣扎,身上镣铐哗哗作响,大声叫道:“我一定要见到公主!无论你们再如何折磨我,我也还是这句话。”
孟说也不理睬,自与屈平退出门外,掩好房门。
媭芈还等在门外,上前问道:“他还是不肯说?”屈平道:“他只说了他的名字,余下的,一定要见到公主才肯说。”顿了顿,又道:“姊姊,这不是你来的地方,你先去吧。”
房内不断发出一阵阵凄惨的号叫。媭芈听在耳中,也觉得难以忍受,便道:“好。”转身离去。
过了小半个时辰,惨叫声逐渐微弱了下来,只能听见镣铐“叮叮当当”的撞击声。
又等了好大一会儿,孟说和屈平才重新推门进来。卫士仍然在用刑,徐弱却只能发出低低的呻吟,连挣扎的力气都没有了。
孟说道:“你肯说了么?”徐弱道:“我说过,一定要见到公主。你们再怎么折磨我,也是没有用的。”
孟说道:“我如何知道你见到公主一定会交代出真相?”徐弱道:“听说孟宫正是孟胜孟巨子后人。昔日孟巨子只为对阳城君的一个承诺,便能率领墨家弟子自杀赴义。我徐弱不敢与令祖孟巨子比肩,却也知道人当言而有信。大丈夫得以立于天地之间,百折不屈,唯‘信义’二字。”
这句话说得极有豪气,孟说当即心头一凛,挥手命人停止行刑,将徐弱放下来,道:“你说得不错。好,我这就派人去请公主。”
屈平道:“不如由我姊姊去王宫请公主,这样我们就能知道公主的第一反应是什么。”孟说道:“如此甚好。”屈平便出去安排。
孟说见徐弱瘫躺在地上,浑身上下又脏又臭,极是虚弱,心中忽然起了怜悯之意,当即命卫士去取水冲干净他的便溺,为他梳洗,换上干净的衣裳。
徐弱道:“多谢。”
傍晚时分,媭芈引着江芈公主来到囚室。孟说已命卫士打扫过屋子,清理了污秽,房中再无那股囚室特有的骚臭气味。
徐弱一见到公主进来,立即亢奋地挺直了身子,若不是双手被反缚在柱子上,只怕还想要招手致意。一旁卫士看到他面红耳赤、失魂落魄的样子,均猜想这人也不过是个垂涎公主美色的登徒浪子。
江芈径直走到柱子前,问道:“你就是刺客么?”徐弱微笑道:“公主,我终于又见到你了。”
那语气,就好像是久别重逢的故人。淡淡的笑容,则是发自内心的欣喜。只是他不知道他这句话又进一步将公主推向嫌疑的深渊。又或者,他是有意如此。
江芈有“楚国第一美女”之称,早见惯天下男子为她绝世容光神魂颠倒的样子,也不以为意。只是眼前之人是她杀母仇人,心中气愤难平,当即上前,狠狠扇了徐弱一耳光。
孟说忙劝道:“公主,当心弄脏了你的手。”使了个眼色,一旁卫士便举鞭上前,用力抽打徐弱,直至他昏死过去。
江芈怒气稍平,道:“好了,弄醒他吧,看看他到底要对我说什么。”
徐弱被卫士拿凉水一泼,悠悠醒转,犹自面带笑容,道:“我下面的话只能对公主一个人说。公主,你让他们退出去。”
江芈倒也干脆,挥手命道:“你们先退下。”孟说道:“公主……”江芈厉声道:“退下!”
孟说无可奈何,只得率领卫士退出房外。等了一会儿,房中传来清脆的耳光声,大概是公主抑制不住愤怒,又在扇打徐弱。
屈平道:“姊姊以为如何?”媭芈道:“在我看来,公主根本不认得这个徐弱。”
屈平道:“嗯,我也是这么认为,从公主的表现来看,她应该对行刺一事并不知情。也许是其他什么人因为私人恩怨要刺杀太子,也许要刺杀的是其他重臣。宫正君,你怎么看?”
