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时光的爱恋:遗落在岁月中的老情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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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爱玲·胡兰成

致爱玲

——胡兰成

想你于我之间的事,

仿佛是做了一场梦,

你是一直清醒着的,而我……

梦醒来,我身在忘川,

立在属于我的那块三生石旁,

三生石上只有爱玲的名子,

可是我看不到爱玲你在哪儿,

原是今生今世已惘然,

山河岁月空惆怅,

而我,终将是要等着你的。

错爱倾城

她见了他,头变得低低的,低到尘埃里,但她的心里是欢喜的,从尘埃里开出花来。

“于千万人之中,遇见你要遇见的人。于千万年之中,时间无涯的荒野里,没有早一步,也没有迟一步,遇上了也只能轻轻地说一句:你也在这里吗?”

初相遇的那一刻,那是多么美好的一幕,好似于千万年间,在时间的洪荒中,耐了那么多寂寞,风雨不定,寒暑相加,才有那么一个美妙而相契的日子。

张爱玲,这个永远高昂着下颌的女子,就像旧画里的贵族女子,只能仰望,却亲近不得。然而,就是这个睥睨天下,高高在上的女人在遇见了胡兰成的那一刻,就变是很低很低,低到尘埃里,但心里是欢喜的,就像从尘埃里开出花来。可见遇见他,让她多么欢喜。

而胡兰成初见张爱玲,亦是为之惊艳的。她高大、不漂亮,也不妩媚,像一个不黯世事的小女生,但是她另类的柔艳和无人可及的气质从骨子里溢出来,把他给摄住了。“天然妙目,正大仙容”,他如此形容她,想来爱玲定是那种面若银盘、姣如圆月的女子。

在洋梧桐树抽出新芽的黄昏,他把她修长的手贴在胸前:“我们永远在一起好不好?”

她深情望着他,盈盈一笑,把头埋在他的怀里。这两个多才、多情、离经叛道而彼此欣赏的人走到了一起,开始了这段“倾城之恋”。

从此,男的废了耕,女的废了织。天地间,只余彼此!

古来才子佳人之说,两情相悦,双宿双飞,自是皆大欢喜,被视为一段佳话。如《西厢》中崔莺莺和张生,才俊司马相如与卓文君,更有东坡对朝云之宠,明诚对清照之幸。至此孟光接了鸿梁,举案齐眉。旁人自不必问是几时,喁语中自有一番论道了罢。这正端的是良辰美景,世态安然,江山无恙,人间清欢,让人拍手称快。

胡兰成与张爱玲,也是才子配佳人,一个金童,一个玉女。在当时看来,他们该是多么登对契合的一对儿,是多么让人艳羡。

他懂得她的离经叛道,于是他把她比作民国世界的临水照花人,浑身上下新得出奇,新得煞目。事实本是如此,这个旷世才女,用什么词语比拟都不足,是真正的通透如玉、洞若观火的人儿。

想来,张爱玲亦是看重了胡兰成的才,她与他在一起,亦不求他的什么。但是,她终究是一个渴望爱情、追寻爱情的女子,不管她怎样的光艳、清高,她都想要一份安稳平凡的爱,一个温暖安全的怀抱。

于是,他们的婚书上写道:“胡兰成与张爱玲签订终身,结为夫妇。愿使岁月静好,现世安稳。”

可是,他却负了她。婚书中那句“岁月静好,现世安稳”,终也逃不过时局的莫测。3个月后,胡兰成到湖北工作。在汉口,多情的胡兰成认识了一个叫小周的护士,并迅速与其如胶似漆,甚至还举行了婚礼。而这一切,远在上海的张爱玲还蒙在鼓里,自己夜夜只影对长空,让鸿雁诉说无尽的相思。尚不知他此时正与另一个女子演绎了一段“桃叶配红花”的故事。在此且不去指责胡兰成的虚伪薄情,只是大大地为爱玲所不值了。

次年3月,胡兰成回到上海,还毫无掩饰地把与小周成亲的事告诉了爱玲。伤害来得太赤裸裸,再坚强的女子,在爱情里,她的心也是柔软的,怎经得起这样的蹂躏。她怔怔地站着,心却片片凋零;她默然不语,眼泪不停地往下落。他把她拥在怀里,深深地吻着:“爱玲,这一生我最爱你!”

女人爱到深处,断肠也无怨,她终究还是原谅了他!

