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这时候,乞乞科夫是很愉快的坐在他那皮篷马车里,已经在村路上走了许多工夫了。他的趣味和嗜好的主要对象是什么,我们是从第二章早就明白了的,所以他把肉体和心灵都化在这上面,也看得毫不觉到奇怪。从他那显在脸上的表情看起来,那推测,那估量,那计划,都好象很得意,因为他总在露出些满足的微笑来。他尽在想着那些事,而对于他那受了玛尼罗夫家的仆役的款待,弄得飘飘然了的马夫,可曾注意着右边的花马,却一点也没有留心。这花马很狡猾,当中间的青马和左边的那匹因为从一个议员买来,名字就叫“议员”的枣骝,都在使劲的前进的时候,它却只装作好象也在拉车模样。那两匹马,却因为自己这样的卖力,人可以从眼睛里看出它们的满足来。“你尽量的刁罢!没有好处的!我还要使你刁些呢!”绥里方说着,略略欠起身子来,给了懒马一鞭子。“要守本分,你这废料……!阿青……是好马,它肯尽职;我也要多给它些草料的,因为它是好马。议员呢——也是一匹好马……喂,你摇耳朵干什么?昏蛋,人对你讲话,你要留心!我不会教你坏道的,你这驴子!好罢,随便你跑!”于是他又给了一鞭子,唠叨道:“哼!野蛮!拿破仑,该死的东西!”接着是向它们一起大声的叫道:“喂!心肝宝贝!”并且给三匹都吃了一鞭子,不过这并非责罚,乃是他中意它们了的表示。他把这小高兴分给它们之后,又向着花马道:“你当作对我玩些花样,我会看不出你坏处来的罢。这不成的,我的宝贝,如果想人尊敬你,你得规规矩矩的做。你瞧!刚才的老爷府上的人们——那是好人!我只喜欢和好人谈天,好人——是我的朋友,也是好伙计;我喜欢和他同桌吃饭,或者喝一杯茶。好人是谁都尊敬的!比如我们的老爷——谁都尊敬他,你好好的听着罢,就因为他肯给我们的皇上尽力,又是个六等官呀……”
绥里方这样的想开去,一直跑到最飘渺,最玄妙的事情上去了。假如乞乞科夫留心的听一下,是可以明白关于他本身的许多仔细的;但他的思想,都用在自己的计算上,待到一声霹雳,这才使他从梦中惊醒,向周围看了一看;空中已经密布了云,大雨点打在烟尘陡乱的驿路上。接着一个又是一个更近的更响的霹雳,雨就倾盆似的倒了下来。对于车篷,开初是横打的,忽然从这边,忽然从那边,接着又改换了攻击法,打鼓似的向篷顶上直淋,弄到水点都溅到乞乞科夫的脸上。他只好放下皮帘,遮住了原是开着以便赏鉴风景的小圆窗,一面叫绥里方赶快走。绥里方被打断了讲演,也知道这不再是迁延的时候了,便从马夫台下,拉出一件青布的外套似的东西来,两手向袖子里一套,抓住缰绳,向着那听了他的讲演,觉得愉快的疲劳,正在踉踉跄跄的三匹牲口,发一声喊。不过已经走过了两条岔路,还是三条呢,却连绥里方自己也弄不明白了。他想了一通之后,就随随便便的定为确已走过了许多十字路。凡俄国人,一到紧要关头,是总归不肯深思远虑,只想寻一条出路的,他也这样,到了其次的岔路,便向右一弯,对马匹叫道:“喂,好朋友,走好哪!”一面赶着它们开快步,至于顺着这条路走到那里去呢,他可是并没有怎么想过的。
雨好象并不想就住。盖在村路上的灰尘,一下子就化了泥浆,马匹的拉车越来越艰难了。梭巴开维支的村庄,还是望不见,乞乞科夫觉得很焦急。照他的计算,是早该走到了的。他从窗洞里向两面探望,然而漆黑一团,什么也看不见。
“绥里方!”他终于从窗口伸出头去,叫了起来。
“什么事呀,老爷?”绥里方回答说。
“你瞧罢;村子还看不见呢!”
“对了,老爷,还看不见呢!”于是绥里方挥着鞭子,唱起歌似的东西来了。说这是歌,是不可以的,因为很散漫,而且长到无穷无尽。绥里方把一切都放进那里面去,全俄国的马夫对马所用的称赞语和吆喝声,还有随手牵来,随口说出的一切种类的形容词。到后来,他竟拉得更远,至于称他的牲口为“书记”了。
但乞乞科夫现在却发见了他的车在左右摇动,每一摇动,就给他很有力的一震;使他想到这好象已经离开道路,拉到耕过的田里来了。绥里方大约也觉得的,然而他一声不响。
“你究竟在怎样的路上走呀,你这流氓?”乞乞科夫喊道。
“有什么法子呢,我的老爷,已经晚上了。我是连我的鞭子也看不见呢,就这么漆黑!”正说着这话,马车就向一旁直歪过去了,至于使乞乞科夫得用两只手使劲的攀住。他这才看出,绥里方是喝得烂醉的。
“停下来!停下来!你要摔出我去了!”他向他叫喊。
“不会的,我的老爷,您怎么会想到我要摔出您去呢,”绥里方说。“如果这样,可就坏了,那我自己也知道;唔,不会的,无论怎样,我不会摔出您去的!”他这时就把马车拉转来,车转得很缓,可是终于全部翻倒了。乞乞科夫爬在泥浆里。绥里方是在拉住马;但马也好象自己站住了似的,因为正疲乏得要命。这意外的大事件使绥里方没了办法。他爬下马夫台,两手插腰,对马车站着,当他的主人在泥浆里打滚,挣扎着想要站起来的时候,就说道:“这东西可到底翻倒了!”
