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天王
经纪公司推出一个偶像天王,
但你发现他其实不是一个人。
我确定我在健身房见到的就是王烈。
就是那个明星王烈,但是我知道我说出去,会被大家呵呵笑过,因为这就是两个人啊。
我能够认出来,主要还是因为我有一个看人脖子的习惯,他们的脖纹走向是一样的。
世界上有脖纹一模一样的人吗?
脖纹这种东西,也只是无聊如我,在浴缸里面硬拼出来的词吧。
健身房这个人,整日穿着黑色帽衫,不知道一直是黑色那件,还是同一款式买了很多件。
里面是空的,隐约看出有胸肌、腹肌,就这个健身房的标准而言,不是很有效果。大家都挺追求大胸部的,有几个男的,都可以和柳岩比胸围了,他们还不知足,每天在房间里面吱哇乱叫,吸引眼球。
健身房这个人,沉默不语,也不会与旁边的人交流心得,遇到人多的时候,他就跑到边边角角里自己做拉伸。没有同行者,想要和他打个招呼,眼神都对不到。好几次,你都察觉不到他曾来过。
健身房这个人,看到他的脖纹,都是极为凑巧的事情。更衣室,他脱下外套,只是脱下外套,迅速拿着换洗衣物就走了。也就是说,他几乎不在这个健身房洗澡。如果不是家住附近,我是忍受不了顶着一身跑步之后的臭汗在外面行走的。
有一次,看到过道很多人擦肩而过,他闪躲极为有节奏,像走直线一样,几秒之内,就从这头走到了那头。
明星王烈,介于小鲜肉和大叔之间,说迷恋他的少女有万千,那只是一个零头。刚红的时候,名字听上去,给人感觉是70年代武打明星,和狄龙、姜大卫是一种类型的。但现在,叫这样名字的人,又红红火火起来。
明星王烈,演过几部偶像古装电影,大致也是那种对女主角痴情不已但绝对有礼有节的人。和一般禁欲系男星不一样的是,很多人在公共场所都宣称想要把他弄上床,好好品尝人间美事,是一个让人食欲大开的符号。偏偏很少有人跳出来指责他下流,主要是他一直没露下三路的部分。
明星王烈,还有韩国经历,这样劲歌热舞还有潮流打扮就变成理所当然的事情。世界上大城市的机场,成为他的T台秀场,每次出现,粉丝拍到的影像,都能直接用作时尚大刊的封面。有一期时尚杂志还真这样采用过,销量还破了纪录。
明星王烈一出道就说自己有女朋友,没想到这样的言行居然让他红上加红。如果和哪一个女星走得太近,简直就是狗仔跟踪偷拍的最好题材。问题是,不少娱乐杂志记者号称跟了几年,一无所获。在这个人人都有手机、随时偷拍、艺人自己都巴不得抖搂私生活的年代,王烈,还真有点20世纪70年代的大明星的神秘感。
看过王烈在电视上的演唱会,熟练的舞姿和投入的表情自然是镜头重点展现的部分。
他转过头的时候,我记住了他脖子的样子,包括左转、右转产生的纹路。
这是我的一个癖好,从一个人的脖子可以比从他的脸上读到更多的信息。脸上打扮过、整容过、粉饰过,猜出的部分,都是他希望让你看到的部分,而很多化妆都是到脖子左右就停止了,所以也有看一个女人的年龄,其实可以观察她的脖子这种理论。更进一步,我几乎可以从一个人的脖子看到他的过去、现在和将来。
这么说有点夸张了,反正自从有这个习惯以来,脑子里面自然积累了一些数据。
什么样脖子的人有什么样的性格,也是归纳出一套理论。再说,低头看人脖子,不会被认为太冒犯。
长久以来,我看脖识人,也是尝到了其中一些好处。
那天看一部电影,如果你通过一个人身上的细节去认识他,那么你可能是爱上了他。
这句话一般人听上去还会挺感动的,但如果是一个法医或者外科医生,他们每天都会爱上很多人,不到一周就会累死。
我对这个健身者没兴趣,对王烈也没兴趣,但人性八卦,他们就想知道是不是;就想知道隔壁的男同事是不是GAY;就想知道肥皂剧里男主角和女主角有没有在一起;就想知道包大人是不是早就知道罪犯是谁;就想知道柯南这次知道的真相到底是什么……
你只要给个答案,也不必管这个答案有多荒谬,只需要气势磅礴和义正词严,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也会有人若有所思地点点头,然后就忙自己的生活去了。就是要个答案,哪怕这个答案是错的。
我就是想知道这个健身的人是不是王烈,看起来只有当面问了。
“不好意思,请问,您是王烈吗?”
