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绘画(4)
我伫立观看,如幻似真,诚不知作何感想。院校国画系的临摹课,见得多了。眼前一幕,你说是“传统命脉”在,言重了,说是“文化草根”旺,则悬想古昔,无从感慨起,然而我还是感动了。中国的所谓“庙堂”与“民间”,早已荡然无存,徒具其表的“表”,全不是从前那回事。可是你四乡走一走,今日农家镇民电视摩托用归用,堂屋间还是竞相挂挂俗陋喜气的山水花鸟画,旁边配两条红对联。村夫知道什么“南北宗”呢,他们啧啧称奇的还是本镇本乡的书画家。
有山在而水自流。我们都承认晋唐宋元大传统望之弥高,无可企及,可是中国人是山水花鸟树石兰竹画到现在不厌烦,那是顽强的惰性,而这惰性,恐怕才能使历史记忆得以牵连。唯物论的“历史主义”者认定,过去的真相不会失去,可是本雅明却洞察过去的真相转瞬即逝,永不再现,除非我们持续对抗遗忘。
我们遗忘的事物还少么?江南古镇的一幕只是历史的残渣,等不及老画师过世,小姑子长大,古镇就拆了吧。我常在思忖约翰·伯格的话:“一个被割断历史的民族和阶级,它自由选择和行为的权力,就不如一个始终得以将自己置身于历史之中的民族和阶级,这就是为什么——这也是唯一的原因——所有过去的艺术,都是一个政治的问题。”
国画革命的问题不在革命,而在割断历史。没有一种绘画如中国古典山水画那样追究历史,我们的先师甚至不是画家,而是深味历史的人,他们直接在纸面上陈述“历史”,将历史置于他们的“现在时”。诚如卢辅圣在《中国文人画通鉴》所言,此乃人类艺术史的“孤例”——明清画家用意所指是山水画千年道统,走的是反方向的正路;国画革命者所怨怼者,则是清末的衰蔽,于是壮怀激烈。若清一代画路果然气短途穷,则百年之后的今天,就我所知,为数不少的当代山水画家已跨越韶光,再度瞩目并谈论隋唐与宋元的绘画。
我们是迷失的几代人。回过头去,有大眼界在。
本月,为纪念上海博物院成立五十周年,来自各地共七十多件晋唐宋元的经典真迹将要公开展示。掐指算来,这可是建国以来头一席传统经典的盛宴——整整五十年!去是一定要去的,这也是我第一回在神州境内,在自己生长的城市,亲眼瞻拜数量可观的古代经典。
将观众和真迹隔开的那道玻璃,足以成全我们与暌违过久的真迹相对凝视——山高水长,俱在眼前,历史断层,无可度越,然而玻璃是清澈透明的。愿观众身在此端的凝视,除了视网膜功能,而竟承接今朝与夙昔迢迢千年的文化渊源。
2002年11月15日
[2]注释:2002年冬,上海博物馆举办盛大展览“晋唐宋元国宝展”,同期,上海书画出版社卢辅圣与东海堂画廊徐龙森连同策划,各地十余位国画家参与,假上海刘海粟纪念馆举办首届当代山水画双年展“高山流水”,并出版画集,本文应策划人邀约为画集而写。
批评与权力[3]
2003年上海批评家春季沙龙座谈会
“批评家的批评与自我批评”书面发言
批评家为什么要作“自我批评”?
