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王元鼎:千古只是一梦
【醉太平】·寒食 其二
声声啼乳鸦。生叫破韶华。
夜深微雨润堤沙。香风万家。
画楼洗净鸳鸯瓦。彩绳半湿秋千架。
觉来红日上窗纱。听街头卖杏花。
史书翻开新的一页之前,在故事正要开始下半部的时候,我们总会被那历史的缝隙里豁然传来的鸟鸣、水声、落花声、金戈碰撞铠甲的铿锵唤醒想象力。长庆四年(824年)的刘禹锡由夔州刺史谪和州,沿着江面向东而去,过西塞山的时候写下了一首关于金陵城的吊古伤今之作。船桨和水声带来的小插曲,让人疑是身在金陵旧梦,愁绪不可排遣。
金陵城千古依旧,无论是建安十六年还是元朝末年,它的存在常让人梦到那古老的苍龙、白虎。在这神奇的传说之中,此时春已过半,寒食来临,金陵城的历史悄悄地展开。陆游曾经在《会稽志序》中说到:“中原未清,今天下巨镇,惟金陵与会稽耳。”这个金陵,在历代文人心目中显然已经占据了相当重要的地位,虽然在更多的时候你会觉得它是繁华而陌生的城市。
元代的金陵城,有隐士、道士,儒生疯癫之人,是一个妙趣横生又纷繁复杂的地方。饱读诗书的才子在这里会看到金粉楼台,鳞次栉比的建筑群;而善写人情冷暖的散曲家则看到的是那秦淮河的悠长故事,风月佳人。
关于王元鼎,历史的记载不慎详尽。孙楷第《元曲家考略》说他为西域人。天一阁本《录鬼簿》在“前辈名公”中列有其名称为“王元鼎学士”。《太和正音谱》把他列入“词林英杰”中。似乎他是隐居在这座石头城里,平生寄身于此,很难寻找他的行踪。玄武湖畔,栖霞山没有他的影踪,其次便是在《吴文正公集》里有关于他的记载,“学者阿鲁丁,以玉氏,以元鼎字。其先西域人也,始祖玉速阿剌,从太祖皇帝出征,同饮黑河之水,为勋旧世臣家,名载国史。”明清时期的金陵城极尽繁华,但是时光往前推移到了元朝却显得晦暗不清。凤凰台已经落满尘埃,燕子矶也渐被风霜掩盖,这个城市的传奇故事陆续被路过的大师们写进笔下,为后世现象它昔时的浮华与光辉留下了可靠的线索。金陵城永远不会成为一座遗城,如果你对它的历史有足够多的理解。对于这个城市,用单纯的浪漫或者繁华这样的词语来修饰、形容都是一种浅薄的错误。或者说,在历史的长长河流里,它已经拒绝也无需更多诗人,散曲家来给它命名。没有人能抛弃这个城市,或者以历史的代言人的身份来质疑它的存在。如果你的目光越过栖霞山,注视这座传说中的金陵城,你会发现它远比真实的历史典籍描述的更加特别。当年的朱雀桥、乌衣巷不知是否还在,这是几百年前月明星稀的夜晚,它曾经激发了金陵城的才子、士人们最浪漫的诗情。
关于金陵,你需要知道它并非是一座被虚拟出来的古城,包括那些山寺、湖泊都已经历经六朝的风雪,它们是不可替代的。诸多古代文献记载里却并不难找到这座金陵城,它甚至与洛阳,长安,元大都一样的名重天下。在《魏书》里的金陵城是有着瑞祥之气的,“金陵王气兆于先代,黄旗紫盖,本出东南,君临万邦,故宜在此。”不知这是不是王元鼎倾心于金陵的原因,透过万古的沧桑往事他第一次追溯起自己的人生,看到金陵城的繁华也看到过落寞。
