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白朴:世间孤独,不过如此
【仙侣】寄生草·饮
长醉后方何碍,不醒时甚思。
糟腌两个功名字,醅瀹千古兴亡事,曲埋万丈虹霓志。
不达时皆笑屈原非,但知音尽说陶潜是。
在元代的江湖之上,白朴轻舟一叶,载着美酒,看菊花、白云,像一个苦行僧一样,以一种流浪的姿态颠覆知识分子学而优则仕的生存法则。他不是一个行走江湖,将就丛林法则的侠客,战火之中,生民凋敝,他只是不得己浪击天涯。不似元代的苍老酒客,不骑瘦马、不谈风月,下笔是言近旨远,辞浅情深,白朴的曲子或写凭吊废墟,或写六朝陈迹,对现实生活的理解和通达是句句真切。
白朴,原名恒,字仁甫,后改名朴,字太素,号兰谷。这个生于金哀宗正大三年(1226年)的酒客,他的饮酒只是一种循世的方式。背后寓意是以狂饮、愁饮、浪饮作为回避现世陈规的方式,抒发对世事的不满和寥落之情。在大时代遭逢的悲伤和沉痛往往都是如此的迅猛,没有回旋的余地。
长醉在竹林里的白朴,在荒山野岭看孤云,竹林青翠欲滴,山间屋檐下晴雨不定,有点类似道家清虚的修行人的形象。云收雨过,果蔬滴着清水,白朴巍然不动,接着举杯,邀来旷野的清风为伴。这个形象的存在对我们了解白朴的精神世界有着至关重要的意义。他们的饮酒方式和醉时的心态与寻求享乐的酒徒,或者心境颓唐借酒消愁的士人。“至人无宅,天地为客;至人无主,天地为所;至人无事,天地为故;无是非之别,无善恶之异,故天下被其泽,而万物所以炽也。”(《阮籍·大人先生传》)这是白朴在悲凉与忧患的人生之中所能抵达的想象中的人生境界。他是天地间翩翩白鹭沙鸥,心若烟波钓叟,暮云遮不住黄昏雪,醉于竹篱茅舍,而非歌馆楼台,与汉末诸多特立独行之士的习性相近。青色的植物和山麓将白朴的身影映衬在云天下,像是《世说新语》里的那些不羁的醉酒者,弹剑啸歌,铮铮心骨。他晚年寓居金陵古城,天下八荒四合,人间风雪倥偬,他在岁月沧桑中如青蒲苇一样在满是凄凉的秦淮河边随风摇摆。少年的轻狂,北邙沽酒的春秋之梦,燕市哭歌的剑拔弩张,让我们在回忆关于白朴的人生故事之时内心充盈着感动。他自从元兵攻破金都城开封之后与母在兵乱中失散,已经经历了坎坷艰辛的大半人生。这大半生他是浪迹天涯的旅人,晚年寓居金陵才算将自己的身心安定下来。
在元代遇到白朴,你会觉得他很像是一个魏晋时期的人,比如嗜酒的竹林七贤。只是他不善玄谈,因为自从他宣宗三年(1215年)为进士之后,他需要面对的就是厅堂朝案,以及当年元好问带他悲伤躲避战乱流寓山东的心伤。流水无情、落花狼藉,索性不如一醉。终日生活在阴谋、血腥和猜忌之中让这些最敏感被悲悯的心灵承担了巨大的压力,濒临绝境。
在那个年代里,白朴一身水墨色的衣襟游走在春野的绿色植物丛中,远远地看去像是一朵游走着的云。青青的田地,潺潺的流水,他停下来掬水,一饮而尽。有时候他是任性而洒脱,在草绿色的茅庐下饮酒,尽管他并没有太多银钱,也缺少高山流水遇知音的雅致。他追求的是这种醉去之后的“无碍”,或者说醉酒本身是暂时了却烦忧的一个途径,那草庐下孤单的心灵深处却是轻狂的风骨。这是他与悠游山林的假隐士不同的地方。
长醉,它并不是一个沉溺与酒的士子的日常姿态,而是在叛逆与诗意,漂泊的人生之中展现出来的一种精神态度。对得失的看破,对变幻不测的时局的接纳,都是这种精神的一部分。这种精神要比涂抹青红水墨的才子更有深远的意义。
