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悠悠往事,尽在聊城(2)
傅淦是一个文武双全的才子,年少便负有才名。当时,许多人都很羡慕傅家出了这样一位才子,想着若是他入京赶考,定能高中,之后入朝为官,光耀傅家门楣。可傅淦虽才华出众,饱读诗书,却一向淡泊名利,对考取功名毫无兴趣。同治十二年,他取得了贡生资格后,便不再参加科举考试,过起了清闲的日子。想来,傅斯年那种拒不为官从政的性格,大抵是从他这位祖父那里遗传过来的。
傅淦书生气十足,只懂忠孝礼义,乐善好施,却对金钱没什么概念,不懂经营和理家。年轻时,由于家境优越,不需要他操心,于是他一有空就四处游览,遇到贫困落难之人,不分三六九等,一概施予援手。
傅淦不重物质而重精神,分家时,只要了家中的一所马厩,将其他宅所都留给了他的六个兄弟。之后,便完全依靠分家时所得到的一些钱财生活。起初,他从没想到自己今后的日子要如何度过,花钱也没有计划,钱越花越少时,都没有意识到谋生之事。
时光流逝,三个儿子的出生令家里的经济情况越来越糟,傅淦不得不出去寻些差事,挣钱养家。有这样一句俗话,叫“百无一用是书生”。傅淦虽满腹诗书,但这些才华除了考取功名入朝为官,并没有其他用武之地。当他决定出外谋职时,才发现除了当私塾先生,自己身外无技。
私塾先生的薪水不高,远远不足以养活一家人,傅淦便用闲下来的时间写字作画,而后售卖贴补家用。傅淦在书法上极有造诣,只是在当时,他并非名人,字画也卖不上价钱。日子实在捉襟见肘时,他只得典当夫人的嫁妆。傅淦的夫人是江西巡抚的女儿,嫁入傅家时带了丰厚的嫁妆,然再丰厚的嫁妆也有用尽的一天,斗转星移,傅家还是陷入了窘境。
傅淦身上有着浓重的书生气,这书生气不仅是书卷气,更是一种文人的清高脾气。一次,李鸿章因为不想恩师的儿子过得太困窘,便写信给傅淦,表示只要傅淦肯到天津,他就能为傅淦安排一个职务。傅淦接到信后考虑了许久,深知李鸿章是好意,又想到家中经济拮据,于是勉强同意。
当时,李鸿章任职直隶总督,事务繁忙,傅淦刚到达天津后,李鸿章便被派以紧急公务,不得不简单安排傅淦去安徽会馆休息一晚,并告诉傅淦自己第二天去找他,与他细谈工作的事。傅淦见李鸿章话都没说两句便离开,误以为李鸿章找他只是看在父亲的面子上,并未真心想要伸出援手,文人脾气顿时直冲脑门,遂打道回府了。
清朝末年,傅淦外出遇到一位身染重病的宦官,对方听闻傅淦懂医术,愿意出高价请傅淦看病,可傅淦却因痛恨当时宦官干政导致政治黑暗,拒不肯救治。直到看到对方的同伴在地上长跪不起,他才勉强答应。然而诊治过后,他没有接受对方的诊金,还将对方留给他的银两扔出了门外。
早有傅以渐为惩镖师拦皇纲,后有傅淦不屑为宦官诊治,可见,傅家这种不恃权贵、清高的文人脾气也是祖传的了,难怪傅斯年能在日后做出“炮轰”腐败官员的事情来。
3.家父早逝,祖孙情深
都说隔辈亲,祖孙心连心。傅淦渐渐老了,不便外出教书,便整日留在家中,偶尔出门走动,却也不再游历四方。书画倒是没有扔下,破落的老宅中挂着不少成品,让这间老宅也颇具书香氛围。
傅家老宅挂有两块金字匾额,分别写着“相府”和“状元及第”,象征着傅家曾在聊城的显赫身份。皇上御笔亲赐给傅以渐的“圣朝元老”的匾额挂在二重门上,足以见得当年皇帝对傅以渐有多么器重。无论是三块金字匾额,还是门框上刻着的“传胪姓名无双士,开代文章第一家”的对联,都凸显了傅家书香门第的特点。
老宅中值钱的东西都被典当得差不多了,除了一座祖上传下来的英国造座钟,那是傅斯年的祖爷爷傅山在一家专卖洋货的店里买来的。此外,老宅中还有许多珍贵的善本,这些都是傅淦的宝贝,无论经济多么窘困,他都不会将这些书卖掉。
1896年,傅斯年出生,作为傅家的长子长孙,他的降临令傅淦异常欢喜。对于傅淦而言,初为人父时,由于家道中落,没来得及感受欣喜便忙于生计,如今,孩子们都长大了,自己也是时候享受含饴弄孙之乐了。从此,傅斯年成了傅淦生活的全部。
傅淦每天早起的第一件事,便是来到傅斯年床边,看看这个胖嘟嘟的大孙子。等到傅斯年能听懂人言,学会了说话,傅淦便以照顾傅斯年的生活和教育傅斯年为乐。
