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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股份张(1)

第一个寒假如期而至,这是新生最盼望的日子了。因为名校学生放假回家,约等于衣锦还乡。

对张长弓来说,假期这东西很是陌生,因为在工地上的几个春节他都只是大年初一在家待上一天。学校放假比企业和机关都早,而老同学们上了大专中专的,基本上都工作一两年了,所以刚回去还见不到他们。这几天,他和小裴形影不离,喝酒抽烟昏天黑地,很是开心。当然,黑叔是一定得拜见的,他俩聊了几句闲话后,黑叔就换了严肃的语气说:“长弓,你现在见识多了,叔很高兴。不过叔还是要强调强调,只想着读书的人,如果不能成为学问家,就基本上是怪人一个了,这种人其实还不如文盲庄稼人对社会有用。”

张长弓点头称是的当儿,忽听到高青春喊门。高青春是从深圳回来过年的,他是高丽春的哥哥,当兵转业安置到深圳工作几年了。他带来的礼物是两袋广味香肠,一瓶洋酒,还有两个麦当劳的汉堡。这些东西村里人基本上都没有见过。黑叔把汉堡给大家每人分了一块,自己也认真地尝了尝:“青春啊,谢谢你让我们开眼界了,这么远从深圳带回来的。不过啊孩儿,都说美国人很有钱,他们咋都吃球点儿生菜叶子凉面包呢!”小裴对张长弓挤了挤眼睛说:“就是,美国人天天吃凉面包喝凉水,不但没有春节,而且咱们睡觉了他们还得干活,还得是头朝上!”黑叔拍了他一巴掌说:“看把你小子能的!叔以前问过你为啥美国人不是头朝上,你也说不清楚啊孩儿,就这还敢笑恁叔?”小裴说:“这样吧叔,让大学生跟您解释!”张长弓斜了他一眼说:“人家黑叔这是在考你呢,你有空再补考吧,别拉上我陪考。”黑叔笑了笑说:“青春,你来谈谈深圳的新鲜事吧。别光听他俩瞎说了!”高青春这下子来了精神:“深圳现在可好了。这个地方吸引了全国的精英,时髦领先,只有置身深圳才能感受得到。麦当劳这么贵,还是有人排着队去吃,有时还会绕着大楼排上一圈还多,我还见过在麦当劳过生日办婚礼的。不过,深圳现在最有意思的事情就是炒股票,只要买到股票就能赚钱,我认识的人就有赚几万几十万的,我自己也赚了一点点,主要是上班没时间去排号。有的赚了大钱的都用上了大哥大,香港叫手提电话,能随身带着,想打电话就打。”

小裴插话说:“长弓啊,初中的时候我就给你谈过无线电话的想法,你看现在有人都用上了。当时要是不上学,专心研究的话,咱就是大哥大的发明人了。”张长弓说:“你还提这个啊?你当时想的不就是背上个报话机,跟望风的人喊着黄河黄河我是泰山,好瞅准机会偷点儿歪瓜裂枣吗?移动通信技术几十年前就有了,只是成本太高罢了,你还拿自己当发明人!”小裴剜了他一眼,咕哝了一句就你能。高青春接着说:“你们不了解,现在深圳有钱人都是胳肢窝下夹着大哥大,随时可以打电话遥控指挥生意,烧包得很呢!我只是羡慕别人,自己用的还是传呼。不过深圳大街上到处都是长途直拔电话,回电话可方便了!”小裴有点疑惑地问:“青春哥,你说是直拔电话?直ba电话?”“是直ba电话啊,你没使过吧?”

“直ba电话!直ba电话!”小裴乐得站起来好一阵子手舞足蹈,然后捂着肚子靠在窗台上,差点把酒瓶子碰掉下来。高青春知道是自己读错字了,于是站起来踢了小裴一脚:“看你笑球成啥了!可能是直拨电话吧,我识字不多,比不了你这个科学家,拨不拨的,就那意思嘛!”张长弓也笑了,其实他也没用过直拨电话。黑叔没有笑,不知是认为不好笑,还是没有听懂。高青春接着说:“现在深圳炒股票都炒疯了,你们有时间都了解一下吧。因为市场太火爆了,所以前一段时间政府出台了涨停板制度,而且还要打击场外非法交易。”张长弓说:“我听说现在有些领导是不支持股票的,说这是资本主义泛滥,希望关掉股票市场,不知现在怎么样了?”不等小高回答,黑叔就抢过话头说:“这股票肯定是资本主义的东西,你们不要去炒啥球股票,炒来炒去也创造不出东西来,这买空卖空不就是投机倒把嘛。”

