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说悔

【题解】

这是作者于1901年撰写的一篇文章，是《自由书》中的一篇。文章的第一段落便点明，知悔悟，能悔改，是一个人“立身进德”的唯一途径。人生活在社会中，都会受到“众生恶业重习”，只有悔改，才能去“旧染之污”。所以说，悔改是“进步的原动力”，作者以古今中外成就大事业者为例，无一不是悔改自新的结果。作者还在文中辨明，悔改是前进，不是后退；是进步，不是退步。作为个人，则一身进步；作为国民，则一国进步。

语曰：君子之作事也无悔。悔也者，殆非大贤豪杰之所当有乎？虽然，佛教曰忏悔，耶①教曰悔改，孔子曰过则勿惮改，凡古今大宗教教育之主旨，无不提倡此义，以为立身进德不二法门②，则又何也？

《大易》四动，曰“吉凶悔吝”。吝者凶之原，而悔者吉之本也。悔何以为吉之本？凡人之性恶也，自无始以来，其无明之种子，久已熏习于藏识中。故当初受生之始，而无量迷妄，既伏于意根矣；及其住世间也，又受众生恶业熏习所成的社会之熏习。彼此相熏，日习日深，虽有善根，而常为恶根所胜，不克伸长，不克成熟。于是乎欲进德者不可不以战胜旧习为第一段工夫。《大学》曰：“作新民。”能去其旧染之污者谓之自新，能去社会旧染之污者谓之新民③。若是者非悔未由。悔也者，进步之原动力也。

子张④，吴之驵侩也⑤；颜涿聚⑥，鲁之大盗也，而能受学孔子，为大儒，曰惟悔之故；大迦叶⑦，富楼那⑧，皆顽空⑨之外道也，而能深通佛乘⑩，列于十八大弟子之数，曰惟悔之故；保罗[11]，与耶稣为难最力者也，而能转心归依，弘通彼教，功冠宗门，曰惟悔之故。至如卫之贤大夫蘧伯玉[12]，行年五十而知四十九年之非；晋之名士周处[13]，幼年为三害之一，后乃刻厉自新，为世名儒。以子夏[14]大贤，而丧子丧明[15]，怼天痛哭，自诉无罪，及闻曾子[16]之面责，乃投杖而起曰：“吾过矣，吾过矣，吾离群索居亦已久矣。”彼其心地何等磊落，其气象何等俊伟，百世之下，如见其精神焉。下至文章雕虫小技，而杨子云[17]犹称每著一书，悔其少作；曹子建[18]言好人讥弹其文，有不善者，应时改定。兹事虽小，然彼等所以能在数千年文界卓然占一席者，亦岂不以是耶！魏武帝[19]自言：曹操做事，从来不悔。曹操之所以能为英雄者以此，曹操之所以不能为君子者亦以此。悔之时义大矣哉！

悔之发生力有二途：一曰自内，二曰自外。自内发者，非有大智慧不能，否则如西语所谓“烟士披里纯”[20]，有神力以为之助也。自外生者，或读书而感动焉，或阅事而感动焉，或听哲人之说法而感动焉，或闻朋友之规谏而感动焉。要之当其悔也，恒皇然凛然有今是昨非之想，往往中夜瞿省，汗流浃背，自觉其前者所为，不可以立于天地。所谓一念之间，间不容发。非独大贤豪杰有之，即寻常人亦莫不有焉，特视其既悔后之结果何如耳。

凡言悔者，必曰悔悟，又曰悔改。盖不悟则其悔不生，不改则其悔不成。《易》曰：“不远复，无祗悔，元吉。”孔子系之辞曰：“颜氏之子，其殆庶几乎，有不善未尝不知，知之未尝复行也。”是故非生其悔之难，而成其悔之难。曾文正[21]曰：“从前种种，譬犹昨日死；从后种种，譬犹今日生。”故真能得力于悔字诀者，常如以一新造之人立于世界，《大学》所谓“日日新”者耶。一人如是，则一身进步；国民如是，则一国进步。

悔改之与自信，反对之两极端也。佛法既言忏悔，又言不退转。今欲以悔义施诸教育，得无导人以退转之路耶？抑彼信道不笃，巽懦[22]畏事，半途弃其主义者，岂不有所藉口耶？曰是又不然。孟子曰：“自反而不缩，虽祸宽博，吾不惴焉；自反而缩，虽千万人，吾往矣。”《大学》曰：“所谓诚其意者，毋自欺也。如恶恶臭，如好好色，此之谓自谦。”凡人之行事善不善，合于公理不合于公理，彼各人之良心，常自告语之，非可以假借者也。是故昔不知其为善而弃之，昔不知其为恶而蹈之，或虽知之而偶不及检，遂从而弃之蹈之，及其既悟也，既悔也，则幡然自新焉，是之谓君子之悔。若乃前既已明知之矣，躬行之矣，而牵于薄俗，怵于利害，溺于私欲，忽然弃去，艾己尤人[23]，是之谓小人之悔。君子之悔，其既悔既改也，常泰然若释重负，神明安恬；小人之悔，其既悔既改也，常覼然若背有芒，夜夜忐忑。君子之悔，一悔而不复再悔；小人之悔，且又将有大悔之在其后也。然则真能悔者，必真能不退转者也。何也？悔也者进步之谓也，非退步之谓也。

【注释】

①耶稣：基督教徒所信奉的救世主。②不二法门：佛家用语，指平等而无差异之至道。今用以称独一无二的门径、方法。③新民：“新”，动词。不断敦品励行、自我革新求进，然后推己及人，将自己的德学贡献给社会。④子张：颛孙师，字子张。春秋末陈国人。孔子得意门人。⑤驵侩：旧社会中说合牲畜交易中间人，泛指牙商。⑥颜涿聚：梁父之大盗，后为孔子的弟子。⑦大迦叶：即摩诃迦叶。“摩诃”是大的意思，故摩诃迦叶即大迦叶。佛陀十大弟子之一。⑧富楼那：全名富楼那弥多罗尼子，佛陀十大弟子之一，被誉为“说法第一”。⑨顽空：佛教语。指一种无知无觉的、无思无为的虚无境界。⑩佛乘：佛教为教导众生成佛之法。[11]保罗：《圣经》中初期教会主要领袖之一。[12]蘧伯玉：蘧瑗，字伯玉。春秋时期卫国大夫。有贤名。孔子称之为真正的君子。[13]周处：西晋官吏。字子隐。江苏宜兴人。少时横行乡里，时人将他和南山虎、长桥蛟合称“三害”，后翻然改过，励志勤学。官至建威将军。[14]子夏：卜商，字子夏，春秋末晋国人，孔子得意门人，以文学见称。[15]丧子丧明：因丧子哀恸过度而失明。[16]曾子：曾参，字子舆。春秋末鲁国人。孔子得意门人，以孝行见称。后世称为“述圣”。[17]杨子云：扬雄，一作杨雄，字子云。西汉著名辞赋家、哲学家、语言学家。[18]曹子建：曹植，字子建。三国时魏国文学家。曹操第三子。封陈王，谥思。[19]魏武帝：曹操，曹丕称帝后，追尊为魏武帝。[20]烟士披里纯：英语音译，即灵感。[21]曾文正：曾国藩。清朝大臣，湘军首领，谥文正。[22]巽懦：卑顺，怯懦。[23]艾己尤人：犹天尤人，自怨自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