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命世之才 百代之师——亚圣孟子传(3)
孟子觉察到自己的说法太抽象,于是改口说:“譬如现在有人突然看到一个小孩子要跌到井里去了,任何人都会有惊骇恻隐之心。这种心情的产生,不是为了要来和这小孩的爹娘攀交情,不是为着要在乡里朋友中间博取名誉,也不是厌恶那小孩的哭声。这种恻隐之心就是仁的萌芽。恻隐之心就是悯人之心,爱人之心。君王如果以这种爱人之心治理国家,他就是一位仁君。
“杀一个无罪的人,是不仁;不是自己所有,却去取了过来,是不义。仁是人类最安适的住宅,义是人类最正确的道路。居住于仁,行走由义,大人的工作便齐全了;把最安适的住宅空着不去住,把最正确的道路舍弃不去走,那就太可悲了。
“有自然爵位,有社会爵位。仁义忠信,好善不倦,这是自然爵位;公卿大夫,这是社会爵位。古人修养他的自然爵位,于是社会爵位随着来了。今人修养他的自然爵位,来追求社会爵位;已经得到了社会爵位,便放弃他的自然爵位,这太糊涂了,结果连社会爵位也会丧失。”
齐廷君臣听得目瞪口呆。齐威王心里暗暗叫好,好个舌辨之士!齐威王又问:“仁义的实质内容是什么呢?”
孟子说:“仁的主要内容是侍奉父母;侍奉父母要求子女对父母当善尽孝道;子女善尽孝道就是亲亲。义的主要内容是顺从兄长;顺从兄长,就是子弟当善尽悌道;善尽悌道,就是敬长。敬长引申言之,就是在社会上当敬齿、敬德、敬位。敬齿,乃是尊敬比我年长的人;敬德,乃是尊敬有德的贤人;敬位,乃是尊敬在上位的人。如在下位者对上位者内无恭敬之心;外无尊敬之礼,就会混乱了在上位者与在下位者之间的伦理秩序。”
齐威王不断颔首微笑:“夫子之言,大得我心啊。有德有位者乃为圣尊至贵,天子为天下之父母,国君为一国之父母,如此看来,天下没有比天子更尊贵的了,一国没有比国君更尊贵的了。”
孟子断然说道:“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
齐廷文武尽皆失色,威王气得胡须抖动了几下,说不出话来。
储子向孟子跨进了几步,拉住了他的衣袖,低声对孟子说:“您怎么可以这么对君王说话呢,快赔罪吧。”
孟子一甩衣袖,储子几乎跌倒。
威王沉着脸:“民贵君轻,此话怎讲?”大有“有说则生,无说则死”的架势。
孟子说:“大家有句口头话,都说,‘天下国家。’可见天下的基础是国,国的基础是家,而家的基础则是人。《尚书·太誓》中也说过,‘百姓的眼睛就是天的眼睛,百姓的耳朵就是天的耳朵。’所以得着百姓的欢心便做天子,得着天子的欢心便做诸侯,得着诸侯的欢心便做大夫。诸侯危害国家,那就改立。牺牲既已肥壮,祭品又已洁净,也依一定时候致祭,但是还遭受旱灾水灾,那就改立土谷之神。”
威王依然沉着脸:“早闻先生大才,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啊。先生初来乍到,今日又出言滔滔,未免劳累,先生先回去歇息去吧,改日再仔细请教。”
会见实际上是不欢而散。
齐威王到底也是一位有识见的君王,虽然他不同意孟子的观点,但仍然命令悉心照料孟子师徒,不得怠慢,还赐给了孟子师徒数十辆马车。
此后,齐威王又数次召见孟子,询问治国方略,孟子都一一作答。威王也往往表示赞赏,但一旦孟子要求威王拿出实施仁政的具体方略,威王总是躲躲闪闪,不作正面答复。
两人心里都很清楚,他们在相互争取。孟子希望能通过威王实施仁政与王道理想。威王也明白,孟子是难得的治国之材,他希望争取孟子辅佐自己称霸诸侯。但他们谁也奈何不了谁。