长醉无碍,像是静坐读书,焚香洗尘的云外之人,疾风暴雨挡在窗外,室内是一派清净。无碍,就是好不滞涩,没有太多的牵念,不计较,不烦躁,心中深谙应对世事的道法。经过这样的一番洗淘,骨子里的轻薄与自负都被严酷的生存环境,动荡的时局所涤荡干净,生命就像一个蒲团,失去了水分,却更为长久地获得了生存下来的资格和形式。借着这种形式,他的生命之旅如木舟泛流,冲破羁绊和束缚,汇入云海茫茫之处。
这长醉,就显得有点形而上的色彩了,醉于武陵的山谷,醉于云中的桃花,醉于这一碟咸菜,醉于风雨凄凄浩浩天地星月之间,这是白朴的悲情。明明是凡俗之人,不幸之人,却是讲求“无碍”的境界。生命便是寄寓浮舟之上,游弋于江河湖海,遇到礁石听天由命。
如果你在古代的词典之中找出这样的旅客来,白朴也许会有不少同路人。每个人都是在大敌当前,城破国衰的年月里长大,穿着破旧的衣服,寄居在青砖屋檐下。吃着粗粮的士子们因此而懂得怜悯与穷苦的意义。寒窗苦读的士子们情愿热泪不低头,一杯薄酒便能给他们新生的意义。
白朴的词,依旧如陈年的酒,有血性澎湃的一面,只是时而转如山涧,稻花环抱的田野中央,站着伤心的白朴,他的目光带着少年的明净,流水般的小调,消磨之中的唱和,常常以为他是将悲愁抛出了云霄之外的。
这是词人伤感之中的感性成分,它如水银泻地,不可收拾。明月松风之下,席卷了功名二字,将乱糟糟的步履稳住,白朴选择的人生道路已经和他的官僚士大夫的家庭背景大相径庭。袖手旁观的醉客、看客,并没有真正达到世事洞明,半醉半醒者往往正是先知先觉者。功名与酸菜,浮生与宦海,其中的牵连与纠结,白朴有着自己的清醒判断。
醉心丝竹的圣贤,汲水耕织的寒士,都懂得这长醉的寂寞。寂寞时方有大自在,踌躇时才有真滋味,离乱兴亡的时代之下,这群人的生活方式与市井是如此的悬殊,好像他们都入戏了,见惯了风霜。
盛年不再,忽生白发,南京汴梁如在梦中,城外是蒙古军踏破城墙的声音,而白衣飘过,转身即是春日,四野明媚如水,废墟涤荡一清,白朴已经是人到中年。当年那短衣匹马的赤子,如今行遍江湖。
古人醉酒,一饮一斛,五斗解酲,这是魏晋时期的士人们超出常规的饮酒方式。饮酒作为一种诗意或者排忧的途径,变得怪诞而荒唐。往往是酩酊大醉或者如红泥火炉,浅斟而已,写下的曲子带着浓郁的宿命色彩。只是世事相违,身不由己,田园荒芜,家国破败,在废墟里成长起来的士子,其内心的苦楚是无法言喻的。在功名仕途之上,曾经的美好与惨烈,悲壮与愤激,激荡起人生的种种疑问,但是却总能为这美酒消融。
从饮酒、行游、怪异的生活方式的角度,表现个人情趣追,阐释时代文人的心理状态历来是深入生活现场直接感知的基础。生活对于白朴像是一种仪式,他是一个祭祀者,以时间、知识、性情为孤僻、热烈的人生做铺垫。然而孤独本身并不构成这个仪式的重点,孤独是漫长、没有尽头的。千山流水之中,有着淘洗不尽的哀愁。
一个时代的孤独者,战乱年代栖居在荒野,命运无常,世事难料,他逐渐学会了以自己的方式去理解那些神秘不可猜度的事情。白朴这个元代的歌者,早年流落北方,内心对世道的艰难、人情的冷薄、时局的无常有着切身的感受。白朴出身官僚士大夫家庭,他的父亲白华为金宣宗三年(1215年)进士,官至枢密院判;仲父白贲为金章宗泰和间进土,曾做过县令,然而遭逢战火,在这样的时代背景之下,白朴在大时代颠簸之中成长起来,其心识、才学有超拔之气。他的曲子旋律沉凝、带着民间歌者那种浓厚的即兴色彩。即兴,是醉酒者、沉吟者、避世者在一瞬间内心力量复苏和觉醒的表现,铁瓮饮茶,瓷碗喝酒,他们的曲子是青云直上,能够俯瞰世间迷局。这样的孤立个体,即是通过这种形式获得力量和精神上升的途径。釉色淡青的酒坛,有点像是南朝青釉莲花罐,他仓惶间离开战乱之地,奔走了千里,只想停下来喝一盏酒。也许他本身并不是沉醉于美酒,只是想到了酒中的伤心事。
