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绘画(13)
问:我看最近似乎批评界更活跃。批评界在今年的热门话题就是“批评与自我批评”,你怎么看待批评家的批评与自我批评?
陈:去年上海开批评家会议喊我去,我写了发言稿《批评与权力》,大意是:“批评与自我批评”这句话是组织生活专有名词,对应“人民内部矛盾与敌我矛盾”,和“文艺批评”不相干,只因几十年泛政治生活,遂成日常口语。我真奇怪号称前卫的批评群体居然会使用这个词。说明什么呢,说明我们只有一个“美术界”,它不可能遭遇来自外部的批评,理所当然地,单一结构一旦发生“内部矛盾”,于是说:让我们“批评与自我批评”吧。
真的多元结构是权力遭遇权力,批评遭遇批评,大家自会互相叫板,根本不用自我批评。上世纪初到二三十年代,中国当真有过这样的批评空间、批评文化——现在有真批评吗:行政结构、人际关系、政治国情,这三样东西你动动看?所以当代批评乃是大规模装饰性文本,如此而已。会议主持人说到“批评家不要依附体制”。我明白他的苦恼,可批评家群体就是体制,不然怎能坐在四星级宾馆开会?你不依附“体制”?那么请下岗。
那天也有位哥们儿当即发难,说我没有“统计学”依据。我真希望我在胡说八道,于是请与会单干户举手,结果在座四五十人只有三个单干户举起手来。
老栗落草单干,那才叫不依附体制。
问:这几年策展人活动比较活跃,他们是否有足够实力与体制分庭抗礼?能否在艺术环境中为中国当代艺术营造出良性的发展空间?
陈:策划人弱化了“官方形态”,强化了“行政格局”——“分庭抗礼”?他们本身就是“庭”,就是体制。“八五运动”与90年代,在野与官方还有分际,相对“分庭”而“执礼”,是一互动局面。近几年,部分“前卫艺术”迅速被主流群体所“代表”,官方策划人具有双重权力:对外摊出艺术家名单,对内拥有展览、杂志、组织等全套行政资源。就国情论,这是好事,不然当代艺术不可能“合法化”,不可能办这许多活动。
但是原本暧昧脆弱的“多元”散点再度被单元结构整合,我不知道是否“良性”。真的“良性发展空间”是自生自灭、越散越好。上世纪三四十年代,上海、重庆、延安、香港、国外,只要你想去,去得了,随你便。徐悲鸿刘海粟庞薰琹林风眠那代人开学校、办杂志、兴画会、出言论,“发展空间”之大,谁领导?谁策划?
《南方周末》讨论足球得失,原因分析了半天,有位老同志说着说着说走了嘴:人家足球为什么踢得好?人家上头没有一个“足协”,没有“体委”啊。
问:我们杂志去年发了一篇文章:《当代,三年展体制化后前卫艺术向何处去……》,就讲了中国前卫艺术的发展困惑。
陈:“体制”一词其实不准确:“体制”意谓“管理系统”,“行政”意谓“落实执行”,现在用这俩词,只是“官方”一词比较软性的代用词。目前的文艺管理“体制”是从西方学来的,程序严格,级别分明。但人家的“体制”和“官方”不是一回事。古根海姆馆、现代美术馆,体制严密,高度专业,可是备受批评,70年代前卫艺术家甚至赖在现代美术馆门前集体抗议。但美术馆十之有九是私立的,政府不管,也不给钱。
中国的“体制”与“官方”是同一回事,同一群人。贵刊宗旨开明,性质仍是官办,否则谁开工资?许多展览企业掏钱,名分也是官办,官不出面,人家凭什么捐钱——国情是严肃的,是巨大的现实,“发展是硬道理”,在中国,眼下能办事的只有官方。官方比较有钱了,更明智了,以新方式运作文化,会塑造新的官方性格。中国的事情得有人做,一步步来,此外没选择。
问:一旦这种游戏规则(行政体制)建立起来,它的影响是普遍而强大的,也许在今天,那些游离于体制之外的弱势群体倒能清醒地看见这一切,但敢怒不敢言。尽管有人站出来说了,也人微言轻,引不起大的反响,强势群体早已忘乎所以地大谈学术问题了。
陈:体制化、科层化、管理化、量化,全是西方学来的,卡夫卡、福柯、德里达,持续批判体制化,但弄不过体制。纽约资深评家尤登·奎玛曾说:西方体制内有的是混蛋,背后也是饭碗和利益。但西方艺术家有三件东西:私有制,个人意志,完备的法制。
我们不少文艺官员其实很想做事,尤其有一种西方人望尘莫及的变通与生存手段。我们另有三件宝:庞大稳固的官方结构,深入骨髓的行政思维,无坚不摧的人际关系。
但是失意的艺术家不该叫作“弱势群体”。你有才,拿作品出来,你有种,拿精神出来。艺术界不是慈善界。艺术家理应承担自己的选择。行政文化是将大家“扶正”、“在编”,然后排座位,要公平,闹情绪,即50年代李慎之提出的“小自由”。我们的群体思维实则来自群体生活,来自“单位文化”。所以行政领导真苦,又要闹点政绩,又要一碗水端平;而“弱者”一旦加入“强势”群体,自亦回头“凌弱”,他不“凌弱”,势必被“凌”。这种现象咱们见得还少么?