“我是王烈。”
答得太快了吧!这个时候,不是应该跑过来几个助理把我轰下去吗?即便对方是一个普通人,遇到另一个普通人,也会对这个问题感觉到突兀吧?
只有一个答案,他等别人来问这个问题,已经很久了。
“对,我是王烈,就是你在电视剧、电影里面看到的王烈。”
妈呀,王烈还没有等我提出第二个问题,就主动送上来答案,这跟你打开一首MP3,屏幕上就自动浮出专辑封面一样体贴啊!只是我还没有想好第三个问题问什么。
“你会觉得我们的脸不一样,是不是?”
我剩下的时间,是不是只要安静坐下来,等他把所有谜题都解决掉就够了?
如果有一个细节被证实,其他的答案就变得理所当然以及显而易见。
古装剧里面有个乞丐对王子掏出一块玉佩,说“我是你爸爸”,王子拿出腰间的一块一模一样的,然后王子就相信了,觉得自己20年认贼作父享尽人间欢乐,真是十恶不赦。
要知道,这种玉佩在古代也可能是爆款,卖到满大街都是啊。王子不管,他相信,这一切就是真的。
“我注意到你注意我也有段时间了,没什么人会盯着别人的脖子看那么久,这样太像个变态了。”
王烈的声音和电视上一模一样。看见这个人在健身房几乎没有说过话,没有朋友,也没有和服务员寒暄,第一次冒出声音,还是这种环绕效果。我有点想把现在的状态分享到网上去。我嘴巴上还是想否认。
“是吗?我以为我不动声色呢。”
“普通人很少观察到自己不照镜子时候的表情,心里想的全会浮现在脸上。”
“有那么像变态吗?”
“但有人这么观察私底下的我,我还是挺欣慰的。在这个健身房3年了,没有人注意到我是王烈,当然,那是因为脸太不一样了。”
我和王烈走出健身房,在旁边的咖啡馆的一个角落里面坐下。我一股要知道全世界大秘密的兴奋劲儿,连上来点餐的服务员都一脸嫌弃地觉得我打扰环境。王烈也没有劝我低调,他就点了一杯白水,用那个熟悉的有共鸣的声音。服务员没有觉得有什么不同,顶多觉得好听。
因为王烈的脸和面前这个人的脸实在是太不一样了。
如果只是靠脸来识别的话,这个世界上没有人会和我有一样的判断。
王烈喝完一口水之后,终于说了他心中第一个疑问:“你是怎么看出来的?”
听我说了脖子理论之后,王烈象征性摸了一下自己脖子。看样子下一次化妆,不,下一次易容,连脖子的部分都要考虑进去了。
请允许我说出“易容”两个字,这两个字通常在武侠小说以及好莱坞电影《碟中谍》里面换头套的时候才会被用到。
“你是第一次被陌生人认出来吗?”我有些骄傲地问道。
“算是,而且是从那么一个奇怪的地方。”
“你素颜怎么会是这样?”我的问题越来越大胆了,我不怕闹翻,反正我们也不是朋友。
王烈不打算直接回答我的问题,而是掏出手机,给我看一段视频。
说是视频,其实是视频直播,我看到手机页面上的提示,是一部电影上映前的发布会,主持人五迷三道地介绍着,然后有请嘉宾:“王烈!王烈!王烈!”
“这不是直播吗?你怎么还在我面前?”
王烈嘴里发出一种维持了3秒以上的呜呜的声音,他在思考要用怎么一句话来解释我眼里看到的一切。
要么,他不是王烈,他只是脖子和王烈一样,声音和王烈一样,他刚才是在耍我,真正的王烈正在参加电影发布会;要么,他会分身术。
分身术?好笑,我都不知道怎么去解释分身术,却会有这三个字跑出来。
“我想你一定有一个合理的解释,来告诉我这件事情是为什么。”其实好怕王烈给我卖关子。
“我是王烈。”
“我知道,那他呢?”我指着屏幕上那个人。
“他也是王烈。”
“你们是孪生兄弟?”
“不是。你知道现在明星公司是什么样的吗?”