孟子感到齐威王是不打算接受他的仁政主张了。自己不过是齐威王的一件装饰品而已。以前滴酒不沾的孟子,来齐之后,也喝起了闷酒。而且总是自酌自饮。
聊可自慰的是,来齐后倒交了几个朋友,比如淳于髡、蚔(chí)蛙、匡章等。与将军匡章的交往,还有一段曲折的经历呢。
一次储子设宴,孟子也受到了邀请。储子没有因为昔日孟子拒访、又在宫中当众受辱而减少了对孟子的尊敬,反而更为敬佩。盛情难却,加上孟子对储子深感歉意,也就答应赴宴。
宴席之间,觥筹交错,大家喝得兴高采烈,于是高谈阔论起来。孟子却发现其中一位鹰眼、膀阔腰圆的将军在一旁喝闷酒,除了储子偶尔跟他说几句话之外,几乎没有任何人与他交谈,他也似乎不打算跟别人讲话。
孟子走过去,与这人攀谈起来。互通姓名之后,方知这人便是为齐人所不齿的“不孝之子”匡章。
孟子深深一揖:“久仰匡将军大名,今日得见,三生有幸。”
刚才闹嚷嚷的宴席霎时风止波息,宾客们的视线“刷”地投向了孟子与匡章。
匡章离席起身,涨红着脸。
孟子说:“将军之事,在下已略有所闻。齐人以将军为大不孝,我以将军为大孝之人。如蒙不弃,稍时请到下处一叙。”
众宾愕然。
孟子很快就与匡章结成了好友。
齐人为此议论纷纷,有人据此断定,孟子得不到威王重用,他是想破罐子破摔了。孟子的学生们也不理解他的做法,于是有一天,公都子跑去问孟子:
“夫子,全齐国人都说匡章不孝,您却同他来往,而且相当敬重他,请问这是什么缘故呢?”
孟子说:“世俗所谓不孝者五:四肢懒惰,不管父母的生活,一不孝;好下棋喝酒,不管父母的生活,二不孝;好钱财,偏爱妻室儿女,不管父母的生活,三不孝;放纵耳目的欲望,使父母因此受耻辱,四不孝;逞勇好斗,危及父母,五不孝。章子在这五项中有一项吗?章子之母启得罪其夫,其夫杀之,埋于马槽之下,章子责其父不善,因此父子关系僵化,父子遂不得相见。以善相责,这是朋友相处之道;父子之间以善相责,是最伤感情的。章子难道不想有夫妻母子的团聚吗?只因得罪其父,不能和他亲近,因此把妻室逐出,将儿子驱至远方,终身不要他们侍养。他这样设想,不如此,那罪过更大了。
“还有,章子之父死后,齐人都责备章子没有更葬其母。他哪里是不愿更葬,实是不愿以不待父教而更葬其母来欺骗他死去的父亲啊。这就是章子的为人。如说章子不孝,我不知世上何处更有孝子在!”
孟子对匡章的这些评论很快传遍了临淄,传遍了齐国。齐人对匡章的看法随之一变。
匡章实际是个难得的将才。孟子从他的言谈中,觉得他颇有韬略,准备适时向威王举荐匡章。
这年,秦以甘茂为帅,假道韩、魏而攻齐。秦军轻取韩之宜阳,随即挥师东进,情势万分危急。将军田忌、军事孙膑以及匡章等大小将领纷纷请战,威王对任谁为主将,一时举棋不定。孟子闻说,立即前往力荐匡章。匡章、孟子同时立下军令状,如若不克秦军,甘愿受罚。此前不久,田忌、孙膑用计大败魏军于陵,魏将庞涓自杀,太子申被俘。陵之役,田忌、孙膑功勋盖世,威名日重,此番伐秦,威王委实不愿田忌、孙膑再立奇功,现在孟子极力保荐匡章,他非常高兴,当即授印,任匡章为主帅,西去抗秦。
战事结果,不出孟子所料,匡章大胜而还。
因举荐匡章有功,孟子被威王任为齐国客卿。匡章也赢得了威王与齐人的信任。
即使被任为客卿,孟子还是高兴不起来。因为威王虽仍旧时常宣他进宫,但总谈一些不着边际、不切实际的话。每见一次威王,自己经纶世务的满腔豪情就要减弱一分。
孟子开始杜门不出了。
一日,淳于髡来访,寒暄之后,淳于髡问:“男女授受不亲,这是礼制吗?”