老宅中最多的东西是书,傅淦的房间里有一大排书柜,上面密密麻麻摆满了各种书籍,有成册的诗词,有国学书籍,还有不少儒家经典著作。傅斯年一出生就处于这样的环境里,整日接受文化熏陶,也就不难理解他后日的龙跃凤鸣了。
傅斯年3岁左右,傅淦开始教他识字,为他传授蒙学基础。傅斯年4岁时,他的父亲傅旭安外出教书,傅淦便将傅斯年接到自己的房间,与自己同床共寝,教他识字读书。
傅斯年每天早上一醒来,就能听到祖父为他讲的历史故事,这样的生活环境为他打下了坚实的历史知识基础。李裕桓在《聂湘溪谈傅斯年》一文中提到,这样的生活持续了4年,等到傅斯年8岁时,傅淦已经给他讲完了整部二十四史中所有的故事。
傅斯年4岁多便被傅淦送入了城中最好的私塾馆,开始接受教育。这间私塾馆距离傅家不远,上学比较方便,且有很优秀的私塾先生,傅斯年的先生孙达宸一生培养了许多优秀的学生,其中有40多人考中了秀才及以上的功名。孙达宸很严厉,他定下一个规矩,背不好书的学生要被打板子,为此,很多学生一看到他就格外紧张。
傅斯年继承了祖上的聪慧及过目不忘的本领,进入孙达宸的私塾后,从来没有因为背书挨过板子,其他学生十分羡慕。从《三字经》到四书,再到五经,傅斯年一本又一本地学习着、背诵着,虽然还不太明白其中的含义,但也被书中的内容深深地吸引住了。傅淦看到傅斯年如此好学,内心十分欣慰,觉得他不愧是傅家子孙,潜质过人。
孙家的私塾馆虽有知名的先生,环境却不够好,特别到了冬天,私塾馆里寒气刺骨,傅家又没有多余的钱为傅斯年准备取暖的手炉,他只能靠不停地搓手来抵御寒冷。每次回家,看到傅斯年冻得又红又肿的小手,傅淦都不由万分心痛。
不久之后,聊城朱家在家中办了私塾,并聘请了私塾先生,傅淦便让傅斯年转入朱家的私塾馆继续学习。朱家与傅家同属“聊城八大世家”,且颇有交情,对傅斯年也自然多一些照顾。如此,傅斯年终于不必在寒冷的环境中奋发了。
傅家是书香门第,傅家的每一位成员都谨遵祖辈的教诲,自小从文,并注重对子女的文化培育。由于自小在家中受到了蒙学教育,私塾的课程对傅斯年来说并无太大难度,在他脸上从来看不到其他孩子那种痛苦的表情,但他还是虚心受教,认真听讲,并在放学之后回到家中仔细做功课,复习当天学到的知识。傅淦看在眼中,喜在心里。
除了文化上的熏染,傅淦的性格也对傅斯年产生了极大影响。
从傅淦向傅斯年讲述历史故事开始,傅斯年便感受到了祖父心中那份浓浓的民族情怀,以及对黑暗势力的痛恨和排斥。小小年纪,还不能完全体会祖父的那种感情,还不能完全洞悉祖父言语中的愤怒,但他却记住了那些令祖父痛恨的人和事。同样的情感在他幼小的心灵内埋下了种子,以至于他在成年后也时常心存侠义,远离政治,品性高洁,淡泊名利。
成年后的傅斯年曾对他的弟弟说:“祖父生前所教我兄弟的,尽是忠孝节义,从未灌输丝毫不洁不正的思想。”傅斯年记得,儿时祖父曾向他讲过,做人不但要心眼好,还要讲仁德,当听到他表示要做一个正直的人时,祖父的眼中满是赞赏和喜悦。
在傅斯年的记忆中,祖父时常身穿马褂,头戴瓜皮帽,一副老学究的模样。傅淦在给傅斯年讲述历史人物及故事时,无意中将自己的感情融入其中,这对幼年的傅斯年产生了潜移默化的影响。傅淦讲的那些民族故事让傅斯年从小就具有了民族意识,以致他不喜欢对人提起他那位宰相祖公傅以渐,只因傅以渐身为汉人,却参加清朝的科举考试,并入朝为官,有损汉人的民族气节。
傅淦安贫乐道的心态遗传给了他的长子傅旭安,傅旭安也生性淡泊名利,不爱为官。为了养家,傅旭安在傅淦的建议下去了书院当教书先生。傅旭安去的书院是东平县的龙山书院,那里环境优美,空气清新,的确是一个学习的好地方,只可惜地处偏僻,离家较远,交通多有不便,傅旭安一年难得回家几次,很少有时间陪在妻子和孩子身边。后来,由于傅旭安知识渊博,授课生动,得到了重用,被任命为龙山书院院长,可惜好景不长,傅旭安因病早逝。
幼年丧父是一件残忍之事,但也许是相处的时间太少,父亲的离开并没有给傅斯年的心中留下什么阴影。何况祖父一直陪伴在他的身边,言传身教,故而他并不孤独。而对于傅淦来说,这种伤痛则难以抚平。