“不就是那样吗?”我当然说不出明星公司到底是怎么样的。
“你一定不记得,甚至你不会察觉,6年前IGX和一个生物科技公司合并了。”
我双手一摊,一副我当然不知道的样子。
“第二年,我们就出道了。”
“为什么要动用到‘们’?”
“我们都是王烈,这个世界上一共诞生了12个王烈,有人负责舞蹈,有人负责演戏,有人负责接受采访,有人接受富豪们的邀请,满足他们的欲望。”
“你们是人造人,克隆人吗?”我的联想又被拉到《七龙珠》那一块去了。
“不是,我们12个只是身材一样,经过一年训练,大家的腹肌胸肌和线条都被塑造得一模一样。你看过大阅兵吧,我们就是那种训练方式。”
“然后你们整成那个样子?”
“并不是,现在这个样子像整的吗?”
说到这里,我才认真去端详这张脸,和王烈真的是两个长相,真要整的话,那是大工程。
“那怎么变成王烈的?”
“简单来说,是种3D打印技术。”
“做个脸膜?”
“简单来说,可以这样理解。”
“那不还是《碟中谍》。”汤姆·克鲁斯,每一部《碟中谍》系列里面都要玩的老梗。
“但这一套运用到现实中,就可以是一个庞大的明星产业了。”王烈喝了一口水。
“你的意思是说,我们现在看到的偶像,都是背后有几十个人一起去扮演的。”
“只有这样,才能保持一个偶像该有的寿命和体力,延长他的生命值。”
“你这样说,好像在讲一个产品。”
“偶像本来就是产品啊。”
“我是通过脖子认出你的,其他人的脖子肯定和你不一样。”
“我因为舞蹈不错,所以音乐跳舞MV的部分我承包了,如果你盯着王烈的电影,就会看到不一样的脖子。”
“幸好,我没怎么关注电影,否则会混乱的,就谈不上认出你来了。”
“那你们以后怎么办?就一辈子去扮演王烈,和十几个人一起?会有人被淘汰吗?”
“公司的势力已经庞大到没有人敢和它对抗了,也有人离开,下场几乎都是失踪。所以私底下的我们只能这么低调地活着。公司会有一个部门,专门控制每个明星备胎的时间线,他在哪儿干什么、说了什么、打算干什么,都是在一大盘棋里面。”
“那我们现在的聊天是被监控了?”我用手抓紧了裤腿。
“不会,你看——”王烈——我现在还是只能叫他王烈——撩开衣服,下胸的位置贴了一个金属贴,“我用这种方式干扰了总部的定位,他们会以为我还在洗澡。”
“总部,听上去我们像是被外星人给渗透了一样。”我呵呵干笑了两声。
“你还以为我们这个地球没有外星人吗?”王烈垮着脸,暗暗地说道。
“好吧,信息量太大,我一下没能好好理解消化。如果我把你说的和外人讲起来,会被认为是神经病的。现在我还有一个问题,就是你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
王烈拿起那杯水,没有喝,但看得出来是在用劲。他认真地回答了这个问题,表情沉重得看不到一丝抖动:“我从第一天,正式当上王烈开始,就已经准备好了,如果有人,哪怕他是个最普通的、手无缚鸡之力的人,小孩也好,女人也好,认出我就是王烈,我就准备离开了。”
“离开,不再做王烈吗?”
“是的。”王烈突然用手把下胸的金属片一扯,有金属丝一样的东西从体内拉了出来,胸口的血渗透出了一大片。
偶尔起伏的尖叫声,接着是报警声,不像是电影里面见到的乱作一团,更远一点的路人甚至不知道发生了什么,120急救车也来了,以非常快的速度运走了看上去已经昏厥的王烈。
我被拉到派出所录了口供,一个年轻警察听我讲述了以上的对话,一脸不可思议以及像遇到神经病一样的表情。然后他接听了一个电话,从座机打来的。接完之后,就说凶杀的嫌疑已经没有了,但会有精神科的医生过来做诊断。希望我最好不要重新陈述刚刚的所见所闻,他刚才的笔录也会被清理销毁。
在这样一个幽闭的环境,再不合理的要求我都要答应啊。何况这名新警察还是用商量的口吻在和我对话。王烈曾经说过,“公司”势力很庞大。
精神科的医生还是来了,并没有像我推测的带我去精神病院关起来。接下来的时间,我就是要证实我不是神经病,我只是被打了一针。
也不是什么失忆针,等我醒来的时候,已经在自家床上。
再看手机上的时间,日期被拨回到了昨天,手机新闻客户端还弹出一则新闻,说是天王王烈决定退出歌坛,专心从事演艺工作。
我们似乎再也看不到那个会跳舞的王烈了。
健身房,那个穿着帽衫的低调的人,也像从来没有来过。和大多数已经缴了会费,却从来不会出现的会员一样,他们真实存在着,却从来不打算让我们看见他们真正的脸。
我并没有失忆,我也不觉得那次和王烈的交流是一场梦,我一直记得中间王烈对我的一句反问。
他说:“你还以为我们这个地球没有外星人吗?”
