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寄诸弟（戊寅）

【题解】

本文是王阳明写给家族诸弟的书信。文章开头简单解释书信写作缘由。第二部分作者详细列举《论语》、《尚书》、《礼记》等典籍中蘧伯玉、成汤、孔子、尧舜等言语的例证，详述古人如何面对“己过”，勉励家族诸弟“时时自见己过而改之”。第三部分简单介绍自己的近况，“血气既衰，戒之在得”，借以劝勉家族诸弟惜时、立志于学。阅读此文，我们一方面或可反省自己面对己过的态度，反思自己是否有勇气正视，是否以坚定的意志力和“精一”之功改正，另一方面或可听从王阳明建议，年少宜“及时勉力，毋使过时而徒悔”。本文的主题是劝勉诸弟克治己过，但或许惜时对年轻学者而言更为重要。

屡得弟辈书，皆有悔悟①奋发之意，喜慰②无尽！但不知弟辈果出于诚心乎？亦谩③为之说云尔。

本心④之明，皎⑤如白日，无有有过而不自知者，但患不能改耳。一念改过，当时即得本心。人孰无过？改之为贵。蘧伯玉⑥，大贤也，惟曰“欲寡其过而未能”⑦。成汤、孔子，大圣也，亦惟曰“改过不吝⑧，可以无大过”而已。人皆曰人非尧舜，安能无过？此亦相沿之说，未足以知尧舜之心。若尧舜之心而自以为无过，即非所以为圣人矣。其相授受之言曰：“人心惟危，道心惟微，惟精惟一，允执厥中。”⑨彼其自以为人心之惟危也，则其心亦与人同耳。危即过也，惟其兢兢业业，尝加“精一”之功，是以能“允执厥中”而免于过。古之圣贤时时自见己过而改之，是以能无过，非其心与果与人异也。“戒慎不睹，恐惧不闻”⑩者，时时自见己过之功。吾近来实见此学有用力处，但为平日习染深痼[11]，克治[12]欠勇，故切切[13]预为弟辈言之。毋使亦如吾之习染既深，而后克治之难也。

人方少时，精神意气既足鼓舞，而身家之累尚未切心[14]，故用力颇易。迨[15]其渐长，世累日深，而精神意气亦日渐以减，然能汲汲[16]奋志于学，则犹尚可有为。至于四十五十，即如下山之日，渐以微灭，不复可挽矣。故孔子云：“四十五十而无闻焉，斯亦不足畏也已。”[17]又曰：“及其老也，血气既衰，戒之在得。”[18]吾亦近来实见此病，故亦切切预为弟辈言之。宜及时勉力，毋使过时而徒悔也。

【注释】

①悔悟，后悔、醒悟。②喜慰，欣慰。③谩，通“漫”，散漫。④本心，天良、善良之心。⑤皎，明、亮。⑥蘧伯玉，蘧瑗。蘧瑗，字伯玉，谥成子，卫国大夫，贤士、孔子好友。⑦“欲寡其过而未能”，语出自《论语·宪问》：“蘧伯玉使人于孔子。孔子与之坐而问焉，曰：‘夫子何为？’对曰：‘夫子欲寡其过而未能也。’”⑧吝，可惜。改过不吝，语出自《尚书·仲虺之诰》：“用人惟己，改过不吝。”⑨“人心惟危，道心惟微，惟精惟一，允执厥中”，“心”有人心与道心两种，人心容易沾染私欲，故危，道心发于义理，故微，人只有精研专一，才能保持执中，出自《尚书·大禹谟》。⑩“戒慎不睹，恐惧不闻”，语出自《礼记·中庸》：“是故君子戒慎乎其所不睹，恐惧乎其所不闻。”郑玄注：“小人闲居为不善，无所不至也。君子则不然，虽视之无人，听之无声，犹戒慎恐惧自修正，是其不须臾离道。”[11]习染，沾染不良习惯。深痼，病根深重、积重难返。[12]克治，克制私欲。[13]切切，恳切。[14]切心，真心。[15]迨，音dài，等到。[16]汲汲，急切。[17]“四十五十而无闻焉，斯亦不足畏也已”，语出自《论语·子罕》：“子曰：‘后生可畏，焉知来者之不如今也？四十、五十而无闻焉，斯亦不足畏也已。’”闻，名望。[18]“及其老也，血气既衰，戒之在得”，语出自《论语·季氏》：“孔子曰：‘君子有三戒：少之时，血气未定，戒之在色；及其壮也，血气方刚，戒之在斗；及其老也，血气既衰，戒之在得。’”得，贪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