世上父母最痛心之事,莫过于白发人送黑发人。长子的病逝令傅淦心痛不已,唯一的安慰即是身边的傅斯年。傅斯年一天天长大,变得更加懂事明理,祖孙二人相互照顾,亲情更深。
傅旭安去世后,傅淦对傅斯年更加关心,天气好又没有课时,他会带着傅斯年去郊外踏青,或沿着运河的河岸一边慢悠悠地踱步,一边娓娓道来那些经典古籍,历史故事,道德伦理。祖父的头发虽然已经花白,但每当提及学识,或谈论古今,他的眼中立刻会出现矍铄的神情。在傅斯年的心中,祖父就像一座巨大的知识宝库。他对祖父不但尊敬,而且崇拜。
在家中,对傅斯年影响最大的除了祖父,便是傅斯年的母亲李夫人。李夫人出身大户,为人亲切,贤惠端庄,虽未曾进过学堂,识字又不多,但对三纲五常等传统礼节却是知晓详尽。有此本源,嫁入傅家后的她便悉心照料公婆,相夫教子,用心持家。
傅淦和傅旭安都是为学之人,不懂盐米之贵,不会分配薪水,这些担子便全由李夫人一人承担。她细心计划每一笔开支,精打细算,虽然家境贫困,却也从未委屈过孩子和老人。城中人都知道傅家娶了一个识大体、会过日子的好媳妇。无奈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当家中断了收入之后,即使她再怎么节省开支,生活也难以为继。
家中的顶梁柱倒下后,李夫人心中不由得发了愁,公婆年事已高,长子正读私塾,幼子尚在襁褓,自己不过是一名妇人,傅家以后的生活要如何是好?就在她发愁之际,傅旭安的两名学生找到她,称一些同学知道师母家的情况,凑了些银两,存在他们二人之处,以后会由他们定期向傅家提供资助,钱虽不多,却是份真挚心意。
李夫人闻之感激涕零,两名学生均表示,傅旭安生前对学生关怀备至,有情有义,这是他们唯一能为先生一家所做的事。靠着这些微薄资助,傅家得以艰难度日,实在入不敷出时,李夫人只得变卖家中的一些物品度日。
看到母亲努力地支撑着整个家,且不使自己和弟弟失学,傅斯年心中深有感触。此时的他已不是不谙世事的小孩,他明白母亲的不易,知道母亲为了让自己有一个安稳无压力的学习环境付出了多少,对母亲的敬重之心更重。他日傅斯年成年成名之后,仍视母亲的喜怒为重,一旦母亲动怒,他便二话不说跪下请罪,直至母亲怒气全消。
人都说,孩子年幼时与谁最为亲近,长大后就会与谁相似。傅斯年能成长为一个既善良,又博学的人,似乎全仰仗傅淦和李夫人。试问,在如此纯良的环境中,怎可能长出苦涩的果子来?
4.幼年聪慧,一展“神”风
沧海桑田,世事巨变。如水般流逝的时间,推动着万事影影绰绰着。有道是乱世出英豪,天下局势之动荡,必昭示人中豪杰之光影。
太平天国起义后,清政府内部开始出现派别划分,分别是以慈禧太后为首的“守旧派”和以曾国藩、李鸿章为代表的“洋务派”。“洋务派”的成员皆为有权势的官僚,他们提倡借用西方力量维护封建统治,学习西方技术,发展对外经济。
19世纪60年代至90年代,“洋务派”发起了“洋务运动”,其内容包括开展外事交涉,与西方政府签订条约,派留学生去西方留学,购买洋枪洋炮,以及有按照“洋法”操练军队。之后,他们还建立了中国第一所新式学堂——“京师同文馆”。后来,虽然“洋务运动”失败了,新式教育却得到了发展。
1901年9月,清政府颁布“兴学诏书”:“除京师已设大学堂,应行切实整顿外,各省所有书院,于省城均改设大学堂,各府及直隶州均改设中学堂,各州县均改设小学堂,并多设蒙养学堂。其教法当以四书五经、纲常大义为主,以历代史鉴及中外政治艺学为辅,务使心术纯正,文行交修,博通时务,讲求实学,庶几植基立本,成德达材,用副朕图治做人之至意。”随后,新式学堂开始在中国大地上如雨后春笋般出现。
对于大城市的人来说,建立新式学堂已经成为一件势在必行的事,进入新学堂学习也成为一件时髦的事,而对于远离京城的一些小城市的人而言,他们的思维仍停留在“参加科举,入朝为官”的阶段。虽然清政府下令将所有书院和私塾馆改作学堂,可在注重传统儒家文化的聊城学堂里,教授的东西仍是书院和私塾所教授的那一套,可谓“新壶装旧酒,换汤不换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