也可能我真的是个神经病。
以上的情节都是我自己臆想出来的?
我没有办法真正说服自己的是,我有随身把聊天内容悄悄记下录音的习惯,所以之前那段和王烈的对话被我偷偷录了下来,发给了我的一个很少用到的邮箱。在去警局之前,我又把手机上的录音给删除了,所以这一段录音应该只有我知道。事后,我又单独下载了这段录音,放到一个不能上网的MP3里面,每天反复听着,为的不是要寻找失踪的王烈,而是满足最简单的需求:证明那些事情是真的,而并非我虚构出来的。
但是,但是,有没有一种可能,这段录音是我的另外一个人格写好了剧本,让一个配音演员录好的,然后在脑子里面虚构这段记忆的呢?
有一天,我这么想着,并求助了一个业余学习心理的同学。他研究的方向是多重人格,他在听完录音之后,也无法给出有效的答案。他哇啦哇啦说了一大堆术语,最后还是建议我去见一见明星王烈,哪怕他已经不是我在健身房遇到的那一位,只要我摆出这套理论,如果对方有呼应,就证明这事很诡异,而并非我的脑子有问题。
再见王烈不容易,我已经不可能在健身房再遇见他。而王烈也宣布,他已经退出歌坛,想通过歌迷见面会的方式,机会也很少,只能通过探班的方式。
看消息,他最近在横店拍一部古装片。通过娱记朋友弄了一次采访通告,下个礼拜就出发。
我真不是为了破案,而是为了说服自己。如果此时此刻我就收手,可能还会过着日复一日的小生活。
这几天,也没什么人来找过我,甚至我偷偷路过那天盘问我的警局,观察了一下,也不见那天那位小警察的身影。按照道理来讲,既然小警察都“失踪”了,他们更不会放过我才对。这个“他们”是IGX公司,还是更邪恶的组织?我都想不透。
现在去横店比想象中方便。那里一开始的定位本来就是一个旅游景点,剧组和游客共同存在,这几年,古装片式微,民国街倒是多了几条。我到了以后,跟着一名记者,冒充他的助理。
横店。
一步十景,回首战国,抬头清,转身又是三国秦。
你也不用背诵什么《二十五史》,跟着大队伍走,就能溜达出一片演员。如果按照之前王烈的说法,批量生产的演员应该更不值钱。但他们应该还是属于少数状况,社会上这种产业工人还没有浮出水面。
我跟着的这个娱乐记者,还是把王烈看作一个艺人。
一个艺人。
我跟着小面包车到了一个景区,外面已经攒聚了一群“烈粉”。网上,王烈把这帮人叫作“列祖列宗”,他们也还欣然接受了。
说来也对,也只有列祖列宗,才能有那么宽的心,又放任又追随着自己的偶像,千对万对都是我家的烈烈对。包括在娱乐圈的配对人(男女各一位),也要粉丝团官方认证才能获得认同。
因为记者带队,我见到王烈,比想象中要容易。
王烈穿着戏服,身边有助理,刚刚拍完一场大戏,脸上的妆花掉了。之后可能没戏了,化妆师没有上前补粉。王烈一脸放松,松到有些垮掉。我恍然间看见他的脸似乎是一副纸壳,轻轻一揭就会脱落,一秒变成另外一个人。想到这里,我的右手都忍不住伸到空气里面抓了一把。
等我收回右手的时候,才听到记者和王烈已经攀谈起来,因为不是摄像采访,两人的对话就更加家常一点,都没有涉猎娱乐圈的各种八卦,反而对天气和在横店要用什么牌子的防蚊液大谈特谈。我站在旁边,身上的背包都没有卸下,剧组人来人往,不知不觉间,我就被推到一个角落里,距离王烈又远了一点。