于是,在我们的阅读视野里终于有一个人第一次与金陵城的历史如此紧密地联系在一起。在这种联系之中建立起来的生活方式与自给自足的田园式不同,士子们须得将自己的性情、气质与这个城市有默契的融合。
这个城市拒绝惊鸿一瞥的妖艳,虽然它也是有过极其浮华的时光;它有点保守,显得木讷,但那只是在历史的夹角里短暂的一小段时光,更多的时候它是明朗而极具包容性的。古人想通过风水术、星象术来为这个城市的命运和未来做一个预测,但终归不能得起要领。十里长堤,翠烟升起,往来如梭的士人们在足够长的岁月里已经为它见证了这此种沧桑。
在这么一座城市里,你能寻找到太多千奇百怪的琐事以及有趣的地方。这是一座梦中的城市,王元鼎在寒食的时节开始留意它密集的建筑群、渡口、歌女、朱雀桥等等。他想从这做自己生活了多年的城市里发现一些未有的新奇事物,想从古人对这个城市的描述中跳出来,找到那个被人们和时光遗忘的金陵。也许在整个古代很少将城市与那些天生具有艺术敏感的士子联系起来,因为在常人看来他们的归宿不在于城市,而是湖畔、群山或者田野。王元鼎的意义就在于他开始描述他所置身的城市,并且想有一个清楚而全面的理解。
金陵城,这么一个古老的城市,王元鼎很容易将它和时间的流逝,人生的无常联系起来。无需去了解它的地势、位置、时间如沙漏,如流沙,被秦淮河的流水带往未知的地方,而随着夜晚的灯光亮起来,我们关于这个城市的意象和影踪也随着王元鼎的曲句渐渐地清晰明朗起来。而那南朝诗人的诗句似乎又依稀回响在耳际:“江南佳丽地,金陵帝王州。”历史的时间和人生的时间,在具体的生活际遇中交汇。
元代赵孟礜《松雪斋文集》卷六有《古今历代启蒙序》是记述王元鼎的:“金陵王君元鼎,取自三皇五帝以来事迹,编为四言,又韵其语,欲以教童蒙,使之诵习,俾知古今。携以见示,求为序引。盖自唐李翰已有《蒙求》矣。然不若王君所编为包括古今,该备治乱,不悖于先儒之论议,于小学不为无补。然余疾读一过,犹以事迹之繁非童子所能悉者,虽成人亦可读之以为历代史记之目也。若王君之用心不既勤矣乎?敬题卷首而归之。”这段话是对王元鼎的才识和学力的明证。但是在整个曲史的角度来说,王元鼎却有点类似于一个任性的诗人,他是生活在那个历史上已消逝的金陵城里,而非元末日常生活智中的那个金陵。或者他是把自己当作梦中人,在整个黄昏都是梦游,偌大的金陵城,他敲敲石子,逗弄花鸟,那酒旗戏鼓,寻常巷陌都能见到他的影子。
那玉簪螺髻的女子,品尝鲈鱼的食客,失神落魄的江南士子,盈盈翠袖的戏子都在这寒食时节闯进了金陵城,仿佛他们是随着节气的变化而突然走进这个城市的。那哀伤的古筝曲,那闲愁千斛的王元鼎与这些人结伴而行,随着这个城市的情绪和欲望而深陷其中。真像是失去记忆之后面对陌生的事物所产生的痛苦,人人都迫不及待地几欲醉去。
