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迅全集(第十八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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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亚庚

他们形成了喧嚣的,高兴的一团,在大街中央走。两旁的步道上满是人,大家都显着沉静的脸相,向他们凝望。亚庚是还恐怕被母亲看见,硬拉他回去的,但待到经过库特林广场,走至萨陀伐耶街的时候,这才放了心,好象有谁加以鼓励一样,意气洋洋地前进了。到处是人山人海。在国内战争的第一日的这天,就有人出来看,是墨斯科所未曾前有的。运货摩托车载着兵士和工人,发出喧嚣的声响,夹在不一律的断断续续的歌声和枪声里,听到“呜拉”的喊声……

普列思那的一团在萨陀伐耶街和别的团体分开,成了独立部队,进向市的中心去。

亚庚将帽子戴在脑后,显出决然的样子,勇敢地走,每逢装着兵士的摩托车经过,便发一声喊,除下打皱的帽子来,拚命地挥动。紧系了皮带,挺着身子,而精神亢奋了的他,仿佛在群众里游泳过去的一般。

群众,街道,“呜拉”的喊声,而且连他自己,都好象无不新鲜,一切正在顺当地变换,亚庚因此便放声唱歌,尽情欢笑,想拿枪向空中来开放了。在思德拉司忒广场遇见了华西理的事,心里是毫没有留下一点印象的,但走远了广场的时候,却想了起来:

“他会去告诉妈妈,说看见了我的。”

他有些担忧了,但即刻又放了胆,将手一摆,想道:

“由它去罢。”

武装了的兵士和工人们,都集合在斯可培莱夫广场的总督衙门里。这地方是革命军的本部。拿枪的兵士和工人的一团,在狭窄的进口的门间互相拥挤,流入那施着华丽的装饰的各个屋子里;在那大厅里和有金光灿烂的栏干的宽阔的阶沿上,闹嚷嚷地满是黑色和灰色的人们,气味强烈的烟草的烟,蒙蒙然笼罩了一切屋子里的群众的头上。亚庚跑进了先前是公爵,伯爵,威严的将军之类所住的这大府邸,还是第一回。他便睁了单纯的吃惊的眼睛,凝望着高高的洋灰的天花板,嵌在壁上的镜子,大厅的洁白的圆柱,心里暗暗地觉着一种的光荣:

“我们占领了的。”

而且很高兴,得到讲给母亲去听的材料了。

一个身穿羊皮领子的外套,不戴帽子,拖着蓬蓬松松的长头发的高大的汉子,站在椅子上,发出尖利的声音来:

“静一下,静一下,同志们!”

群众喧嚣了一下,便即肃静了的时候,那人便说道:

“凯美尔该斯基横街非掩护不可。同志们,到那地方去。”

工人们动弹起来了。

“到凯美尔该斯基横街去,同志们。士官候补生在从亚呵德尼·略特前进。竭力抵御!……”

工人们各自随意编成小组,走出屋子去,一面走,一面毕毕剥剥地响着枪的闭锁机。亚庚在人堆里,寻不见隆支·彼得罗微支这一伙了,便加入素不相识的工人的一组里,一同走向凯美尔该斯基横街的转角那方面去。

德威尔斯克街的尽头的射击,正值很凶猛。

在总督衙门附近的兵士,警告工人道:

“散开,散开,同志们。要小心地走在旁边。一大意,就会送命的。”于是工人和兵士们便都弯着腰走,一面藏身在墙壁的突角里,一个一

个地前进。车路上寂然无声,因为是经过了筑着人山的街道,来到这里的,所以觉得这寂寞,就更加奇怪了。

亚庚的心脏跳得很厉害,胸膛缩了起来。他两手紧捏着装好子弹的枪,连别人的走法也无意识底模仿着,牵丝傀儡似的跟在人们的后面。

枪声已在附近发响了。时时有什么东西碰在车路的石块上,拍拍地有声。“阿呵,好东西飞来了,”站在前面的兵士笑着说。

亚庚害怕起来了。

“那是什么呀?”他问。

“什么!不知道么?——是糖丸子呵,那东西,”兵士一瞥那吃惊的亚庚的样子,揶揄着说。“撅出嘴去接来试试罢。”

亚庚想要掩饰,笑了起来。但兵士看出了他的仓皇的态度,亲密地说道:

“没有什么的,不要害怕。是在打仗了,要镇静。”

于是大家都集合在凯美尔该斯基横街的转角的地方,但那里已有工人和兵士的一小团,躲在卖酒的小店后面了。这里的空气,都因了飞弹的唿哨而振动。

工人全是素不相识的人,亚庚很想问问各种的事情,但终于不怕敢去开口。他很想来开枪,但谁也没有放,独自一个也就不好开枪了。大家都沉默着,仿佛御寒一般,在同一的地面上,交互地跺着脚,是不知道做什么才好的情形。而且大家的脸是苍白的,嘴唇是灰色的,只有夹在里面的亚庚,却显着鲜润的红活的面庞,流动着满是好奇和含羞的情绪的双眼,于是就自然而然地成了大家的注意的标的了。

