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绘画(4)
他的电影,我是看过的。第一部力气用足,意象纷乱,那样子的没有故事,没有结构,可以的,然而毕竟绘画的想象不同于影像的叙述。可是弄成一部电影好不容易啊,他总算还了自己的夙愿。《人约黄昏》,相当可看,艺谋的“摇啊摇”、凯歌的《风月》,一是陕西知青,一是北京知青,懂什么旧上海与旧江南?到底逸飞上海人,遥想他童年五六十年代,马路上的上海人其实全是民国人,结果是连背景群众的衣帽扮相也还经得起看。逸飞钟情欧洲文艺片的所谓“优雅”情调,也还贯穿全片,多少有点意思在,我不喜欢的是原作,这便是逸飞的趣味了。
说到逸飞的趣味,众人议论,多以他晚近的美女系列、古装系列,及弄时尚、选模特做依据。然而《黄河颂》、《红旗颂》与《占领南京》的作者,若无英雄情结,不崇拜英雄主义,是画不出来的,此为近人所不知。他自强好胜有果断,便是个人奋斗当英雄的坯,遇上“文革”时代泛政治化激情,又是建国后新起的油画家,与我辈知青逆子相较,他的成长经历与政治观价值观,自然正面而进步,曾是沪上政府评出的优秀共青团员。虽因同行相嫉,他“文革”时期的力作几乎全部被上海的官展所否决,又被北方官展贬视为“海派”,但他的职业生涯与功名之途,算是顺利的,不像葆元在工艺美术系统虚掷岁月十余年,怀奇才而大不遇。此所以逸飞早年的画作局势庞大,雄心勃勃,自是一股朝气、自信、有魄力,即便政治宣传大主题,真有青春热情在,论重要性,同期同代,今也无有可资替代者。
逸飞旅美后的作品,极尽员矫饰,脂粉气。“资产阶级”一词,今非贬义,而他从此的作品确是一股“资产阶级”气。但这也可以不是贬义的,因他“资产阶级”得认认真真不敷衍。我看他1983年首次个展的女音乐家系列,那西人的眉眼刻画虽已凭照片,而刻画得用心用力,直追那枚鲁迅的耳朵,怕要画十个钟头才见效。而美国那边市场赏识,也有道理,因如萨金特一代资产阶级肖像的写实画品早已无迹可寻,一位中国画家有这等诚心诚意的模拟之作,八十年代美国人,绝对久违了。
再说下去,逸飞的人格,深植上海一地源远流长的崇洋情结。这情结,在逸飞作品中未见文化认知的深度,但见刻意追求的强度,而这追求,又正是上海殖民期文艺终结三十年、初开国门后,理所当然的单相思,异常热烈而认真——比之民国沪上才子张爱玲、刘海粟、傅雷之流于西洋文艺的好教养,逸飞这代“文革”艺术家不可能得西洋美学的“真”,此不可强求也;再比“文革”同期教条作品的“土”,及八十年代油画创作不伦不类的“洋”,则逸飞远在纽约经营的“资产阶级美学”,品相好得多了。此后水乡系列、古装系列、西藏系列,则是本土题材异国化,异国眼光本土化,不论在域外抑或本国的收藏家那里,正与西人的中国情结与国人的西洋情结相契合,得其所哉。
但他此后画画的投入与专注,节节溃散,大不如前了。
逸飞自称他的美学理想是“古典”,其实近于十九世纪的沙龙作风。沙龙作风原本即是近东题材,极其异国情调的,故而为美国上世纪初的沙龙写实绘画所引鉴。逸飞选择了美国,上海成全了逸飞,均可窥见内在的因缘,因九十年代的上海梦便是纽约梦,而人在纽约的陈逸飞九十年代回上海,乃成为纽约与上海在九十年代的私人中介与公共偶像,说来正好,其实很对——国中美术界对逸飞的近作多有轻视与非难,恐怕是不了解美国,也不愿了解逸飞与上海。我们不能因他的迷恋所谓“古典写实”,便拿去和欧洲正脉比,非要比,国中几代画家谁有资格比?倘若放下这一节,则小范围看,逸飞自七十年代至九十年代,委实给上海地面的绘画故事作了戏剧性的交代,大范围看,则国中绘画圈数十年可数的人物中,岂能缺一个陈逸飞。
