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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从工地到大学(1)

在这条支线铁路上,汝水算是大站。站台不长,两旁堆着煤和其他货物,间或也堆着乘客。今天张长弓和送行的几个人就堆在这里,明天,是这个新生报到的日子。

九月的天空像一幅巨大的球幕,清爽而辽远。在初秋阳光高高的投射下,墨绿的庄稼和点缀其间的白杨仿佛印象派构图,黑亮的煤堆和斑驳的货场简直就是国画墨宝。当然,这只是张长弓头脑里的镜像,正在巡逻的制服大叔一定不这么想,因为他此时满脸的愤世嫉俗,似乎谁都欠着他半斤黑豆钱。虽然现在连火车的影子都没有看到,他却出其不意地照着张长弓的行李就是一脚,并厉声呵斥他退到白线后边。张长弓赶紧连声称是,同时还举手敬了个礼,制服大叔白了他一眼,继续挥着小旗边走边呵斥。小裴见状,一边骂制服是神经病,一边照张长弓举着的胳膊就是一巴掌:“你这都啥动作,连民兵都不如,今天咋就这么讲文明懂礼貌了?”张长弓说声看招,顺势捉住他的手腕“唰”地一把反剪到背后,再用力一拧同时压着嗓子说:“咋了,伙计想消遣一下?”小裴龇牙咧嘴地大喊:“白老板救我!”张长弓说:“还是我救你吧。”说话的同时松开了手,顺势把他推出几步远。小裴站稳后揉着手腕说:“好啊,你今天逮住谁都敬仨礼,可咱革命群众提点小意见你就使用暴力,老天啊!真主啊!上帝啊!这大学招生怎么就只看分数?”

张长弓听到这话,装势又要去捉他,白老板“哎”的一声打断了他们。两人顺他指的方向一看,弯道处一辆火车刚露出头来,黑烟白雾编成的独辫傲骄地飘向车后,巨大的轰鸣声挟着气浪,一派的摧枯拉朽。不一会儿,随着“哐且哐且”的节奏不断趋缓,火车沉着地停在人们面前,独辫朝天。制服大叔满脸庄重地一挥小旗,车门随之哗啦啦打开,人流立刻倾泻而出,像装满黄豆的布袋被戳了几个大洞。候车的人堆开始涌动了,有人试图逆流而上,有人试图钻进车窗,这让没坐过火车的张长弓有些不知所措,只好愣愣地看着上车的人和下车的人挤作一团。眼看时间不多了,白老板忽地一把抓过行李塞进车窗,同时大声喝令小孟帮助张长弓进窗,果断如工地抢险。张长弓这才如梦方醒,抓住窗框就手足并用往里钻,小裴和小孟则在外面用力推。他上半身刚钻进去,开车铃声就刺耳地响了起来。当制服大叔呵斥着赶过来时,张长弓的半条腿还孤悬在窗外,火车轮子却不管不顾地开始转动了。

铁轮和铁轨合唱的重低音开始出现节奏,车头上的独辫也渐渐歪向脑后。当然张长弓是看不到这条独辫的,此时的他正以一种奇特的姿势委身车厢,体悟着立锥之地这个成语的内涵。偶尔,他还能越过别人的头顶瞟见窗外的杨树阵和庄稼地,当他意识到能看到这些不只是因为自己身材够高鹤立人群时,一股莫名的优越瞬间浸润全身。

时下是1990年,中国改革进程中的一个重要节点。

是年,上交所开业,深交所试营业。这两家证券交易所都是由中国人民银行总行牵头设计,并由当地分行管理的。在此以前,已经有北京天桥和深发展等公司发行了纸质股票,深圳还成立了证券公司,用原始的交易手段形成了连续曲线。这一年,郑州粮食批发市场开业,新中国期货市场就此诞生。这一年,一场不期而至的经济危机,终结了美国长达八年的经济增长。这一年,日本皇宫地块的价格相当于美国加州的总和,东京都的地价相当于美国全国的总和,但股市泡沫已经开始破灭了。这一年,伊拉克入侵科威特,国际油价飙升。这一年,台湾股市人声鼎沸,有人挤不到柜台,就用钓鱼竿把单子绑着伸进去下单,大厅外面的股民则人手一架望远镜,趴在窗台上看行情。