金陵酒肆里的诗人,写曲子的人听到鸦雀的鸣叫,在闲暇光阴里突然有了几分闲愁。“声声啼乳鸦。生叫破韶华”。这鸣叫声让他们想起似乎很久没有出远门了,也忘记去念叨到底在这个城市里生活了多少年。白发苍苍的士子们只知道每年雨雪时节看着瓦蓝瓦蓝的天空,栽种一些花草,去城墙边闲逛。小鸦的啼叫,忽而停下来,不知多少春光韶华已逝去。画卷中的女子,经过秦淮河,穿过金陵的大街走到城市的另一侧,她却已经韶华即逝,红颜老去。她的衣袖轻轻挥舞,古今只是片刻之间,六朝仿佛犹在梦中,盛宴刚刚开始,笙歌轻轻奏起。玄武湖畔烟波浩渺,那年华付诸流水,春尽之时无尽的感伤都在朵朵白色云层里,飘在金陵城的上空。仿佛就在这个时候,整个城市的苍凉悲壮都融入你的心怀,千年的玄武湖畔鸡鸣寺的钟声隐隐传来,秦淮河畔的灯楼画舫在光影中摇曳。而当你欲举杯同醉的时候,却听到了鸦雀的鸣叫,良久不能回过神来。
寒食是传统的二十四节气之一。在农历三月初,清明前一二日这声声啼鸣,让王元鼎想起灵谷寺的钟声,风吹过烟尘,那绵延不绝的钟声从山间传来,顿时就感觉身心一片寂静。而所谓的“生叫破韶华”,一个“破”字就生动地点明了其时的心境,对时间匆匆逝去的忧虑让他满怀感伤。乳鸦,即是雏鸦。对于这个“生”字,则是指偏偏,硬是。小鸦的啼叫唤起他对时间的流逝感,小鸦的鸣叫更容易让作者察觉到时间的流逝,生命一代一代地相继,而城市是巍然不动。时间对于一座城市和一个人的感觉是不对称的。王元鼎在金陵城的生活以它自身所固有的节奏进行的时候,突然被这种自然界细微的事物和现象唤醒。于是他不由地思考是不是每一个细节,每一个事物的变化才构成了金陵城这样奇妙的形态和氛围。在这座南朝佛寺中惟一留存至今的寺院里,他能感受到扑面而来的历史气息。
风尘从金陵城的上空吹过,他蓦然被这来自大自然的精灵的啼鸣唤醒了心神。这是一起奇妙的瞬间体验。很多次他在和伶人,说书人一起谈论这个城市的故事的时候总是忽略了在浮华的夜色背后这个城市原来还是有人情味的。在有月光的晚上,金陵城灯红酒绿,官宦、说书人都在沉迷于故事的疑团,而卖茶水的小贩生意尚好,模模糊糊之中觉得困倦。
对俗世生活的敬畏之心,机巧和附庸风雅的文人是不曾有的。献媚的为人只会在秦淮河的倒影中信笔虚构人情世故,他们像是苍白的植物游荡于河流两岸的渡口和巷子,生命是欠缺饱满的。王元鼎则是追求另一种缓和的生活态度,无关谄媚与趋炎附势,就像阳光下的植物那样生长,沐浴金陵古城的雨水,春天的时候能茁长出更茂盛的枝干。他与从名门走入市井之后的纨绔弟子生活方式截然不同,洒脱与仗义的气质是难于为人效仿的。
秦淮旧梦,豁然醒来的时候,你就在金陵城的街头了。依稀还是当年的那些人,那些事,寻找白鹭洲的人已经感觉到自己的苍老,对这金陵城的四季变化显得迟钝,甚至也记不起一个遇到过的女子的名字。这是一种那个奇异的陌生感,你想象它是一个可以给你幸福的城市,比如那渺茫不清的东吴故地以及元嘉年间的某个小城。
旧梦是六朝的旧梦,千古只是一梦,醒来东吴的船只已经离岸,江水浩荡已经留不住昨日的容颜。“夜深微雨润堤沙,”夜雨总是如此迷人,让悲伤得于洗涤,内心如明净的坛水。仿佛金陵的雨季总是能使这古老的城市内在的光泽闪现,映照出它所经历的所有。而王元鼎则是站在城外江面一叶孤舟上,看烟波浩渺的水面逐渐浮出的一页页往事。
金陵城的雨水让人伤怀而心生悲慨。夜深的时候,雨水淅淅沥沥地落在金陵城那些青灰色的屋瓦上,这段历史就显得烟波浩渺,总让人捉摸不定。雨夜的诗意与王元鼎对这时光易逝的困惑形成鲜明的对照。