这次会议的议题是有问题的。但这问题很有意思——
“批评与自我批评”同“文艺批评”不是一回事:其“所指”,与字面大异其趣。
“批评”,即英文“criticism”,是绕道日本翻译过来的,与“自我批评”连成一句,成了国产货,意思完全不一样——说轻了,可以称之为“泛批评”,是五十多年来人际关系中的“软性策略”,大致起到让步、致歉、作姿态、圆场子、息事宁人等等效用。说重了,则应称之为“政治仪式”,是组织生活内部的“硬性规定”,是各级同志或被迫、或主动、或对内、或对外的表态方式,起到告饶、过关、退一步、下台阶、以便自保等等效用。
“批评与自我批评”相传起于延安时期,很前卫,很管用,它不是真的“批评”,而是整合队伍、便于掌控的辅助手段。到了和平年代,“批评与自我批评”、“敌我与内部矛盾”成为我国泛政治生活中两大“武器”。邓小平同志著名的“三起三落”,都是靠高瞻远瞩的“自我批评”才能再起,才能复出。小小文艺界,所有老权威均曾一再作过“自我批评”,或升级为敌我矛盾,“低头认罪”,或降级为内部矛盾,“从新做人”。
那么,谁来判别您的错误属于哪一种“矛盾”呢,还是权力。
要之,在现代中国,“批评”是“权力”与“正确”的代名词;“自我批评”则是“检讨”与“认输”的代名词。通俗地说,由“批评”一方使用,即“我是对的,你是错的”,由“自我批评”的一方使用,即“你是对的,我是错的”。
最微妙的一层是:如果权力一方主动“自我批评”,意即“我错了,但我作了自我批评,因此我仍然正确”。
美国流行的“政治上正确”,倒是和“批评与自我批评”神似。只是中美两国文化渊源政治制度不同,在“权力”与“正确”面前,两国国民采取的态度与方式,有所不同。在中国,“批评与自我批评”长期扭曲批评,封锁批评:在提倡这句话的漫长年代,正是中国在任何领域——尤其是意识形态领域——不允许批评、没有批评的年代。
改革开放二十年,此一名词在世俗生活中大幅度失传、失效了,没人当真,没人惧怕。但它和五十年来的政治词汇一样,内化为我们的日常用语和思维习惯,还给编入电脑字库。只是我们的批评家同志会沿用这句话,居然丝毫不觉有异,实在有点令人惊讶,我很自然想起从小听惯的社论台词:
“同志们!这是一次胜利的大会,团结的大会……与会代表作了充分的批评与自我批评,取得一致的认识……”等等、等等。
深一层分析,“批评与自我批评”是儒文化的转世投胎。一面,儒文化从来代表“权力”与“正确”;另一面,儒文化主张“仁”、主张“和为贵”、主张“中庸之道”。儒文化将家事与国事等同,落实为人际关系,国事家事出了问题,儒文化主张给你面子,给你转圜的余地,给你表态的机会,相对于西方古典极权,儒文化比较阴柔而智慧、巧妙而堂皇。中国人精擅自嘲、自责、自贬,都是人际关系的护身法。圣主犯了错,则给臣民下“罪己诏”。到了20世纪,这一切乃“古为今用”,翻译成漂亮的现代语,即“批评与自我批评”。
批评与权力的关系
这次会议定名为“批评家的批评与自我批评”,出于什么原因?发生了什么事?谁要来批评我们?我不清楚。
在座人数很多,是否代表国内批评界整体?还是其中某一部分?我也不清楚。
但从议题中我看出一个意思。这意思也许诸位并不自觉,但分明是这个意思。什么意思呢?就是权力——没有权力,没有权力意识,一个群体不会公开说:让我们来批评与自我批评吧。
话说今天,我们许多艺术家批评家的业务身份与行政身份,已经合一,当了官。整个文艺圈大大小小的行政领导,甚至个别党政领导,都是原来的职业艺术家或批评家。
其中,批评家的权力身份最为特殊:他可能没有行政职务,但有批评权,假如他有行政地位,不消说,权力就更大。这类身份的批评家,即新兴的展览策划人。
近年,策划人更具有国内国际的双重权力,构成艺术界一大新兴行业,没有他们,当代艺术的大好形势不可设想。所以国外机构、国内官方都离不开策划人。因此,今日一位艺术家遇见一位策划人,相当于二十年前遇见一位干部,一位领导。
总之,虽然我们的文艺界出现可疑的多元局面,也不论诸位的批评思想如何分歧、有无官衔职位,我们的行政所属仍然是单一结构,使众人得以从中分享权力。直白地说,我们都拿着国家的俸禄,我们所属的学院、画院、美术馆、美协、研究院,全是国家的,官办的,统统归文化部、宣传部领导,这两个部,当然,归中央领导——犹如北京的二环、三环、四环……环环围绕着“中央”。
变化只有一项:过去,官方对我们意味着他者,今天,我们就是官方。
或曰:近二十年中国出现了大批个体艺术家。是的,但他们在权力图表中的位置是暧昧的,不确定的,不奏效的,犹如每一环公路之间的地段,随时会被拆迁、征用、重组,面目全非。
近年一系列新的施政方针,为这一单元结构设计了新的文化形态——非官方艺术被清理筛选后,先后正名,忽然被整合到“行政管理”与“文化产业”内。如此,在中国,一大群艺术家批评家出身的行政官员正在以新的“政治上正确”替换旧的“政治上正确”,有效塑造新的官方艺术。整个中国美术界目前所做的其实只有一件事,即再次确认权力,重组权力。
是的,今日发生的一切是多年前不可想像的,大家简直忘了自己的背景和来路。我不知道自己是否在胡说八道:我回国后看见,美术界的官方性质丝毫没变,不但没变,而且我们的权力比二十年前大得太多了。
我忽然明白:中国现代美术史,是行政美术史。中国当今美术界,是行政美术界。
批评的权力,权力的批评
我不是在描述可悲的图景。相反,我乐于看见今天的权力景观。在中国,艺术家与批评家唯有获得官方权力,才能真正参与国家的转型,推动文化的进步。这种新的权力结构有效弥合了官方与在野艺术愚蠢的分裂与对立,无可估量地拓展了当代艺术的可能性,它本身就在塑造一个更聪明、更理性、更现实,因而更具包容性的官方。
问题是,在这新的官方文艺形态中,批评能做什么?它的对象是什么?它的后果又是什么?