而逸飞长袖善舞,后来摊子铺得那么大,便是他自己在“文革”时也万万想不到。社会上于逸飞的观感与议论,早已是他绘画之外目不暇给的事业与商业:于是又有侧目与非难。从异议的一面看,说重了,便是少见多怪;从美国一面看,则事属当然——美国文艺家做生意、出秀场、当明星、变角色,实在司空见惯,安迪·沃霍功名既就,出入衣香鬓影,偕从三教九流,一生至死,便是“公开展示的存在”;从逸飞那一面看,他是挑衅而放胆,索性把自己交给公众与时代——九十年代什么时代?那是全中国朝西化、现代化大幅度传奇性转型的时代。逸飞翻云覆雨花样百出调弄这时代,反倒是时代常要看他几眼,这才仿佛晓得怎样跟几步。他当初慨然出国,敢想敢干,后来是相机归来,愈加敢想敢干。多少人有其心而无其力,有其念而无其胆。此所以逸飞式的人物不嫌其多,唯嫌其少,不然上海滩文艺时事岂有如许精彩?时势造英雄,英雄造时势,逸飞不是读书人,而是行动家。至于怎样算得是英雄呢,我愿说,逸飞是旧上海老牌资产阶级的隔代传人、传人隔代。他以自己的铺张告诉这欲念眈眈而心有不甘的半开化时代:怎样以资本弄文艺,怎样做一位文艺资本家。
从《黄河颂》、《红旗颂》的革命主题,到《大提琴手》、《浔阳遗韵》的异样姿媚,陈逸飞坦然呈示了自己的无产阶级英雄主义与资产阶级现世情怀,而我们的国家与时代,先“文革”而后“改革”,为他铺垫了双重背景,双重机遇:三十多年来,逸飞时时代表着中国式的“先进文化”,与时俱进,与时俱荣。他可能阶段性冒犯了半生不熟的时代,他也难免得罪昔日圈内的友朋与合作者,而急于功利做大事,顾不得那许多——以我对逸飞的了解,他已是太过忙碌太周全,当闻知噩耗,我们谁都会承认,他仍在旧梦中,不甘断念于做个艺术家,其代价,竟是自己的隐病与瘁亡。
1983年我与逸飞纽约生芥蒂,此后不往来,今已过去二十二年了。近年人堆里照面三四次,初略尴尬,旋即握手,沪语笑谈如往昔:他有点发胖了,西装笔挺,相貌堂堂。我俩眼睛对看着,有话不好说,我想起小时候,心里起伤感——他是老朋友,他是我老师。
“文革”期间逸飞的旧寓门牌是13号。我说你不怕么?他笑道:我生日就是13号。他的长子今已过而立之年,我见他时,孩子不过三五岁,童车里坐着不肯听话吃晚饭,逸飞吓他,说我是警察,于是孩子满嘴含饭捏我手背吻一吻,算是来告饶:这西来的动作想必是父母教给他,其时正当“文革”,上海人仍在自然而然学西洋……逸飞的幼子今也五岁了,我不曾见过,来日他长大成人,我跟他讲讲他父亲怎样一个人。
今日上海滩的话题,此后缺了一大块,国中的媒体也再请不出另一位陈逸飞。逸飞走掉,到此刻不满两昼夜。以上这番话,永不得机缘当面禀告他,我也不晓得去哪里祭悼。现在《南方周末》约稿急,未及细忖,草成此文,逸飞灵前,算是三鞠躬。
2005年4月12日写在南京
[1]注释:本文刊于2005年4月《南方周末》,发表时有删节,现为全文。
如何成就大师[1]
这个会议的议题很有意思,不知是谁想出来——如何成就大师?答案很简单,要我回答,就四个字,但我不敢说。我只敢把议题的意思反过来想想,就是:“如何不能成就大师。”
话说徐先生的才,徐先生的貌,是先天的事情,是他父母的事情,是上帝的事情,我们无法回答。如果我们公认徐悲鸿是一位大师,就要说到徐先生的天时、地利、人和。
徐先生的“天时”,是少年时代迎来中华民国的诞生,是青年时代遭遇五四新文化运动的洗礼。徐先生1895年诞生,殁于1953年,得年五十八岁——他要是早生三十年五十年,即便有齐白石黄宾虹的才,但不会是他徐悲鸿。他要是晚生三十年五十年,即便他的才天下第一,也不会成为徐悲鸿。
徐先生的“地利”,是他生在江南。如果他生在黑龙江、甘肃、宁夏、贵州、云南……他都不太可能得到后来的机遇。为什么呢?诸位知道,清末民初,中国新文化的中心、重镇、集散地,是在江南,是在当年东亚第一大都市上海。他从宜兴到上海,从上海到巴黎,从巴黎回南京,领衔中央大学美术系,开办教育,培育人才,实在是一路地利。抗战爆发,他和许多文艺人的命运一样,走避南洋、偏安西南,是他一生颠沛流离的时期。战后回到北京,又一次得到地利,出任国立北平艺专校长,解放后国立艺专成为大名鼎鼎的中央美术学院——他在民国首都与共和国首都,都成为美术界首屈一指的代表人物。
徐先生的“人和”是什么?可以重点谈。
但是,我们谈徐先生的“人和”,与他的“天时”不可分,因为民国初年的文艺精英,都给他遇见了;徐先生的“人和”,也与他的“地利”不可分,因为他常在民国时期的文化艺术中心。所以没有他的“天时”,没有他的“地利”,他的“人和”亦无从谈起。
譬如第一个赏识提携他的有力人物,是康有为。康有为当年住在上海。今天乡下年轻人到上海,哪里去找康有为这样的大人物?