“你醉得像猪一样!”乞乞科夫说。
“没有的事,我的老爷!我怎么会喝醉呢!我知道的,喝醉,是坏事情。我不过和一个好朋友谈了些闲天;和一个好人,是可以谈谈的——这不算坏事情——后来我们就一起吃了饭。这也没有什么不对——和一个好人吃一点东西。”
“你前回喝醉了的时候,我怎么对你说的,唔?你又忘记了么?”乞乞科夫说。
“一点也没有,您好老爷,我怎样能忘记呢?我知道我的本分!我知道喝醉是很不对的。我不过和体面人谈了些天,这可不算……”
“我要用鞭子狠抽你一顿,那你就明白了,什么叫作和体面人谈天……”
“随您好老爷的高兴,”绥里方完全满足了,回答道。“如果要给鞭子,那很好,我是没有贰话的。如果做了该吃鞭子的事,怎么可以不给鞭子呢;这全都随您的便,您是主子呀!农奴是应该给点鞭子的,要不然,就不听话。规矩总得有。如果我闹出事来,那么,抽我一顿就是了,怎么可以不给鞭子呢?”
对于这样的一种深思熟虑,乞乞科夫竟想不出回答来。但在这时候,好象运命也发了慈悲了。忽然间,远远的听到了狗叫。乞乞科夫高兴极了,就命令绥里方出发,并且叫他用了全速力的走。俄国的马夫是有一种微妙的本能的,可以用不着眼睛;所以他即使合了眼,飞快的跑,也会跑到一处什么目的地。绥里方虽然看不见东西,却放马一直向着村子冲过去,待到车棒碰着了篱垣,简直再没有可走的路,这才停下来。乞乞科夫只能在极密的烟雨中,看见了象是屋顶的一片。他便叫绥里方去寻大门,假使俄国不用恶狗来代替管门人,发出令人不禁用手掩住耳朵的大声,报告着大门的所在,那一定是寻得很费工夫的。窗户里漏着一点光,这微明也落到篱垣上,向我们的旅客通知了走向大门的路径。绥里方去一敲,不多久,角门开处,就现出一个披着睡衣的人影来。主仆两个,也听到对他们嚷叫的发沙的女人声音了:“谁敲门呀?谁在这里逛荡呀?”
“我们是旅客,妈妈,我们在寻一个过夜的地方,”乞乞科夫说。
“是么?真莽撞!”那老婆子唠叨着。“来得这么迟。这儿不是客店。这儿是住着一位地主太太的。”
“叫我怎么办呢,妈妈?我们迷了路了。这样的天气,我们又不能在露天下过夜。”
“真的,天是又暗,又坏,”绥里方提醒道。
“不要你说,驴子!”乞乞科夫说。
“您是什么人呀?”那老婆子问。
“是一个贵族,妈妈。”
贵族这个字,好象把老婆子有些打动了。“等一等,我禀太太去,”她低声说着,进去了,两分钟之后,又走出来,手里提着一个风灯。大门开开了。这回是别的窗子里也有了亮光。马车拉进了大门,停在一所小小的屋子的前面。这屋子在黑暗里,很不容易看得明白,只有一边照着些从窗子里射出来的光;屋前还有一个水洼,灯光也映在这上面。大雨潺潺的注在木屋顶上,又像溪流似的落在下面的水桶中。狗儿们发着各色各样的叫声,一匹昂着头,发出拉长的幽婉的声音;它怀着一种热心,仿佛想得什么奖赏;另一匹却像教会里的唱歌队一样,立刻接下去了;夹在中间,恰如邮车的铃铛一般响亮的,是大约还是小狗的最高音,最后压倒全部合奏的是具有坚定的,狗式的,大约乃是老狗的最低音,因为合奏一到顶点,它就像最低弦乐器似的拚命的叫起来了;中音歌手们都踮起脚趾,想更好的唱出高声来,大家也都伸长了颈子,放开了喉咙;独有它,它最低弦乐演奏者,却把没有修剃的下巴藏在领子里,蹲着,膝髁几乎要着地,忽然从这里起了吓人的声音,使所有的窗玻璃都因此发了响,发了抖。只要听到这样音乐似的各种的狗叫,原是就可以知道这村子是很体面的;但我们的半冻而全湿的主角,却除了温暖的眠床之外,什么也不理会。马车刚要停下,他跳出来,一绊,几乎倒在阶沿上了。这时门口又出现了另一个女人,比先前的年青些,然而模样很相像。她领乞乞科夫走进屋里去。经过这里,他就瞥了一眼屋子的内部;屋子是糊着旧的花条的壁纸的;壁上挂着几幅画,一律是花鸟,窗户之间挂有小小的古风的镜子,昏暗的镜框上都刻着卷叶。