“批评”大约分两种:
一是“权力的批评”,主语是“权力”,自上而下,代表正确。
一是“批评的权力”,主语是“批评”,不附属权力实体,不标榜正确,它的前提,是与批评对象始终保持距离。
在上述权力结构中,今日批评家的问题不在批评,而在如何面对批评与权力之间天然的矛盾。
除了个别单干户或私人机构的雇员,我们的权力背景是一样的,学术背景更为单一:当代中国艺术家批评家都是广义上的同学、同事、校友或上下级关系,大家都是自己人,一家人。这种关系可能因人因事发生局部摩擦,但在整体上,这种集体关系同另外两个更大的背景,有效软化、无形制约着艺术批评:
一是文化背景,我们生活在一个历来重视人际关系的国家。
二是政治背景,我们生活在一个有效管理言论空间的国家。
如此,在中国,即便是激烈的批评,其实都相当温和,相当客气,批评者均长期习惯于有所避讳而严格自律的表述方式。“知无不言、言无不尽”,过去不可能,现在仍然不可能,因为批评言论必然触及大家共同的三大背景:
行政格局,人际关系,政治国情。
改革开放以来,批评与批评家的处境大有改善。可是权力关系与人际关系乃是批评的天敌——当批评家既是批评的主体,又是权力的主体时,这种奇怪的身份合一,必然而自动地为难批评家,就像家长要面对众多族人与亲戚一样。
好在“批评”的涵义之一即“评论”,评论的涵义之一即“赞美”,赞美又可衍生为“宣传”、“粉饰”、“包装”之意,自然而然地,中国的批评乃成为一种大规模的“装饰性文本”。
装饰性文本的功能,又落实为筛选艺术家。批评家之难以出言批评,即艺术家并不渴望真的批评——在单元权力结构中,艺术家怎会渴望真的批评呢?他渴望的是尽快被列入“装饰性”名单。
诸位应该清楚这份名单有多重要。我猜,今日批评家必定被许多难缠的艺术家所困扰。另一极端负面的例子是,我听说,一位著名的当代艺术策划人约一位年轻女画家去酒吧,被婉言拒绝,他于是在电话中问道:你还想不想在美术界混?
此事无涉批评,但有涉权力——这位批评家说出了一个朴素简单的事实,那就是:
中国只有一个美术界。
那位女画家的命运微不足道,重要的是批评的命运:“批评的权力”是双向的,其命运是彼此批评;“权力的批评”是单向的,其命运是很难遭遇权力之外的批评。于是,很自然地,出于历来的规矩,我们的批评家想起了“自我批评”这句话。
我愿强调:不论在西方还是中国,批评必然体现为权力。我们所把握的究竟是“批评的权力”还是“权力的批评”?如果是后者,那么,“自我批评”乃是逻辑的结果。
我愿强调:我相信诸位“自我批评”的诚意——在这唯一的美术界之外,有哪个势力相当的群体或个人会批评我们,并果然奏效吗?
但“自我批评”解决不了问题,因为它不是真的批评。
西方的权力结构
美国没有文化部,没有美协。艺术家全部个体,所谓“美术界”由画廊构成,推出艺术家,批评家批评,佼佼者进入美术馆。法国、德国等欧洲国家设有文化部,但大多附属外交部,作对外文化交流,不管艺术家。在西方,艺术活动发生严重问题,社会管,法律管,政府不管。政府插手,宪法会管,而政府经常败诉。
80年代,西方发生策划人及其制度,那是美术馆试图主动介入当代艺术的行政举措,设计展览的主题、焦点、针对性,此是常识,不细说。策划人的钱哪里来?美术馆、基金会、大企业。这些机构几乎全属私人——以纽约为例:大都会、现代馆、古根海姆、惠特尼四大美术馆,全部私营——批评家怎么活?受雇于学院、报纸、杂志,包括画廊,而所有这些机构,几乎全是私人的,国家不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