江山易改,本性难移。5月,胡兰成又回到了武汉,一见到小周,就有回家的感觉——他又忘了张爱玲了。

然而,更令张爱玲痛彻心扉的事却在后面。1945年,日本投降后,有汉奸背景的胡兰成在逃难的途中,居然与昔日同窗的庶母范秀美做了夫妻。思思念念无眠,遥望山高水长,已有半年未曾见面的张爱玲,为了寻他来到温州,却亲眼看见自己至爱的男人与另一个女人的亲密。她的心中只有他一人,而他的身边从不缺少女人。

两个女人与一个男人的三角关系,无论如何都只能是尴尬。因为怕范秀美的邻居对三人的关系有所猜忌,他们三人都是在旅馆见面的。

一个清晨,胡兰成与张爱玲在旅馆说着话,隐隐腹痛,他却忍着。等到范秀美来了,他一见她就说不舒服,范秀美坐在房门边一把椅子上,但问痛得如何,说等一会儿泡杯午时茶就会好的。张爱玲当下就很惆怅,因为她分明觉得范秀美是胡兰成的亲人,而她自己倒像个“第三者”或是客人了。

还有一次,张爱玲夸范秀美长得漂亮,要给她作画像。这本是张爱玲的拿手戏,范秀美也端坐着让她画,胡兰成在一边看。可刚勾出脸庞,画出眉眼鼻子,张爱玲忽然就停笔不画了,说什么也不画了,只是一脸凄然。范秀美走后,胡兰成一再追问,张爱玲才说:“我画着画着,只觉得她的眉眼神情,她的嘴,越来越像你,心里好不震动,一阵难受就再也画不下去了。”这就是世人所说的“夫妻相”吧。张爱玲真的是委屈的,她的心里只有这一个男人,而这个男人的心里却装着几个女人,叫她怎么能不感伤?

离开温州的时候,胡兰成送她,天下着雨,真是天公应离情。这场雨,也冲刷了他们曾经的“倾城之恋”。张爱玲已经知道,她这一生最美的爱情已经走到了辛酸的尽头,再也没有挽回的余地了。

此后的八九个月时间,两人偶有通信。张爱玲也会用自己的稿费接济胡兰成,只因怕他在流亡中受苦。

“靡不有初,鲜克有终”的道理都懂,但心还是幽凉、迫寒。就像不敢触《红楼梦》的结尾,怎么那么一个“鲜花着锦,烈火烹油”的钟鸣鼎食之家,竟忽喇喇似大厦倾,最后落得白茫茫一片大地真干净。那种心哀,是怎样都释怀不了的。兰成对爱玲呢,那么相知,那么懂得,却也做不到“初见惊艳,再见依然”。

《子夜歌》中有“端然有忧色”,爱玲是忧的,却又是达观的。她包容了胡的薄情、胡的不忠,而以慈悲之心度之。她没有与胡兰成到决绝的地步,一次又一次包容了他。甚至在兰成穷困潦倒时,却去接济他。“想你没有钱用,我怎么也要节省的。”那么一个清绝于世的女子,对她深爱的男子,如此的卑微。一切皆因她懂他。

这种智慧的慈悲,想来定是人生一种大境界,可以不顾一切微言大义,去成全别人,而落单自己。爱,都多多少少有慈悲的因素吧。从素不相识,到相知、相爱,这是一个多么神奇而微妙的过程啊。那时,天地定乎清爽起来,真正是山不厌高,海不厌深。可是一切来得快,去得也倏然,甚至还没有怀味的余地,却已是明日黄花。去成全他吧,对他慈悲的同时,也是对自己的放马。当然,这要有一个前提,那便是懂得。虚的、假的懂得都做不到真正的慈悲。高山流水知音少,清风明月两闲人。人生在世,若能得一二知己,对窗前明月亦是感激的。可是,当爱已远,就给它一个余地、一个念想。

“因为懂得,所以慈悲。”这是张爱玲初给胡兰成的信中所写,没想到却成为他俩结局的谶语。一个女子,爱上了一个男子,究竟是幸还是不幸?

这段“倾城之恋”结束了,张爱玲从未就这一场恋情说过只言片语,我们只有从胡兰成所著的《今生今世》中《民国女子》去考证。这段感情,究竟孰是孰非,也许真的并不重要。

就像张爱玲在《金锁记》的开头说的:

“我们也许没赶上看见三十年前的月亮,年轻的人想着三十年前的月亮应该是铜钱大的一个红黄的湿晕,像朵云轩信笺纸上落了一滴泪珠,陈旧而迷糊。老年人回忆中的三十年前的月亮是欢愉的,比眼前的月亮大,圆,白,然而隔着三十年后的辛苦路往回看,再好的月亮也不免带点凄凉。”

她经历了星河的斑斓,却只能独自华美地哀伤。在75岁时,她用最安静、最洁净的方式离开了人世。

张爱玲,这朵开在尘埃的花凋谢了,她那不可一世的才情也随之凋谢了!