镜子后面塞着些信札,旧的纸牌,袜子,或者诸如此类;还有一口指针盘上描花的挂钟……这些之外,乞乞科夫就什么也没有看到了。他觉得他的眼睑要粘起来,仿佛有谁给涂上了蜂蜜一样。再过了几分钟,主妇出现了,是一位老太太,戴着睡帽,可见她是匆匆忙忙的走出来的,颈子上还围着一条弗兰绒的领巾。这位婆婆是小地主太太们中的一个,如果没收成,受损失,是要悲叹,颓唐的,然而一面也悄悄的,即使是慢慢的总把现钱一个一个的弄到藏在她柜子的抽屉里的花麻布钱包里面去。一个钱包装卢布,别一个装五十戈贝克,第三个装二十五戈贝克的现货,但看起来,却好象柜子里面,除了衬衣,睡衣,线团,拆开的罩衫之外,什么也没有似的。假使因为过节,烤着酪饼和姜饼的时候,旧的给烧破了,或者自然穿破了,这拆开的就要改作新的用。如果衣服没有烧破,也还很可以穿呢,我们的省俭的老太太大约还要使这罩衫拆开着躺在抽屉里,终于和许多别样的旧货,由她的遗嘱传授给那里的一位平辈亲戚或者外甥侄子的。
乞乞科夫首先告罪,说是为了他突然的登门,惊动了她了。“不要紧,不要紧!”那主妇说。“上帝竟教您来得这么晚!又是这样的大风雨!走了这么远的路,本应该请您用点什么的,可是在这样的深夜里,我实在不能豫备了!”
一种奇特的骚扰打断了主妇的话,乞乞科夫很吃了一吓。这骚扰,也像忽然之间,屋子里充满了蛇一样;但抬眼一看,也就完全安静了;他知道,这是挂钟快要敲打时候的声音。接着这骚扰,又发出一种沙声来,到底是敲起来了,聚了所有的力量,两点钟,那声音仿佛是谁拿了棍子,敲着一个开裂的壶,于是钟摆又平稳下去了,从新来来往往的摆着。
乞乞科夫向主妇致谢,并且声明自己一无所需,请她不要抱歉,除了一张眠床之外,他是什么也不希望了的。这时他想问明,他究竟错走到什么地方来了,到梭与开维支先生的村庄去,还有多少远,但那老太太的回答,却道是她从来没有听到过这姓名,姓这的地主,是那里也没有的。
“那么,玛尼罗夫,您许是知道的罢?”乞乞科夫问。
“那是怎样的人呀,玛尼罗夫?”
“是一个地主,太太。”
“没有,我从来没有听到过他的姓名,没有这么一个地主的。”
“那么,这里的地主全是些什么人呢?”
“皤勃罗夫,斯惠宁,卡拉派且夫,哈尔巴庚,忒累巴庚,泼来卡科夫。”“都有钱没有呢?”
“没有,先生,这里是没有什么有钱人的。不过这有二十个,那有三十个魂灵罢了;有着百来个魂灵的人,这里是没有的。”
乞乞科夫这才明白,他竟错走到这样的穷乡僻壤来了。
“那么,您可以告诉我,从这儿到市上去有多么远吗?”
“总该有六十维尔斯他罢。我真简慢了客人,竟什么也不能请您吃!你高兴喝一杯茶么,先生?”
“多谢得很,太太。我只要有一张床,就尽够了。”
“是呀,真的呢,走了这么多的路,是要歇一歇的。请您躺在这张沙发上面罢,先生。喂!菲替涅,拿一床垫被,一个枕头和一条手巾来!天哪,这样的天气!就像怪风雨呀!我这里是整夜的在圣像面前点着蜡烛哩。阿呀,我的上帝,您的背后和一边,都龌龊得像野猪一样了。这是在那里弄得这么脏的呢?”
“谢谢上帝,我不过弄得这么脏;没有折断了脊梁,可还要算是运气的!”
“神圣的耶稣,您在说什么呀?您可愿意给您的背后刷一下呢?”
“不不,多谢您!请您不要费心!还是请您吩咐您的使女,拿我的衣服去烘一烘,刷一下罢!”
“听着呀,菲替涅!”那使女已经拿了灯走上阶沿,搬进垫被来,并且用两手一抖,绒毛的云便飞得满屋,主妇于是转过脸去,对她说道,“拿上衣和外套去,在火上烘一烘,就像老爷在着那时候的那样子做,以后就拍一拍,刷它一个干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