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迅全集(第二十卷)
上QQ阅读APP看书,第一时间看更新

第5章

省会NN市的一家旅馆的大门口,跑进了一辆讲究的,软垫子的小小的篷车,这是独身的人们,例如退伍陆军中佐,步兵工等大尉,有着百来个农奴的贵族之类,——一句话,就是大家叫作中流的绅士这一类人所爱坐的车子。车里面坐着一位先生,不很漂亮,却也不难看;不太肥,可也不太瘦,说他老是不行的,然而他又并不怎么年青了。他的到来,旅馆里并没有什么惊奇,也毫不惹起一点怎样的事故;只有站在旅馆对面的酒店门口的两个乡下人,彼此讲了几句话,但也不是说坐客,倒是大抵关于马车的。“你瞧这轮子,”这一个对那一个说。“你看怎样,譬如到莫斯科,这还拉得到么?”——“成的,”那一个说。“到凯山可是保不定了,我想。”——“到凯山怕难。”那一个回答道。谈话这就完结了。当马车停在旅馆前面的时候,还遇见一个青年。他穿着又短又小的白布裤时式的燕尾服,下面露出些坎肩,是用土拉出产的别针连起来的,针头上装饰着青铜的手枪样。这青年在伸手按住他快要被风吹去的小帽时,也向马车看了一眼,于是走掉了。

马车一进了中园,就有侍者,或者是俄国客店里惯叫作伙计的,来迎接这绅士。那是一个活泼的,勤快的家伙,勤快到看不清他究竟是怎样一副嘴脸。他一只手拿着抹布,跳了出来,是高大的少年,身穿一件很长的常礼服,衣领耸得高高的,几乎埋没了脖颈,将头发一摇,就带领着这绅士,走过那全是木造的廊下,到楼上看上帝所赐的房子去了。——房子是极其普通的一类;因为旅馆先就是极其普通的一类,像外省的市镇上所有的旅馆一样,旅客每天付给两卢布,就能开一间幽静的房间:各处的角落上,都有蟑螂像梅干似的在窥探,通到邻室的门,是用一口衣橱挡起来的,那边住着邻居,是一个静悄悄,少说话,然而出格的爱管闲事的人,关于旅客及其个人的所有每一件事,他都有兴味。这旅馆的正面的外观,就说明着内部:那是细长的楼房,楼下并不刷白,还露着暗红的砖头,这原是先就不很干净的了,经了利害的风雨,可更加黑沉沉了。楼上也像别处一样,刷着黄色。下面是出售马套、绳子和环饼的小店。那最末尾的店,要确切,还不如说是窗上的店罢,是坐着一个卖斯比丁[1]的人,带着一个红铜的茶炊,[2]和一张脸,也红得像他的茶炊一样,如果他没有一部乌黑的大胡子,远远望去,是要当作窗口摆着两个茶炊的。

这旅客还在观察自己的房子的时候,他的行李搬进来了。首先是有些磨损了的白皮的箱子,一见就知道他并不是第一次走路。这箱子,是马夫绥里方和跟丁彼得尔希加抬进来的。绥里方生得矮小,身穿短短的皮外套;彼得尔希加是三十来岁的少年人,穿一件分明是主人穿旧了的宽大的常礼服,有着正经而且容易生气的相貌,以及又大又厚的嘴唇和一样的鼻子。箱子之后,搬来的是桦木块子嵌花的桃花心木的小提箱,一对靴楦和蓝纸包着的烤鸡子。事情一完,马夫绥里方到马房里理值马匹去了,跟丁彼得尔希加就去整顿狭小的下房,那是一个昏暗的狗窠,但他却已经拿进他的外套去,也就一同带去了他独有的特别的气味。这气味,还分给着他立刻拖了进去的袋子,那里面是装着侍者修饰用的一切家伙的。他在这房子里靠墙支起一张狭小的三条腿的床来,放上一件好象棉被的东西去,蛋饼似的薄,恐怕也蛋饼似的油;这东西,是他问旅馆主人要了过来的。