又譬如第一个跟他私奔的女子,是蒋碧薇。今天江苏宜兴的小姑娘再漂亮、再聪明,哪里挑得出蒋碧薇这样的大家闺秀?
徐先生出道的时代,军阀当道。北方,委任蔡元培出任北大校长的,是黎元洪执政的军阀政府;南方,徐悲鸿留洋,拿的是军阀政府的名额与官费。据蒋碧薇回忆录回忆,徐先生在法国,区区留学生,竟然买各种艺术品,钱花光了,就打电话给军阀时期驻法国公使要学费,公使马上给他寄过去——今天哪里去找这样的事?
顺便一提,那时驻法公使自己花钱收藏欧洲油画。全中国如今唯一一批法国十九世纪油画真迹,包括库尔贝的画,就是那位军阀政府驻法国公使亲自购买收藏的,现在有一部分还在中央美院。
当年徐先生回国出掌南京中央大学艺术系,不必加入国民党,不必接受中宣部文化部政治审查,不必通过所谓“国家学位办”的学历与资历审查,不必经过科级处级局级司级等等干部升迁的过程,不必由国务院讨论任命……这一切,那个时代都没有。他徐悲鸿有才学、有名望、有作品、有抱负,他就能施展。没有任何人、任何机构、任何规定能够阻拦他——这种事,今天可能吗?
徐先生招学生,不必通过政治考试和外语考试,他看准了,就能收进来。今天中国画研究院前院长刘勃舒先生正好在座,他本人就是徐先生办教育的美谈:当年刘先生不过是江西一名小学生,给北京的徐先生写信请教,徐先生回信勉励,后来就被收为弟子——这种事,今天可能吗?
徐先生的文艺观是“为人生而艺术”,他有一个论敌刘海粟,主张“为艺术而艺术”。这是徐刘二位的“不和”吗?不是,这也是徐先生的“人和”——诸位知道,法国有安格尔和德拉克罗瓦相争,俄国有柴可夫斯基和穆索尔斯基相争,德国有瓦格纳与勃拉姆斯相争,美国有海明威与福克纳相争……我们在世界文艺史各个时期,几乎都能找到一对大人物,主张各异,互不相让,其实彼此佐证,相得益彰。中国也有。譬如北宋有苏东坡与王安石之争,譬如清末有康梁与杨度之争,五四时期有李大钊和胡适之争——今天,我们各个学术和艺术领域,找得出这样一对旗鼓相当的大人物吗?
徐先生更有提拔人才的眼光、热情、雅量,尤其是能量。他当年在江西遇见贫寒的傅抱石,直接找江西省军政界头目熊式辉资助傅抱石留学日本,人家买他的账;他当年到广西与军政界李宗仁、白崇禧结交,人家买他的账;他回国后亲自举荐吴作人、吕斯百、沙耆去比利时法国留学,教育部买他的账;北平被解放军包围时期,他在傅作义召开京城贤达名流的会议上率先发言,力劝傅作义认清形势,顺应潮流,保护古城,人家也买他的账;他接掌北平艺专,亲自在全国杰出画家中点将组班,接聘来京,共享其盛,当时美术界各路英雄好汉全都买他的账——今天全国各省找得到这样爱惜人才、慨然作主、亲自拍板、从善如流的军政长官与教育长官吗?全国各校找得到这样胸襟开阔、人脉遍在、资望超群的伯乐教授吗?全国各地,又找得出当年各具才学而一呼百应的精英群体吗?
徐悲鸿给学生俞云阶送一幅大字“勇猛精进”。结果俞先生当了二十年右派,抬不起头。徐先生终身奉行“一意孤行”,今天哪位艺术家胆敢“一意孤行”?我们的身家性命“一意孤行”得起吗?不但不敢“孤行”,我们甚至没有自己的“一意”——请问在座哪位说得出自己的“一意”是什么吗?
徐先生是民国时代的文人艺术家,是什么成就了徐大师?是什么成就了五四精英成为各个领域的大师?是什么使这些大师至今无可取代?无法复制?无法超越?所以我也给在座各位一个命题:为什么我们的时代没有大师?为什么我们的时代不可能出现大师?
最后我要替徐先生庆幸:在我们的时代刚刚开始时,他就去世了。概括徐先生的天时、地利、人和,正可谓生逢其时、死逢其时啊。
[1]注释:2005年10月,江苏美术出版社出版徐悲鸿全集,南京师范大学美术学院举办研讨会,题曰“如何成就大师”,这篇讲稿即为与会发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