白云千载,醉时歌,醒时梦,魏晋名士不过如此,或者在灵魂和心性上白朴是接近竹林七贤的。这种气质是他在元代与另外几个著名散曲大家的区别。各种文化在他身上得到了很好的融合,崇尚虚无空谈名理的习气被他明净的心灵涤荡之后,拥有了一种更为稳妥的心性。
白朴就是这样在航船上,驿路上的某个关隘陷入孤独的情绪,不可言说不可释怀。
追逐名利的人们忙忙碌碌,看不到他的痛苦和失意,常常以为他是酒醉之后的梦呓,在这个世界上毫无根基地飘荡。沙鸥似雪,落日浮金,人生的苦途就是这样煎熬着白朴的心灵。金哀宗天兴元年(1232年),蒙古军攻破汴城之前的一年,白朴随元好问远走聊城,寄居山东,小小的心灵已经饱受煎熬,而其父只身随哀宗渡河而上,离散之情他已经经历几番。黄芦岸,绿杨堤,春去春来,他跟随元好问流落民间,如一沙鸥,在沧海、雪原、山间辗转几年光景。所以白朴利用历史题材,敷演故事也就多了这种云水潮涌、卷动苍风的气质,填写散曲,善于因旧题,创新意,词采优美,情意深切绵长。
蒙古太宗九年(1237年),白正是年少之时,看莽原之间间云拥潮来,水随天去,他的内心若是一块荒原,栖息的是寒石、孤鸦、灵狐,有一种萧疏气息。元好问由冠氏返太原,路经真定,白朴回到父母身边,他的伤痕记忆直到晚年饮酒、喝茶、访古的曲子之中依旧有所体现。他以遗民的身份自傲,追逐山川浮云、放弃了官场名利的争逐,藏悲悯之心于颠倒的言行之中,山野、街市皆可归隐,其心如野鹤,对人的脆弱、惊惶、悲戾都有了深刻的理解和洞察。“伤时纪乱,尽见于字里行间。”其感物伤情从笔下款款道出。老树寒鸦,半庭新月,其幽幽的腔调,如白鹭沙鸥,轻点水面,能俯仰自由,一声长啸,目光如炬,似乎要堪破迷雾死局,悟得人生的智慧一般。
春山暖日,温酒谈论故朝的掌故,古史,看阑干楼阁清光滴漏、黄叶坠地,元初的散曲家面临的心灵困境是遗民身份的尴尬与介入、隐循的矛盾。遗民之声,历来是悲慨、积郁,但白朴的这首散曲像是游仙诗,似山野之人、闲云野鹤,虽然唠叨不停,但是并不偏执、激烈。是醉呢,悲呢,是镜花水月,而他是盛开的花朵,有着充沛的生命力,向着阳光不断地祈求未知的降临。
白朴的彻悟就是酸菜与仕途,酒醋与躬耕,避开喧哗与宦海污浊,以遗民的身份歌唱自己的心灵生活。糟腌,醅瀹,曲埋,皆是酒。酒事之多,语义指向与兴亡、功名、志节有关。拿功名与酒事相比拟,是一种拿得起放得下的气度。“笑屈原”,“说陶潜”,则是内在含蕴了其政治讽喻,以遗民、在野之士的身份评说屈原的政治理想以及陶潜的遗世独立。而酒,或者与就相关的代词,糟腌,醅瀹,曲埋,则是建立其人格精神与家国情怀的中枢。在这里,饮酒是一种政治行为,一种个体生存的浅陋哲学,循世之前的精神仪式。归隐南山,种植菊花酿制美酒的陶潜,栽植农作物,而持有更激越的政治理想的屈原则孤舟沉江,让元代徘徊在朝堂与江湖之间的士人莫衷一是。这就是生命的小境界,“忽与一觞酒,日夕相欢持”(陶渊明《饮酒二十首》之一),追求的是生命的和谐、洒脱、安详。将就的是精神与生活方式、伤痕记忆的契合。如他晚年身临金陵,遍游江南,写下的“临平六朝禾黍、南宋池苑诸作,”都表明白朴饮酒、宴乐都不再是一种对魏晋风流名士文化现象的模仿,而是独立心智逐渐澄清、静笃、安闲的过程。