王烈看出我的尴尬,和记者对视了一眼,嘟囔了一句,应该是问我的状况。记者也抬头看着我,因为和我也不熟,不知怎么介绍我的身份。我张口自己介绍了一下说:“我是他助理,这两天才报到的。”记者见我自报了身份,也不再补充,转头继续面朝王烈。这是一个专访,可以闲聊很久。王烈也不再看我,把我视为此地杂乱风景的一部分,再有什么动静,也无法引起他的注意。我镇定了一下心神,觉得好好观察一下,再判断,要怎么和面前这个王烈聊上。
目前看起来,很难插话,于是我开始有点分心,眼睛注意到一些细节。我记得,那个我在健身房认识的王烈告诉我,他们有一套定制的化妆术,保证每个人都长得像,不出错。我就盯住眼前这个王烈,看他耳边是不是有脸皮的痕迹。很多古装片男人都要戴头套,多多少少都能够看到胶水的痕迹。我在看他的脸,是不是也存在些破绽呢?刚刚下戏的王烈,除了大汗淋漓和稍微花了一点的妆容,我真是看不出什么。
电视剧、电影上演的,只要到了这个时候,主人公一闭气、一用力,就会有很多三维动画跑出来,以往的线索纷纷连线,组成一个真相,角色抬头一喊:我知道了!
现在并没有,我只是假装很认真地在看。这种认真吸引到了王烈,他小声和记者打听我的来历。我听不真切具体他在说什么,但他的眼神聚焦在我的身上,让我心里紧张,并且开始构思要和他说点什么。
说我已经和他的其中一个分身,那个会跳舞的王烈交流过了?
说我可能知道他们好几个人去扮演王烈,这样可以延长“明星”的生命生涯?
说我亲眼看到那个王烈撕开了自己的金属片,从此人间蒸发,我想知道他在哪儿?
最后我说出口的是这句话:“请问,您是第几代王烈?”
得到的反应是20秒的安静,实在是太突兀的一个问题。我都不确定这组“明星”到底有没有更新换代的概念。
记者朋友不知怎么接下茬,大家对这种情况惯用的处理方式就是假装没听见,我在这个地方太像一个打岔的小人物。尴尬的20秒之后,每个人就各顾各地继续搬运道具、闲聊、看剧本。也没人站出来赶我离开,视一切为空气。很多人心里盘算的是赶戏的进度和不要添乱。记者也转过头,坏笑着谈最近和王烈闹绯闻的几个女演员的故事。
我心里清楚眼前这个王烈对我这个问题是听进去了。他的眼睛开始失焦,我甚至在恍惚中能够听到他脸盘上的咔嚓脱落的声音。被剥落的脸皮底下,还是一张脸,一张重新生成的脸,闭着眼睛,等待启动。
这当然是我的幻觉,但我的那一句话就是一把进入密室的钥匙,咔嚓一声,将为我打开之前在我面前撕裂胸口的王烈企图为我打开的大门。
里面的世界是满布荆棘还是异彩纷呈,我根本没有力气去分辨。这个时候的我,已经无法躲避,即便我不再去寻找真相,迟早也会被别人找到。
那个时候,可能就是被逼入死胡同的时候,只剩被动挨打,跪地求饶,跪舔自贱,但也很难挽回什么。
所以我也没有那么崇高无敌,去追求真相,内心只是在找一种确定,确定自己和这件事情关系不大,是个看热闹的,一个路人、一个送外卖的,能够全身而退。确定好这个,说不定就会逃得远远的,再也不提这事。别人问起,也就当是做了场春梦,醒来后,着急的是赶紧上个厕所,出门买个灌饼,关心地铁人多不多,兜里钱够不够,雾霾猛不猛,关注着老百姓正在关心的热点新闻。虽然关心了,也改变不了什么。
我一个人溜达到了门口,故意走得很慢,留下一个蠕动的身影,给王烈一个信号。他会找上来吧?和我说些什么,还是会告诉别人,告诉公司,找人把我解决掉?
我怎么就这么只身前往呢?