致张爱玲(一)

爱玲:

我坐在忘川里的湖边,看微风拂过,湖面浮着枯黄的柳叶,柳枝垂落水面,等待着风给予的飘落,那是种凋零的美。风的苍凉里,我听到了那款款席来的秋的脚步正透过水面五彩的色调,荡漾而来。湖水的深色给人油画的厚重感,那天边的夕阳,是你爱看的。不知道你经常仰望天空的那个窗台,如今是何模样,如今是谁倚在窗边唱歌。

我常以为,天空是湖泊和大海的镜子,所以才会如此湛蓝。我坐在这儿,静静地等你,我的爱。而你,此刻在哪里呢,真的永不相见了么。记得那时,我们整日地厮守在你的住所——静安寺路赫德路口一九五号公寓六楼六五室。爱玲,你可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时的情景,想想也是好笑的,到现在我还无法解释当时的鲁莽。在《天地》上读了你的文,就想我是一定要见你的。从苏青那里抄得了你的地址后就急奔而来,得来的却是老妈妈一句:张小姐不见人的。我是极不死心的人,想要做的事一刻也耽搁不下,想要见的人是一定要见的。那时只有一个念头“世上但凡有一句话、一件事,是关于张爱玲的,便皆成为好”。当即就立于你家门口写下我的电话和地址,从门逢塞进。你翌日下午就打电话过来,我正在吃午饭,听得电话铃声,青芸要去接,我那时仿佛已感应是你的,就自己起身接了。你说你一会儿来看我,我就饭也不吃了,坐也不是,立也不是,吩咐青芸泡茶,只等你来了。我那时住大西路美丽园,离你家不远,不一会你就来了。我们一谈就是五个小时,茶喝淡了一壶又一壶。爱玲你起身告辞,我是要坚持送你归去,二月末的天气里,我们并肩走在大西路上,梧桐树儿正在鼓芽,一枝枝蠢蠢欲动的模样,而我们,好得已经宛若多年的朋友。

翌日一早,忍不住地一睁开眼就想要见到你,我打电话去,老妈妈接的,说张先生忙了一夜,在休息。但我还是很早就去了,从电梯管理员那里拿了报纸,坐于你家门口的楼梯上等你。老妈妈开门出去买菜,见到我,一定要我到屋里坐,我怕扰了你,还是坐在楼梯上安心,直到你醒。你从门洞里歪出半张脸,眼睛里看得到你是欣喜的,这是我希望得到的回应。换了鞋,跟在你身后进了房间,你房里竟是华贵到使我不安,那陈设与家具原简单,亦不见得很值钱,但竟是无价的,一种现代的新鲜明亮几乎是带刺激性……当时我就想:“三国时东京最繁华,刘备到孙夫人房里竟然胆怯,爱玲你的房里亦像这样的有兵气。在爱玲面前,我想说什么都像生手抱胡琴,辛苦吃力,仍道不着正字眼,丝竹之音变为金石之声。”那天,你穿宝蓝绸裤袄,戴了嫩黄边框眼镜,越显得脸儿像月亮。你给我倒茶,放了糖的,才知道你原是跟孩子一般极喜欢甜食的。此后的数日,每隔一日,我是必去的,到后来竟是止不住地天天要去了,而你也是愿意见我的。我们整夜整夜地说话,才握着手,天就快亮了。

这样,有半年光景,我们就结婚了。可是世事布下的局,谁能破了?

之后,因为因时局发展,我又辗转武汉,在那里认识小周,自此背信于你。可是生在那个动荡的年代,人人都要疯掉了。次年,日本无条件投降,我被划为文化汉奸被政府通缉,到温州老家避难,与秀美成婚。你来看我,要我于小周同你之间做出选择,我不愿舍去小周,更不愿失去你,我无法给出选择,你在大雨中离去。间隔没几日,我又回到上海,去你那里,我们再不像从前那般亲近,甚至我轻触你手臂时,你低吼一声,再不愿我碰你。我睡了沙发,早晨去看你,你一伏在我肩头哽咽一声“兰成”,没想到那竟是我们最后一面。我起身离去,回到温州。数月后收到你来的诀别信,随信附一张三十万的支票,是你的《太太万岁》和《不了情》的剧本费。