萧统在《陶渊明集序》中认为“有疑陶渊明诗篇篇有酒。吾观其意不在酒,亦寄酒为迹焉。”白朴的饮酒,无论闲雅、粗鲁、率真,与历代士人们的心态却是一致的。白朴的酒,或浓或淡,是率性而饮。在经历了金哀宗天兴元年的战火之灾,他观察世界的方式也随之改变。天生的悲悯、坦荡,不羁,让他在跟随元好问四处奔走的岁月里,逐渐沉淀成一种复杂错落的文化心理。白家与元好问父子为世交,过从甚密。两家子弟,常以诗文相往来,只是白朴和元好问的性情又有所不同。白朴是梧桐树下那地老天荒的参悟者,是深明天荒地老,流水无情的士人。他就这样往来于江湖,直到元成宗大德十年(1306年)消失在世人的视线之中。直到清朝中叶,朱彝尊、洪升始整理刊行白朴的曲子,词作,他独特的生活方式才重又完整的展示在世间。
元世祖中统二年(1261年),白朴36岁,人到中年,家业以及个人的心灵归宿成为他无法逃循的问题。这年四月元世祖命各路宣抚使举荐人才可时以河南路宣抚使入中枢的史天泽推荐白朴出仕,但是白朴对于权力与仕途已经丧失了热情和期望,他的心灵和性情已经绝弃了这份世故。白朴再次弃家南游,身在云外,乘孤舟、越山岭、访古寺,更以此表示他遁世消沉,永绝仕宦之途的决心。
白朴站在元代苍老的梧桐树下,雨水的残痕如胭脂红湿。他的饮酒,更多的是一种文化意义上的人格张扬,无需计较野菜汁味、酸咸、客栈大小,只要有山有水,即可一饮而尽,这也是酒客与酒徒不同之处。这个遗民的酒量已经无从考证,饮酒带着一种形而上的超越色彩和人格魅力,让这些虚幻、愤激,抑或淡定的人物形象更加生动。江山异代,田园荒芜,朝野旧事已经过去,金朝的南京汴梁已在蒙古军的包围之下,白朴站在梧桐树下,悠缓的腔调带着一丝萧索。
元代人饮酒,是在故朝的废墟瓦砾之间,黄昏的斜光淡淡的映照残亘断垣,这就是当时知识分子们的心态写照。白朴放浪形骸,寄情于山水之间,但他却并不可能真正遁迹世外,对现实熟视无睹。白朴的悲悯之心,在于饮酒之余悲哀怛侧,这使得他的部分曲子风格淡闲之中若带烦忧,令人感叹。白朴后来徙居真定(今河北正定县),晚岁寓居金陵(今南京市),像白朴这样的士人,在寒霜来临之前的清秋,以赏菊、饮酒作为回避政治生涯失意和抑郁的途径,看满天霞光,孤身一人出入江南江北,在这个意义上却也不失是一个合格的现实主义。他承袭元好问长短句的格调,跌宕沉详,天然古朴,写山林、醉客,时而愤激,时而戏谑,生平得失尽在其中。“长醉后方何碍,不醒时甚思”,这群酒客的政治理想和现实中的生存姿态就在宴饮、远游之中消磨,规避官场的法则与权威束缚。或者他与魏晋的竹林七贤是一样的痛苦、寂寞,满川风雨不容得他不低头。
1277年的白朴,正是带着这种凄凉的心境游至九江,再入巴陵。这就是1277年的白朴,吃酸菜,喝清茶,走遍江南的故事。他一生似乎都是在演绎那个纷乱时局下的生存艰难场景,借酒寄情,山水、客舟、驿道,构成了他寂寥的半生。阳光下岑寂的庙宇,白鸟从树林里飞过,他走出森林,转向水路,似乎一路都能听到这水鸟的啁啾之声。你若是在此时觉得心情寂寞,想携着酒坛采了菊花跟随白朴去饮酒,却发现不能寻找到他的足迹、身影,一定会满怀惆怅。山中的白鹤还在,当垆酤酒的人尚还善饮,这场曲剧并没有戛然而止,只是在正史的记载之中,时至元成宗大德十年(1306年),白朴其后的生平事迹已经很难考证了。白朴也许是突然对陈旧的生活产生了厌倦,远游去了,路过九江,再去汴京,但是再没有关于他的踪迹的记载。他一定是寻找到了一条极为特殊的路,在他最后的一次远行之旅,只有远山和飞鸟为伴,只有青云与雨水为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