但是如果提到王元鼎,首先想到的就是金陵城和秦淮河。金陵城不是一座石头城,在它那秦淮河的光影中有着深邃而悠长的故事。秦淮河从东水关流入南京城,千百年来历经沧桑,见证过六朝的繁华与苍凉,对于这座城市来说它就是一个不老的传奇。元代至治、天历年间的王元鼎(1321~1330)曾为翰林学士,在这座金陵城内他应该是读了很多书,看过不少海棠,熟知江南的风土人情。他也许思考过关于金陵城的浮华,山林幽隐的江南士子选择的人生道路,或者是更为遥远的西域。
在这样一座传奇的城市里流传下来的曲子,总是有着悠长的悲伤气息。一座城市经历了太多的梦想破灭。画楼洗净鸳鸯瓦,琉璃色的墙角那雁羽般的飞檐在阳光下肃穆而沉静。金陵古城,享乐主义者包括那些公子哥儿,逞逗鹦鹉的文人,都会被这流水的倒流所迷惑。谁也不知道这秦淮河的流水沉积了多少传奇故事,“彩绳半湿秋千架”,才一转身的时间一切世相就变得扑朔迷离。蓦然想到这是寒食时节,却不知自己如何应对。
那云霓中的苍松翠柏,雨水将尘埃洗尽,翠绿的色泽衬着金陵城的古建筑,王元鼎从中国旧朝代的文化传统之中以悠游者的身份参与到这场精神放逐的游戏中来。只是这游戏没有传奇小说里的连环疑团,人类卑微的命运和宿命感,归宿感都被浓缩在这些元代暗角的剧本里。每一个剧本都有快马轻裘的侠义之士在寻求生存的真实意义与虚无的快感,这种人生不同的矛盾交织在一起,造就了金陵城一批玩世不恭的文人。
琵琶和笛声缠绵婉转,蓦然惊响之处,却是急如雨点的锣鼓声,由满变快,声声清脆入耳,有一种金石的声音。
王元鼎的曲子与这座城市的欲望、秘密之间并无直接的关系。他的曲子并不是作为金陵城或者某个城市的记述而存在,它是在表现作者对一个城市的思考与反省。
无论如何,作为六朝古都,王元鼎在秦淮河畔写下的散文,以及无数的小令在中国古代的士人们一般有两种人生选择,第一就是身在庙堂,以儒家兼济天下的情怀为根本,入仕为官,其次是以凡俗之心,回归山水田园,挑水、砍柴、种菜,融入日常生活,它包括山居的士人,隐士,以及着重人生趣味雅俗共赏的散曲家。
苍苍竹林,云朵后是王元鼎策马赏花,无论哪一种文化身份,参悟壶中乾坤,一声声,小乌鸦不停地欢叫,硬是叫破了暗夜,迎来了春日光华。昨夜里微微春雨润湿了江堤软沙,阵阵香风溢满万家。把画楼的鸳鸯瓦洗得干干净净,还打湿了系着彩绳的秋千架。一觉醒来时红日已照着窗纱,听到街上有人在叫卖杏花。觉来红日上窗纱。听街头卖杏花。王元鼎的这组《寒食》小令共存四首,此是其中第二首。另外三首主要描述流逝的春光在作者心里引起的丰富、复杂的感受,或惹动莫名的困倦,或撩拨缠绵的情思,或萌发及时作欢的欲念,主观色彩表现得比较浓烈。这一首却不同,作者不直接宣泄自己的情感,而是采用融情于景、含藏不露的抒写手法,把对春天的喜悦之情完全融化在一片生机勃勃、情趣盎然的声光画面之中。韶华:美好时光,引指春光。鸳鸯瓦:成对的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