孟子说:“是礼制。”
髡说:“那么,假若嫂嫂掉进水里,用手去拉她吗?”
孟子说:“见嫂嫂掉在水里不去拉她,这简直是豺狼。男女之间不亲手递接,这是正常的礼制;嫂嫂掉在水里,弟援之以手,这是变通的办法。”
髡说:“既如此,现在天下的人都掉到水里了,您不去救援,又是什么缘故呢?”
孟子冷笑着说:“万民处于水深火热之中,需援之以道,阁下莫非要我以手来救援万民吗?”
孟子担任卿相之后,有了正式的俸禄,于是派人把母亲和妻儿接到了临淄。孟子本想让母亲晚年过上舒适的日子。谁知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孟母来齐数日之后,身染沉疴,不几日,竟然下世。
孟子痛不欲生,身前身后,名利如何,富贵如何,真如浮云千朵。
数日之间,齐廷文武,多来吊唁,威王也派了使者,赐给许多金帛,以为归葬之费。
当年父亲去世、孟子年纪尚幼,更因家境贫寒,所以只得草草埋葬。对此孟子一直是耿耿于怀。这次母亲去世,自己再也没有机会孝养母亲,以尽人子之道了。所以,孟子准备厚葬母亲。
孟子对监理棺槨制造工作的学生充虞千叮万嘱,一定要选取上好的木材,做工务必精细。棺厚七寸,槨厚与之相称,棺槨之上,绘以龙凤,披以锦绣。
孟子既为齐国三卿之一,也就用了卿大夫之礼祭祀母亲。灵堂之上,依次排开五鼎,分盛羊、豕、肤(切肉)、鱼、腊等祭物。祭奠之时,孟子三跪九拜,以头抢地,“梆梆”有声。
孟孙氏祖墓在鲁,因此,孟子克定吉日,尽发临淄车马,率领数百弟子,一路灵幡齐天,纸钱满地,车马缓行,哀乐频作,归葬孟母于鲁之先茔。
居鲁期间,鲁平公欲使乐正克治理国政,并准备拜访孟子,孟子得知,高兴得夜不成眠。他历年在齐廷宣传的仁政如今竟要在鲁国实行,这对他是个多大的喜事啊。可是,当平公要出门拜访孟子时,幸臣臧仓谏阻说,主君屈尊而过庶人,必因其贤,贤者动静合礼,而孟子办母丧,其讲究远过先前之办父丧,这怎么算是贤者?平公遂止。孟子闻说,感叹说,我不能与鲁侯遇合,实系天命,臧氏之子怎能使我不遇于鲁侯!