三个年轻人赶紧闭嘴,因为不光是他们,即使是村里的干部和老师,也没有敢反驳黑叔的。

直到大年初三,在洛城当服务员的吉芬才回到了张疙瘩村。初四马超汉在家里请客,请的大都是上了大学的同学,但她也得到了马超汉猛烈的邀请。这吉芬虽说没考上大学,长得也并非国色天香,但这么一个当服务员的说起话来温婉而有见地,做起事来干净利落有章法,按马超汉的说法,她让人感觉滋润透彻,提神醒脑,很像是艺术生扮演的村姑。张长弓认为,这都是因为她腹有诗书且善解人意。上高中时,因为她写的作文清新质朴,连外班的语文老师们都争相品评,而且他们赞美的角度又各不相同,竟是横看成岭侧成峰。张长弓好不容易才借到了她的作文本子,打着手电读了几篇后,直接起床把自己偷偷写了一半的小说撕碎丢进茅坑。后来他对她说:“可惜啊,你是女的我真不知道怎么评论,如果你是男的,我一定在你的后脑勺上猛拍一掌大喝一声——你这狗日的脑瓜子是咋他娘长的?”

县作协主席闻讯后,把她的全部作文调过来通读后,给出的评语是:“吉芬小同学笔触精当清奇,既可薄如新蝉之翼又可厚似极地寒冰,但她既不炫富又不藏拙,既不夸张也不感伤,却总是不由分说地洞穿你幼小或老大的心灵。”在他评论的最后,又狗尾续貂地耍了一个无赖:“反正全县师生都喜欢读,我更喜欢!”该主席曾有一次当面说过要破格吸收她进作协,但直到她当了几年服务员后,也没见动静。她慢慢明白了,人家说这话时是真心的,但自己一个既没有背景又没有学历的乡下妮儿,一定要进作协那也是难为人家主席。虽然由于严重偏科而与大学无缘,但打工的她却常常是一脸灿烂,一副比大学生还大学生的样子,真像是“艺术生扮演的村姑”,马超汉这评价很有味道。这几天,张长弓总想找个时间把入校第一天写的但没有寄出去的信当面给她,可一场接一场的集体活动占去了所有的时间,一时还真找不到合适的机会。直接上门找吧太唐突,央人捎信叫她出来吧又没有合适的信使。心里忐忐忑忑地这么一拖,假期就没剩几天了。