孟说自然希望江芈是无辜的,从她的反应来看也是如此。可目前唐姑果的证词依旧对她不利,刺客指名要见的也是她而不是别人。一旦案情上报大王,且不说太子一方会因此而大做文章,就连按普通常理来推断,她也会作为首要嫌疑人被逮捕下狱,兴许还会受到拷掠。
孟说既沉默不语,屈平和媭芈也不再说话。房中除了低低的絮语声,也再没有别的动静,大约徐弱按之前所约定的那样,正将事情的原委一五一十地告诉公主。
既然还有江芈所不知道的真相,那么就应该愈发能证明公主无辜了。可为什么徐弱又一定要单独告诉公主呢?莫非他是因为误杀了华容夫人而心怀内疚,只愿意将真相告诉公主一个人?
时光在静谧中一点一滴地流逝着,天色黑了下来。
忽听到“当”的一声,那是刀鞘掉落地上的声音。孟说暗叫一声“不好”,踢门闯了进去,却见江芈正双手握着一柄匕首,全力朝徐弱刺去。
孟说大叫道:“不要!”
但还是迟了一步——匕首锋锐异常,公主又用尽全身力气,刃身刺入徐弱心口,直至没柄。他哼也没哼一声,便垂头死去。
媭芈跟了进来,惊道:“公主,你……你竟然杀了他?”
江芈满脸通红,又是娇羞又是气愤,怒道:“这恶贼用言语挑逗我,要我将我的身子给他,他才会对我说出真相。如果换作是你,你会不杀他么?”
孟说跺脚道:“公主,你不该这么做!”江芈闻言更是生气,道:“这贼子用恶语侮辱我,我杀了他,你非但不帮我,居然还怪我?”
屈平忙解释道:“我们根据唐姑果的口供,已经推断出大王和华容夫人都不是目标,刺客要行刺的很可能是太子。公主自身已经是头号嫌疑人,现下又杀了刺客,更难脱杀人灭口的嫌疑了。公主,你麻烦大了!”
那一刻,江芈惊奇地瞪大了眼睛,讶然道:“什么?”
注释:
[1]堞(dié):城上如齿状的矮墙。
[2]悬梁:后世俗称的吊桥。
[3]指禽滑厘,初从子夏学儒术,后从学于墨子,尽传其学,精于攻防城池之术,为墨家第二任巨子,但死在墨子之前。孟说祖父孟胜是墨子亲自选定的第三任巨子。墨家家教气味极浓,巨子是终身职,类似后世的教祖。巨子于死前选定继任者,而后传授之,类于佛教徒的衣钵相传。
[4]即香袋,是楚人喜欢佩带之物,后世称为香囊,里面放有香草、香料,芬芳怡人。
[5]指当时“同姓不婚”的制度。楚国昭、景、屈三大氏族均是芈姓,不能与王室通婚。
[6]春秋末期,楚人伍子胥率领吴军攻入楚国,郢都城破,楚昭王逃走,乐人钟建背负昭王妹季芈公主相从,二人在逃难途中产生了感情。后来由于秦国出兵干涉,吴军退兵。楚昭王回到郢都后,预备将季芈嫁去秦国。季芈喜欢钟建,但王室女下嫁乐人于礼难允,遂道:“所以为女子,远丈夫也,钟建负我矣。”以钟建背过她、身体有过接触作为理由,要求下嫁钟建。楚昭王欣然同意,将妹妹嫁给钟建,并升他为乐尹。
[7]沙羡(yí):今湖北咸宁,中国著名的桂花之乡,自古就有酿制桂花美酒的传统,屈原曾为其写下“奠桂酒兮椒浆”、“沛吾乘兮桂舟”的美妙诗句。
[8]拲(gǒng):古代一种铐手戒具,将囚犯双手一上一下束缚住,与桎(禁锢犯人脚的戒具)、梏(锁住犯人脖子的戒具)合称“三木”。
[9]下蔡:今安徽凤台。
[10]邑君:古代女子的封号,也用作对妇女的尊称。
[11]五月初五出生的名人还有宋徽宗赵佶,故赵佶将自己的生日改成十月初十,并把这天定为“天宁节”。“重五”的俗忌在中国民间某些地方至今仍有沿袭。田文即历史上著名的孟尝君,和赵国的平原君、楚国的春申君、魏国的信陵君合称“战国四公子”,在当时享有盛誉。孟尝君虽然留下了许多传奇故事,但并不是什么忠君爱国之人,在诸侯国之争中始终为自己谋取利益,保持中立。他去世后,众多儿子争相继位。齐国和魏国联合出兵攻打其封地薛邑,灭了他满门,田文由此绝嗣。巧合的是,屈原也死在五月初五这一天,人们为了纪念他,才有了中华民族的传统节日——端午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