3年丧期已届,孟子驱车返齐,却听说由于邹忌与田忌不和,齐国政局动荡不安。稷下先生纷纷离去,学宫也渐趋式微。
孟子闻说,反而松了一口气。居齐数年,虽然威王对自己优礼有加,但从来也没有真正重用他的意思。孟子觉得自己被威王看成了一个能言善辩的食客,心中非常懊丧,早有去志。只是一则因为自己被威王拜为客卿,为时不久,不忍遽去;二则老母居齐,不便随己辗转东西。如今老母已逝,齐国政局不稳,自己正好去齐它适。但自己行前,无论如何,是要向威王说明一下的。
主意已定,孟子当下率领弟子,浩浩荡荡地回返临淄。到达临淄客栈之后,孟子让弟子们在客栈等候,自己与公孙丑、万章、公都子、乐正克等人驱车直奔齐廷,向威王提出辞呈。
威王大为愕然:“寡人无德,何处开罪于先生,还望明示。”
孟子说:“轲闻之,居位者必谋其政,谋政必济其民,如此衣帛食肉,方能无愧于方寸之心。今轲居齐数年,蒙国君错爱,使居三卿之列,轲也碌碌,殚精竭智,而无益于民人社稷,愧对通国之父老黎民。轲之罪也大矣。”
威王颤声说道:“夫子何苦自抑如此,寡人不敏,亦自知其罪。寡人知夫子久矣,而不能用,此后必当改过。”
孟子说:“轲亦闻之,道不同不相与谋。勉强为之,必有后殃。君王美意,微臣心领。轲心决矣。”
威王苦笑:“先生凤凰美资,自当择良木而栖。今日一别,不知何日得见!”
孟子去意已决。威王见苦留不住,遂令侍卫取百镒黄金相赠。
孟轲却正色道:“大丈夫无功不受禄,况无名之金。轲之盘费,尚绰绰有余。轲如见爱于君王,还请收回成命。”言罢自行告退。
威王再也没能见到孟子,数年之后,他就因政局动荡而心力交瘁,黯然去世。
四、布道
在东方几国之中,齐、魏算是屈指可数的大国。孟子在齐受挫,便打算奔赴魏国,因为他听说,梁惠王也在以重币纳聘天下贤士,致力于富国强兵。
魏国也曾盛极一时,只是到了梁惠王时,对外用兵往往不利,以至丧师失地。齐魏桂陵、马陵之役,魏军均告败北,魏国大将庞涓自杀,太子申被俘;楚将柱国昭阳攻魏,大破魏师于襄陵,得八邑。尤其令惠王气闷的是来自西边的侮辱。初有商鞅伐魏,计俘公子卯,大破魏军,惠王为避秦患,由安邑东迁国都于大梁,自己也被外国使臣改称梁惠王;继此,又有秦将白起攻魏,俘其将龙贾,斩首八万,迫献西河之地七百里于秦。当然,惠王也不是全无业绩,比如说,他也曾会诸侯于逢泽,率诸侯朝拜周天子。但毕竟是辱过于荣,瑜掩于瑕。年迈的惠王清楚,自己再不思振奋,招贤纳士,富国强兵,那就国亡有日了。
孟子满怀希望,带领众弟子往大梁进发。
行不多久,忽见迎面驶来一辆马车,车后一人,头戴方巾,面色黧黑却又气度不凡。
孟子忙命车队缓行,以免冲撞客人。
忽然,这人大叫起来:“孟夫子,孟夫子,哪一位是孟夫子?”
孟子深感诧异,忙命公孙丑驱车向前。孟子深深一揖:“在下便是,敢问先生大名?”
“敝人姓宋名牼(kēng),宋国人氏。”
孟子一下子明白过来。就是那位四处奔走,上说下教,力倡寡欲、忍辱、禁攻寝兵的著名学者宋牼。听说他也去过稷下,自己一向服膺其人其学,只是未曾谋面。想到这,孟子说:“原来是宋先生,心仪已久,今日得见,先生何来何往?”
宋牼皱了皱眉,说:“我刚从魏国而来,此番至齐,主要是去拜访老友尹文。我听说秦楚两国交兵,打算约请尹文去谒见楚王,请他罢兵。我已请梁惠王遣使入楚、秦,此番也想请齐威王遣使入楚、秦,劝双方罢兵。如楚王不听,我又打算去谒见秦王,向他进言。我想在两个国王中,总会有所遇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