初八的上午是个难得的空当,他早上一睁开眼就想到了那封信。他还想到,前年在工地上干活时,她还去看过自己,虽然一见面她就说是路过,顺道来看一下老同学的。想到这儿,他猛然抬手在墙上拍了一巴掌。路过?她怎么会路过一个鸟不拉屎的建筑工地!太不开窍了。嗯,今天一定得去找她,再等下去就真没时间了。于是他匆匆穿衣起床,脸都没洗就揣起那封信直奔村西头。说是村西头,其实她家的宅子完全坐落在村外,孤零零地独立于张疙瘩村的版图,像是一块飞地。一出村西口,远远地看到这块飞地的时候,他想自己好像没有理由再往前走了,所以只好靠在一棵大树上,抱定了待兔的决心。可不,她还真的是属兔。说来也怪,他坐下没多久,心想着这么大冷天站在村外很是荒诞时,一个完全没有设想过的画面出现在了面前:她竟然推着自行车从大门里出来了!看到她后他本能地想躲开,但已来不及了,她显然已发现自己,所以只好远远地冲她招招手,心想自己真是笨得可以,牵到市儿上反倒没驴了,这会儿竟然还有想躲的念头。于是他在裤兜里狠狠地拧了一把大腿作为惩罚。在她快骑到面前时,他才迎上去说道:“你这么早就出门啊?”她倒是很直接:“我不来,你岂不白受冻了?”他没想到她会这么回答,一时没有话接,只好呵呵地干笑了两声。她看了看周边没人,就直接把自行车顺到他手里说你这么个大个子戳在这里,不觉得显眼吗?我在家里都看得一清二楚,再不出来的话半个村子的人都看到了。他机械地接过车子推了几步后问:“你去哪儿?”她扬头看了看天,并不答话。他意识到自己的愚蠢,马上改问说我们去哪儿?她瞪了他一眼,扬扬下巴示意他骑上车子。骑上后她麻利地偏坐在后面,并不说话。张长弓这才明白自己不用再问什么了,于是一脚比一脚猛地蹬着车子,朝小河边骑去。到了河边下得车来,二人相对无言,你踢踢河边的小树,我看看天上的飞鸟。不一会儿太阳出来了,慢悠悠地晒着河岸晒着冰面,也晒着他们。过了两三分钟,他突然想到了什么,赶紧把那封信掏出来交给她,说这信是开学时写给你的。她愣了一下接过来打开看了看,说你这还真是开学时写的啊?他说那是当然。她说怎么你买不起邮票吗?他搓了搓手,耷拉下脑袋算是回答。她看完信后呵呵一笑:“看来你没有骗人,这信还真是当时写的,为什么呢,因为有新生的幼稚哦!”他干笑了两声,算作默认。又沉默了一会儿,她轻轻叫了一声长弓哥:“你现在上名牌大学了,作为老同学我只有崇拜羡慕,并真心希望你前程远大。”张长弓一向是会说话的,但这次却是心口不一了:“你快别这么说,我不是来了嘛,天气真冷……我还是张疙瘩村的孩子嘛,咱还像以前一样嘛,这么冷还叫立春!”她拿脚踢开一颗小石子:“咱还像以前一样?以前咱是什么样?”他干笑了两声说,就那样呗。俩人沉默的时候,周边静得连呼吸声都很明显,这声音加上鸟鸣声,还有不时传来的冰裂声,河边的这个早晨更显寂静了。他想说这就是古人说的鸟鸣山更幽吧。但他又怕这个才女不以为然,所以就憋了回去。话虽憋回去了,他的头脑却像一块高速硬盘在运转:要不要说喜欢她呢?她穿得那么少,万一说冷怎么办呢?是不是给她来个谜语?或者是帮她看看手相?要不,给她讲个笑话?……

就这么怔怔地站着想着,忽听吉芬开口说:“长弓哥,快中午了,要不咱回家吧!”这句话让杂念纷飞的他如梦方醒。他心里想说再待一会儿吧,但脑袋却不听支配地点了两下。她于是一偏腿骑上车子,同时说你上来啊,我也很会带人的。到了岔路口,他跳下车子说再见,她赶忙刹住车回过头说:“再见再见,谢谢你出来受冻!”然后做了个鬼脸后摆摆手骑车而去。正当他木木地站在原地盯着她的背影发呆时,却见她忽然减了一下速,同时回过头来大声问:“长弓哥,你返校时在洛城换车吗?”他一边回答说还没有定呢,一边又紧张地搓起了手。吉芬大声说知道了多保重!径直骑车而去。看着她家大门关上后没什么动静了,他开始责备起自己,这就算约会了?今天咋这么笨嘴拙舌?不过呢,好像本来就不应该来找她,如果她说出什么,自己接得住吗?算了不想这个了,中午得去找高青春了,他说的股票的事儿很有趣,趁这个机会得多问问他。

中午吃饭时高青春告诉他:“深圳的证券交易所到现在都还是试营业,正式批文还没有下来。其实早在两三年前深圳发展银行的股票就开始柜台交易了,成交量还不小呢。为了及早开业,深圳试营业用的是手工方式,就是口头报价、白板竞价,不像上海有电脑交易系统。我们做股票都是直接带着现金去的,我还见过有用麻袋扛现金的呢。”张长弓问股票行情你们是怎么看到的?他说我们没时间去营业部,所以主要是打电话问,也经常听证券广播节目,“其实呢,因为柜台交易不方便,很多人都是在黑市上买卖股票,深发展股价就从16元被黑市炒到了120元。不少人赚了大钱,吸引了更多的人争相入市,我看呢,股市发展的前景太大了!”

股市这么赚钱,是赚谁的钱呢?为什么上市公司收了股民的钱,就永远不用还了?这炒来炒去的,有什么意义?他听了半天也不明白,高青春似乎也不明就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