用人刚刚整顿好,那主人却跑到旅馆的大厅里去了。大厅的大概情形,只要出过门的人是谁都知道的:总是油上颜色的墙壁,上面被烟熏得乌黑,下面是给旅客们的背脊磨成的伤疤,尤其是给本地的商人们,因为每逢市集的日子,他们总是六七个人一伙,到这里来喝一定的几杯茶的;照例的烟熏的天花板,照例的挂着许多玻璃珠的乌黑的烛台,侍者活泼的轮着盘子,上面像海边的鸟儿一样,放着许多茶杯,跑过那走破了的地板的蜡布上的时候,它也就发跳,发响;照例是挂满了一壁的油画;一句话,就是无论什么,到处都一样,不同的至多也不过图画里有一幅乳房很大的水妖,读者一定是还没有见过的。和这相像的自然的玩笑,在不知道从什么时候,从什么人,从什么地方弄到我们俄国来的许多历史画上,也可以看见;其中自然也有是我们的阔人和美术爱好者听了引导者的劝诱,从意太利买了回来的东西。这位绅士脱了帽,除下他毛绒的红色的围巾,这大抵是我们的太太们亲手编给她丈夫,还恳切的教给他怎样用法的;现在谁给一个鳏夫来做这事呢,我实在断不定,只有上帝知道罢了,我就从来没有用过这样的围巾。总而言之,那绅士一除下他的围巾,他就叫午膳。当搬出一切旅馆的照例的食品:放着替旅客留了七八天的花卷儿的白菜汤,还有脑子烩豌豆,青菜香肠,烤鸡子,腌王瓜,以及常备的甜的花卷儿;无论热的或冷的,来一样,就吃一样的时候,他还要使侍者或是伙计来讲种种的废话:这旅馆先前是谁的,现在的东家是谁了,能赚多少钱,东家可是一个大流氓之类,侍者就照例的回答道:“阿呀!那是大流氓呀,老爷!”恰如文明了的欧洲一样,文明的俄国也很有一大批可敬的人们,在旅馆里倘不和侍者说废话,或者拿他开玩笑,是要食不下咽的了。但这客人也并非全是无聊的质问:他又详细的打听了这市上的知事,审判厅长和检事——一句话:凡是大官,他一个也没有漏;打听得更详细的是这一带的所有出名的地主:他们每人有多少农奴,他住处离这市有多么远,性情怎样,是不是常到市里来;他也细问了这地方的情形,省界内可有什么毛病或者时疫,如红斑痧,天泡疮之类,他都问得很担心而且注意,也不像单是因为爱管闲事。这位绅士的态度,是有一点定规和法则的;连醒鼻涕也很响。真不知道他是怎么弄的,每一醒,他的鼻子就像吹喇叭一样。然而这看来并不要紧的威严,却得了侍者们的大尊敬,每逢响声起处,他们就把头发往后一摇,立正,略略低下头去,问道:“您还要用些什么呀?”吃完午膳,这绅士就喝一杯咖啡,坐在躺椅上。他把垫子塞在背后,俄国的客店里,垫子是不装绵软的羊毛,却用那很像碎砖或是沙砾的莫名其妙的东西的。他打呵欠了,叫侍者领到自己的房里,躺在床上,迷胡了两点钟。休息之后,他应了侍者的请求,在纸片上写出身分,名姓来,给他可以去呈报当局,就是警察。那侍者一面走下扶梯去,一面就一个一个的读着纸上的文字:“六等官保甫尔·伊凡诺维支·乞乞科夫,地主,私事旅行。”当侍者还没有读完单子的时候,保甫尔·伊凡诺维支·乞乞科夫却已经走出旅馆,到市上去逛去了,这分明给了他一个满足的印象;因为他发见了这省会也可以用别的一切省会来作比例的:最耀人眼的是涂在石造房子上的黄和木造房子上的灰色。房子有一层楼的,有两层楼的,也有一层半楼的,据本地的木匠们说,是这里的建筑,都美观得出奇。房子的布置,是或者设在旷野似的大路里,无边无际的树篱中;或者彼此挤得一团糟,却也更可以分明的觉得人生和活动。到处看见些几乎完全给雨洗清了的招牌,画着花卷,或是一双长统靴,或者几条蓝裤子,下面写道:阿小裁缝店。也有一块画着无边帽和无遮帽,写道:“洋商华希理·菲陀罗夫”[3]的招牌。有的招牌上,是画着一个弹子台和两个打弹子的人,都穿着燕尾服,那衣样,就像我们的戏院里一收场,就要踱上台去的看客们所穿的似的。这打弹子人画得捏定弹子棒,正要冲,臂膊微微向后,斜开了一条腿,也好象他要跳起来。画下面却写道:“弹子房在此!”也有在街路中央摆起桌子来,卖着胡桃,肥皂,和看去恰如肥皂一样的蜜糕的。再远一点有饭店,挂出来的招牌上是一条很大的鱼,身上插一把叉。遇见得最多的是双头鹰的乌黑的国徽,但现在却已经只看见简单明了的“酒店”这两个字了。石路到处都有些不大好。这绅士还去看一趟市立的公园,这是由几株瘦树儿形成的,因为看来好象要长不大,根上还支着三脚架,架子油得碧绿。这些树儿,虽然不过芦苇那么高,然而日报的《火树银花》上却写道:“幸蒙当局之德泽,本市遂有公园,遍栽嘉树,郁苍茂密,虽当炎夏,亦复清凉。”再下去是:“观民心之因洋溢之感谢而战栗,泪泉之因市长之热心而奔迸,即足见其感人之深矣”云。绅士找了警察,问过到教会,到衙门,到知事家里的最近便的路,便顺着贯穿市心的河道,走了下去。——途中还揭了一张贴在柱上的戏院的广告,这是豫备回了家慢慢的看的。接着是细看那走在木铺的人行道上的很漂亮的女人,她后面还跟着一个身穿军装,挟个小包的孩子。接着是睁大了眼睛,向四下里看了一遍,以深通这里的地势,于是就跑回家,后面跟着侍者,轻轻的扶定他,走上梯子,进了自己的房里了。接着是喝茶,于是向桌子坐下,叫点蜡烛来,从衣袋里摸出广告来看,这时就总是䀹着他的右眼睛。广告却没有什么可看的。做的是珂者蒲[4]的诗剧,波普略文先生扮罗拉,沙勃罗瓦小姐扮珂罗。别的都是些并不出名的脚色。然而他还是看完了所有的姓名,一直到池座的价目,并且知道了这广告是市立印刷局里印出来的;接着他又把广告翻过来,看背后可还有些什么字。然而什么也没有,他擦擦眼睛,很小心的把广告迭起,收在提箱里,无论什么,只要一到手,他是一向总要收在这里面的。据我看来,白天是要以一盘冷牛肉,一杯柠檬汽水和一场沉睡收梢了,恰如我们这俄罗斯祖国的有些地方所常说的那样,鼾声如雷。——