自你与我分手后,我依旧是每每写一文都要寄予你,直至写成《吾妻张爱玲》后,你把我寄去的所有书信原址退回。想我是不自量力的,而你是说到做到的:“我已经不喜欢你了。你是早已经不喜欢我的了。这次的决心,是我经过一年半的长时间考虑的。你不要再来寻我,即或写信来,我亦是不看了。”爱玲是真的不喜欢我了,那个“见了他,她变得很低很低,低到尘埃里,但她心里是欢喜的,从尘埃里开出花来”的爱玲不见了。爱玲,记否我们初见时我写给你的“因为懂得,所以慈悲”?如今看来,我终究是不能明白你的。你原是极心高气傲的,宁可重新回到尘埃之中,也不甘让我时时仰望了。之前我竟一直愚笨到想你永远是我窗前的那轮明月,我只要抬头,是时时都能仰望见你的。

上次遇见炎樱,炎樱说我们:“两个超自以为是的人,不在一起,未必是个悲剧。”我说:“爱玲一直在我心上,是爱玲不要我了。”听了这话炎樱在笑,又说:“两个人于千万人当中相遇并且性命相知的,什么大的仇恨要不爱了呢,必定是你伤她心太狠。有一次和张爱玲一起睡觉,张爱玲在梦中喊出‘兰成’二字,可见张爱玲对你,是完全倾心,没有任何条件的,哪怕你偷偷与苏青密会,被她撞个正着;还有秀美为你坠胎,是张爱玲给青芸一把金手镯让她当了换钱用。这些,虽然她心头酸楚,但也罢了,因为你在婚约上写的要给她现世安稳的。”我无语,只能用李商隐的两句诗:“星沉海底当窗见,雨过河源隔座看”来形容我的懊悔。当时炎樱是我们的证婚人,你在婚书上写道:“胡兰成与张爱玲签订终身,结为夫妇。”我亲手在后面又加了一句“愿使岁月静好,现世安稳”的,可是没有做到的是我。

忽儿又想起那日你对我说:“我自将萎谢了……”不,爱玲,我立时慌张起来,你要好好的。我去找你,熟悉的静安寺路,熟悉的一九二号公寓六楼六五室,矗立门前,门洞紧闭。我曾经无数次地在门洞打开后看到你可爱的脸,可是你毕竟是不在了。六三室的妇人粗声对我说六个月前你已经搬走。我想像不出那一屋的华贵随你到了哪里,那一层金黄的阳光如今移居到了哪儿,还有那随风翻飞的蓝色窗帘遗落在何处。离开的时候第一次没走楼梯,我在这昏黄的公寓楼梯间里隔着电梯的铁栅栏,一层层地降落,仿佛没有尽头,又恍惚如梦,我仿佛是横越三世来见你的,而你却不在。

想你于我之间的事,仿佛是做了一场梦,你是一直清醒着的,而我……

梦醒来,我身在忘川,立在属于我的那块三生石旁,三生石上只有爱玲的名子,可是我看不到爱玲你在哪儿,原是今生今世已惘然,山河岁月空惆怅,而我,终将是要等着你的。

兰成

致胡兰成(一)

兰成:

我已经不喜欢你了,你是早已不喜欢我了的,这次的决心,我是经过一年半的长时间考虑的。

彼时唯有小吉故,不欲增加你的困难。你不要来寻我,即或写信,我亦是不看的了。

爱玲

一九四七年

致张爱玲(二)

爱玲:

《战难和亦不易》与《文明的传统》两书手边没有,唯有《今生今世》大约与下月底可以付印,出版后寄你。《今生今世》是来日后所写。收到你的信已旬日,我把《山河岁月》与《赤地之恋》来比并着又看了一遍,所以回信迟了。

兰成

致胡兰成(二)

兰成:

你的信和书都收到了,非常感谢。我不想写信,请你原谅。我因为实在无法找到你的旧作作参考,所以冒失地向你借,如果使你误会,我是真的觉得抱歉。《今生今世》下卷出版的时候,你若是不感到不快,请寄一本给我。我在这里预先道谢,不另写信了。

爱玲

十二月廿七

人物小传

张爱玲,民国四大才女之一。1920年9月30日出生在上海公共租界西区的麦根路313号的一幢建于清末的仿西式豪宅中。家世显赫,祖父张佩纶是清末名臣,祖母李菊耦是朝廷重臣李鸿章的长女。一生创作大量文学作品,类型包括小说、散文、电影剧本以及文学论著。她的书信也被人们作为著作的一部分加以研究。

胡兰成,原名胡积蕊,小名蕊生,中国近代作家与争议性人物,为张爱玲第一任丈夫。胡兰成出生于浙江嵊县,青年时于燕京大学退学,对日抗战时期替汪精卫的亲日伪政权服务,晚年出版的最后一本书《今生今世》详细地描写了他在爱情与政治上摇摆的个性。胡兰成在抗战胜利后逃到日本,晚年曾到台湾文化大学开课教书,1981年死于日本东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