机械工程专业新生张长弓并没有关注过这些,因为过去四年他基本上都在白氏建筑公司当钢筋工,直到一个月前收到中国大学的录取通知书。娘坚持要来送他,而且说好要送到车上的,但来到进站口时突然不想进去了,任谁劝也没有用,所以只好临阵换帅,由白老板接过站台票充当送站总指挥。这位临时总指挥是白氏建筑公司的老板,和他一起进去送行的,是张长弓的工友小孟和高中同学小裴。当张长弓的背影消失在站内的时候,黑叔对张妈妈说嫂子你哭啥哩,长弓他前几年出去干苦力也没见你这么心疼过!张妈妈并不答话,只是腾出一只手冲他摆了两下,随即又配合另一只手继续抹起了眼泪。黑叔见状眯着眼轻轻地摇了摇头,因为他发现老嫂子流泪的时候嘴角还向上翘着,脸上的皱纹也比平时浅了一大半。一起来送行的两个姑娘赶紧走过来一左一右地挽住她,吉芬帮她拢拢头发,高丽春递上了纸巾。

当火车的独辫完全消失后,送行的三个人才慢悠悠地走出了车站。站外面候着的,除了张妈妈和黑叔、吉芬和高丽春外,还有黄老师和马超汉。黄老师是张长弓的班主任,另一个身份是连续四年的高考落榜生。吉芬、高丽春、马超汉都是张长弓的同学,而且都参加工作了;小裴是张长弓从小玩到大的老伙计,此人名义虽是务农,但却是个十足的民科,据吹在本地根本找不到对话的人。这黑叔之所以被称作黑叔,不仅是因为长得黑,更因为他本姓黑。在本县,黑叔可算得上名震江湖的人物了,此公虽无品无级,却是乡里的三朝军师,连县上的各路神仙都得买他的面子。

白老板出站的时候,不但小裴和小孟亦步亦趋地跟着,站外还有几个人相迎,一时间他觉着自己是下来检查工作的大官,于是就挥手叫道同志们好!几个年轻人回答首长好。白老板这下高兴了,这一高兴,就要请大家吃饭。到饭馆里坐定后白老板对张妈妈说:“听黑哥说你刚才还哭了呢,老嫂子你这是喜泪啊!大家今天都是沾了你的喜气了,你看长弓这孩子多出息啊!”

张妈妈不好意思地抹了一把眼角说:“还出息呢,你看人家马超汉都大学毕业当上工程师了,他才刚考上。其实吧,这孩子也不笨,以前吃亏就吃在太毛躁。他大(爸)死得早,那时我一个人带两个孩子,家里除了欠债什么都没有,差点没让他上成高中。”黄老师说:“他平时成绩可好了,但应届那年高考时,他每门课都是不到一个小时就交卷,说是答完了卷子没事干,干等着太难受。后来才知道他答题省略了太多步骤,作文就更气人了,他连题目都没看明白就敢写,结果得了个零分!”

张妈妈说:“这些我都不知道,我只知道分数出来后,长弓一句话也不说,哑巴了几天后才说考不上就算了,复读太丢人,一定要出去打工挣钱。我也劝不住他,都是因为家里穷啊!”说着说着她又泪水涟涟了。高丽春赶忙帮她捶后背,一会儿她缓过劲儿后接着说:“后来他就一头扎到了白老板的工地上,除了寄钱基本上不跟家里联系,只有小裴才找得着他。这一晃就是四年,我和他妹妹都以为他就要这样过一辈子了,所以就托媒人给他找媳妇。没想到天热的时候他捎信说要考大学,我想他就是说说而已,谁知道还真考上了!”

小裴接道:“长弓的水平当然得上最牛的大学!他这几年一边打工一边复习,吃了不少苦。不过他说,习惯了也就不苦了,只要心里想着一个忍字就够了。他还吹牛说,这还真有用,刚忍出一点儿门道,就考上大学了,看来忍功真是无敌。”黄老师接道:“长弓说的隐忍看来真是落实到位了,考试的时候,因为他手心里写着‘隐忍’二字,还差点被赶出考场。”

黑叔接过话头说:“那是长弓听我的话写到手上的,没想到差点耽搁了孩子高考。长弓从小就是个聪明孩子,要是考不上大学,还真是个好军师的材料儿。你们别笑,平时我装神弄鬼的那一套他听得多了,基本上能倒背如流。我对他说过,我根据你的命理卜了三卦,爻辞分别是初九潜龙勿用,九四终日乾乾,九五或跃在渊,都是隐忍。我还告诉他,孩儿你是成大事的命,不过得吃苦坚持,才会等到好运。”

张妈妈对几个年轻人说:“你们几个孩儿看看,恁黑叔厉害吧!长弓这孩子听不进去别人的话,只听恁黑叔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