我就在门口刷着手机。这几天,惊奇地发现自己有了一个“特异功能”:能控制时间。如果我觉得这一段时间实在太慢,只要心思集中,手表上的分针就会加快速度,以前要耗掉几个小时的虚无时间,现在只需要不到5分钟就可以度过。
刚刚发现这个能力的时候,还以为是自己的感知错了,试了几次之后,确实管用。但调快的时间又追不回来,也存不下来,这让我也非常谨慎地使用着。
这一次,估计铁定在门口等待的时间真的绵长无聊,就下意识地调快了。
一直到看见王烈走出大门,身穿灰色的棒球衫,头上戴着棒球衫自带的帽子,想隐藏住自己,也想找到目标。
目标就是我。
我和他错身而过,两人都没有打过照面,一前一后地朝角落走去。
王烈的步伐超过了我,从前面扔过来一句话:“上我的车。”那句话很像是从另外一个声道发出来的,只有我能听见,听得真真切切。
上车之后,我们彼此对视了几秒,在观察对方。
他完全不知道我,我对这个王烈几乎也是一无所知。但话说回来,我对之前的王烈又知道多少?一次长聊都算不上,且我也不能保证那个王烈所说的百分之百都是实情。
因为那件事之后,一切都没有太大发展。
给人的感觉就是,一部惊心动魄的美剧戛然而止,不再更新,接替的是一部耳熟能详的婆妈剧。你在婆妈剧面前,连一个普通观众都算不上,你只是让眼前的一切就这么发生着,稍微想出格,说出点心里所想,不是石头沉入湖面,就是拳头打击铁墙,毫无反应。就是这种淹没你不一样的声音的状况,才让心底生出绝望,不知如何是好。
这个世界上,所有的惊奇都被埋在漫长的岁月里面,都会显得波澜不惊。虽然我们可能会被它影响一生,但转身面对平凡琐碎的生活时,一种叠加的尴尬就会袭来。你仿佛置身于平常之中,就能假装忘记之前的种种不同寻常。曾经有人做过实验,安排庞然大物在街上行走,除了有人拿出手机拍照外,大部分都选择匆匆路过,先忙着自己的事。后来采访那些不关心的人,得到的回答就是:以为是嘉年华的大宠物或者某公司在搞行为艺术,看两眼就能走了,不必尖叫和停留,又没有爆炸与伤人。大家对于神奇现象的态度远比想象的冷漠,第一是觉得和自己无关,第二是希望它千万别耽误自己。
我和王烈坐在保姆车里,我们安静地对视,双方都在考虑怎么开口。显然眼前的这个王烈知道我知道他的一些事情,至于知道多少,心里没底。而我除了那次和健身房版的王烈进行过一次短谈后,所获知的信息也不足以让我可以hold住全场,所以开场第一句很重要。
“现在到底还有多少个王烈?”我问了一个和刚才引起王烈注意的差不多的问题。
如果两个问题都有明确答案,我将掌握很多,显得主动些。但问到这里,我竟然没有想过自己的安危,就这么只身前往,单独和别人相处在保姆车里,显得莽撞了些。再怎么说,这里都算别人的地盘,他的剧组,他的公司,他周围有多少人帮他守护这个说出来也很难有人相信的秘密。把我灭口,是一件太自然不过的选择,不想闹出人命的话,弄瞎弄哑我,也是分分钟可以做的事情。
目前状况对我而言,显得过于安静和安全,安静到我不知道是不是应该再进一步,多问点什么。
这种欲望和赌钱时赢钱差不多,你有了很多钱,但你不知道是不是有可能赢得更多,你预估自己将会一直赢下去,你不知道哪一步会错,你也不清楚,只要错一次,之前赢的和全部身家都会赔进去,指不定还会搭上一只手和一条腿。
我不算娱乐圈人士,也不是江湖人士,更不是未来战士,所有规矩都不懂,就是好奇心把我逼到了今天。天王王烈刚刚演完戏,我们两人单独在保姆车里面,面面相觑,寻找更好的开场方式。
王烈的表情很难读懂,以至于我开始相信他的脸其实就是一副面具,面具底下有另外一副面孔,他会像汤姆·克鲁斯那样扯掉自己的头套,给我吓一跳。我甚至都在等这个场景,我心里已经开始默默哼起《不可能的任务》的主题音乐。
王烈肩膀上下摇了一下,轻微叹了一口气,说:“现在,只有一个王烈了。”
“什么意思?”