那天在我之前另一位老师发言,通篇呼吁美术界各自“忏悔”,说忏悔之后吃饭香,睡觉甜——奇哉!一群画画的人居然弄到要来“忏悔”,这说法虽令人哭笑不得,但也活画出今天的现实。
其实真要当个纯艺术家,太残酷了。毕加索50年代拒绝声援纽约艺术家争取“艺术自由”,相反,他说艺术家必得承受委曲困苦,真的艺术家都是被误解,被诅咒,被拒绝的。只是老毕这么说不知是否包括他自己。他是老党员,资格相当红军长征干部。我们来想像毕加索怎样当领导、做报告吧:
“同志们,大家畅所欲言,今天的议题是,法国油画如何进一步发展。”
问:你对美术界行政文化认识深刻,你现在做什么,打算做什么?
陈:没做什么,也没打算做什么。此刻你让我说话,我就说说话。
四年前回国,除了学校为我办一场教学观摩展,我主动自外于美术圈活动。这次三届油画展还是美院老师诚心劝我拿一张,这才凑份儿,占个墙面,可是多少年轻人一点参展机会都没有:没背景,交不起钱,你知道,现在的展览要么交租金,要么拼来历。“文革”中我们有什么屁来历?直接给你从山沟调上来画画。现在连硕士博士都跟盲流似的恓恓惶惶,我瞧着二十郎当小伙子一拨拨在校园里苦熬,聪明才华,大好青春,闷在宿舍背政治、啃外语。我们这伙知青在这岁数,早就开始画大创作了。
说明什么呢?说明社会吃不下这么多所谓“纯艺术家”,而真正的市场又没起来。所以行政文化是苦衷,非得设一道道关卡给拦着,不然挤不下。可是学院又扩招,为什么?国家统计了:未来十年,待业与就学人口是多少千万,怎么办?塞到学校里……校园倒是肥了,竞相起高楼。西方早就遭遇类似社会问题,60年代法国美国学生闹大街,背景跟咱现在一样。
我管不住自己,乱说话。人家抬举,叫你去,不能每次拒绝。你不去,装丫挺,好像不愿跟大家玩;去了,开口刹不住闸,弄得满座无趣。去年批评家会议主持人向我抱歉,说你这稿子不能发,我当然理解,本来也没要发的意思。我每次发言都不便用,都是同行、熟人,我已让人难堪,又不肯说套话。这次贵刊愣要发,到头来读者不会冲你们编辑骂的。
问:海归派对于展览体制有看法,这一方面是海外经验影响了他们的思维方式,在国内显得难以适应;另一方面也表明我们现行的展览体制等存在着问题,又自外于国际艺术的弊端。
陈:海归派像我这样不识时务的家伙也很多么?我对展览体制没看法,展览是得有体制,不然乱套,而国外展览体制也有问题——我说的是咱国产的“行政文化”:太机灵了。
问:有人说,陈丹青在不适当的时候离开,又在不适当的时候回来。乍一听,你今天有这样的态度仿佛更多是与你的个人的特殊经历有关,而不是大环境的问题。请你谈谈看法。
陈:但愿不是“大环境的问题”吧,国中大环境实在比过去好太多了。
我的“个人特殊经历”和同代人没有太大不同吧,只是太倔——“不适当的时候离开”,早听人善意说起,意思无非是错失官运,典型行政思维、仕途观,而且以己度人。“不适当的时候回来”,真谢谢这么体贴,那什么时候回来才适当呢?
回来,肠胃很适应,头脑不愿适应。我在哪边都不愿适应的。为什么要适应?一个成熟的社会容忍艺术家,不是要艺术家去适应它——在有些场合,譬如研讨会,我假定在场的同志听得起实话。
当然,实话犯忌。实话也不等于品质。好话大话太多了,我凑几句不中听的,但愿情形不像我说的那样。
问:去年国内一家书法专业杂志曾推出一篇文章,批评书法界组织官僚化的问题,但仿佛也没引起什么反响。你发出声音后有什么样的期待,退一步,在学术道德的层面说,你有什么样的期待?
陈:书法专业。魏晋唐宋好像没有“书法专业”这一说吧?王羲之颜真卿倒是正宗官僚,但不是“书协会员”。颜真卿领兵抗敌,壮烈牺牲,生前官拜尚书左仆射,不知是否相当于今日的省委副书记或省长助理?近世邓石如、马一浮、李叔同都写得好字,也不是“书协会员”。于右任的字好气品,他是元老、高干。孙中山屡战屡败,屡败屡战,哪有工夫练字,可他的大字现在谁来写写看。
快过年了,成千上万官员家里得送礼,得送得雅。官员喜欢书画,总归好事情,十年百年后,兴许其中出一两位好书家?可能这就是“期待”吧。
此外哪个层面我都没期待。我还没天真到以为学术道德比饭碗要紧——不行,我已经说太多了。如今大家在行政江湖上混,都不容易啊!
2004年元月30日
[6]注释:前一篇会议发言与这篇访谈,均发表在上海《艺术当代》2004年第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