第二天都化在访问里。这旅客遍访了市里的大官。他先到知事那里致敬,这知事不肥也不瘦,恰如乞乞科夫一样,制服上挂着圣安娜勋章,据人说,不远就要得到明星勋章了;然而是一位温和的老绅士,有时还会自己在绢上绣花。其次,他访检事,访审判厅长,访警察局长,访专卖局长,访市立工厂监督……可惜的是这世界上的阔佬,总归数不完,只好断定这旅客对于拜访之举,做得很起劲就算:他连卫生监督和市的建筑技师那里,也都去表了敬意。后来他还很久的坐在篷车里,计算着该去访问的人,但是他没有访过的官员,在这市里竟一个也想不出来了。和阔人谈话的时候,他对谁都是恭维。看见知事,就微微的露一点口风,说是到贵省来,简直如登天堂,道路很出色,正像铺着天鹅绒一样;又接着说,放出去做官的都是贤明之士,所以当轴是值得最高的赞颂和最大的鉴识的。对警察局长,他很称赞了一通这市里的警察,对副知事和审判厅长呢,两个人虽然还不过五等官,他却在谈话中故意错叫了两回“大人”,又很中了他们的意了。那结果是,知事就在当天邀他赴自己家里的小夜会;别的官员们也各各招待他,一个请吃中饭,别个是玩一场波士顿[5]或者喝杯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