“公司确实给我配了几个替身,他们曾经是我出道前一起训练的兄弟,后来我出头了,公司利用自己研发的科研方式,把他们的脸化妆成和我一样的脸,用几个人的体力来运作一位天王,这在成本上是允许的。”
“嗯,和我听到的版本不太一样,但你的听起来比较合理些。”其实我也无法复述之前我听到的版本到底是什么样,但我不好当面反驳面前的人说的一切,这是多年来当老好人养成的坏习惯。
“那天你遇见的那位,实际是我当年宿舍的大哥阿正,自己的脸长得太普通,所以出道无望。被公司改造成‘我’之后,刚开始一年还挺投入,甚至主动要求让王烈往舞蹈界发展,自己研发了不少舞步,逐渐地,他就主要负责唱歌跳舞的王烈了。”
“这不是很好吗?”我知道我这句话问完之后,事情就会出现转机。
“后来他好像脚受伤了,不能再跳舞了,公司让他休息一段时间。那个时候,他逐渐有了幻觉,还悄悄告诉我,公司如何邪恶,生产出了几十个备胎王烈,随时随地准备换掉我们。接下来,也是生产了一堆人造人军团,来完全占领娱乐圈。”
“不是这样吗?”
“其实也就是研发了复印化妆术,让两个身形差不多的人可以冒充一个人而已,没有你听到的那么科幻。”
“那么他身体里面的金属片是怎么回事?”
“自己安装上去的。”
“那为什么我在警察局录口供的时候,那个警察就抹掉了我所有的话,接着就当我目睹的事件完全不存在一样?”
“真相是,那个警察是我发小,他从看到你的第一眼开始,就决定帮我把这件事瞒住,让你以为自己在做梦,或者找个方法提醒你,之前都是自己幻想出来的。”
真相是什么?我能够完全相信眼前这个人吗?我甚至也没有完全相信之前我听到的那套版本,虽然更刺激,更让人有迈向新世界的感觉,更像一个《黑客帝国》的开场,我选择吃下接受真相的那颗药丸,醒来之后,残酷又另类,我也将接受新的任务,和突然冒出的战友们一起去为破坏邪恶帝国的阴谋而战斗。
而现在,他这么冷静地告诉我,大部分事实是一个总是喜欢臆想的神经病在糊弄我,这让我情何以堪?
人们愤怒,有时候不是因为真的很生气,而是,如果不生气就会显得自己很蠢。人们也不知道,愤怒,同样会显得很蠢。但是,打、砸、抢,一通发泄之后,会冲淡让自己显得很蠢的那种感觉。所以人们一旦被揭穿,也就是要发脾气的时候了。
我谈不上被揭穿,我只是被提醒了一下,眼前这个王烈给我的说法更合情合理,无伤大雅。
不用去破坏什么,各回各家,各自继续周而复始的生活。
我也没有追问下去的力气了。
看着王烈张张合合的嘴,大致也搞懂了,他是本尊,而公司给他找了几个替身。
“我要回家。”
我竟然听完这些之后,也不打算继续探寻真相了。
王烈点点头,同意我的决定,然后低头,又一个猛抬头,出现另外一种我没有见过的眼神,嘴巴里面冒出来的字眼,让我把身体贴在了车门口。
“你不觉得,我们身形很像吗?”
“没注意到,你想干什么?”
“如果你想当天王王烈的话,是有机会的哦!”
说完,他拉开车座后面一个大皮包的拉链,里面层层叠叠,像面膜一般覆盖的人形面具,肉色,黏着些红丝。王烈从中掏出一张“人脸”,准备轻轻盖在我的脸上。
“来,试一下,不疼的。”
……
在此之前,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觉得那一副“天王”的面具充满吸力,让我的脸忍不住向它靠拢,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我真的闻到了那张面皮上面有点人肉的味道。
……
我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是一个人在保姆车里,身上的衣服被调换,似乎是之前王烈穿过的戏服。
我拉开车门,下面一群疯狂的粉丝大声喊着王烈的名字。
一个助理模样的人递过来一个本子,说:“烈哥,这是下一场戏的内容,导演说你要先看看,不能再像之前那么糊弄了。”
“烈哥,烈哥,来,先喝口水吧。”
我还来不及回话,胸口绞痛起来,手抚过去,摸到硬硬的薄薄的一块金属片,我回头看保姆车窗,透过反光玻璃,我看见一张王烈的脸,显得苍白而紧张。
“你们要干什么?”
我的嗓子哑哑的,发出的声音也是陌生的,但我分辨得出,是王烈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