在附近的陀勒戈鲁珂夫斯基横街的转角处,聚集着一团的兵士,工人们的黑色的形相,在那里面格外显得分明,他们都正在一齐向着亚呵德尼·略特方面射击。

“从这里可以开枪么?”亚庚终于熬不住了,问一个兵士道:

“你是要打谁呀?这里可没有开枪的标的呵。得到对面的角落里去。”“但那边不危险么?”

“你试试瞧,”那兵士歪着嘴,显出嘲笑来,但暂时沉默之后,便赶忙说道:“一同去罢,同志。我先走,你跟着来。一同走,就胆壮。但是,要小心呀,敌人一开枪,就伏在地面上。”

亚庚的心发跳,脊梁上发冷了,但他勇敢地答道:

“那么,去罢。”

“到那边去,是不中用的呵,”有谁从后面用了颓唐的声音说。

“唔,又是。还说,”兵士用发怒的口吻说。“去罢。”

他将帽子拉到眉边,捏好步枪,伸一伸腰,便沿着步道,将身子贴着墙壁,跑过去了。亚庚也跟在后面跑。什么地方起了枪声,兵士的头上的窗玻璃,发出哀惨的音响。兵士跳身跑到药店的门边,蹲下了。亚庚好象被弹簧所弹似的跟着兵士,也一同并排蹲下了。兵士的呼吸,是很迫促的。

“那是从哪里来的?”亚庚慌张地问。

“什么叫作从那里来的?”

“不是开了枪么?”

“谁知道呢。大约是从什么地方的屋顶上面打来的罢。”

“一不小心,就会送命哪,”亚庚栗然说。

兵士向少年瞥了一眼,但这时亚庚看见他仿佛觉得烈寒似的浑身抖动,脸色发青,两眼圆睁得怕人,异样地发闪了。好容易,兵士才会动嘴,说道:

“会送命的。因为要做枪弹的粮食的,所以,小心些罢。”

两个人紧贴在铺子的门口,有五分钟。兵士发着抖,通过了咬紧的牙缝,在刻毒地骂谁。在亚庚,不知道为什么,这骂声却比枪声更可怕……

这之间,射击停止了。在亚呵德尼·略特方面,也已经听不到枪声。兵士站起身来,仔细地遍看了各家的屋顶,于是跳跃着横断街道,跑向工人们所在的转角去。亚庚也拚命地跟在那后面。忽然不知道在什么地方从上面起了乱射击,四边的空气都呼呼地叫了起来……在前面飞跑的兵士,好象在什么东西上绊了一下,便声声骂着,倒在车路上,步枪磕着铺石,发出凄惨的声音。

“唉……唉……赶快!赶快!”有人在转角那里大声叫喊。

亚庚横断了街道,躲在转角的一团里面之后,回头看时,兵士也还是躺在跌倒的处所,小枪弹象雪子一般落在那周围的铺石上,时时扬起着烟尘。……

“终于,给打死了!”一个站在转角上的兵士,断续地说。“爬了来,那就好……”

亚庚被大家所注视,仿佛是阵亡了的兵士的下手人一样,便发了青,发了昏,站在屋壁下,因为怕极了,很想抛掉枪枝,号哭起来。然而熬住了,喘息一般地呼吸着,仍然站在那地方。

从德威尔斯克街的上段那里,驶来了载着学生的看护兵的黑色摩托车。因为要叫射击中止,将缀着红十字的白旗摇了许多工夫,看护兵们这才拉起被杀的兵士来,赶忙放在担架上,刚要将摩托车回转,角落上有人叫起来了:

“将帽子拿去呀!”

原来看护兵是将被杀了的兵士的帽子忘掉了。这时候,大家所不意地感到的,是人一被杀,帽子便被遗弃的这一种忧虑。

“拿帽子去!”连亚庚也歇斯迭里地叫喊说。“拿帽子!”

学生的看护兵再从摩托车跳下,拾起帽子,并排放在兵士的头边。于是一切都照例地完毕,摩托车开走了,大家都呼的吐了一口气。阵亡的兵士曾经躺过之处的铺石,变成淡黑,两石之间的洼缝中,积起红色的水溜来。大家看这处所,是很难受的,但却很想走近去仔细地看一看……

“吓,了不得的血哪,”身穿磨得很破了的革制立领服,颈子上围着围巾的一个工人,阴郁地说。“现在是魂灵上了天堂……”

大家一声不响。各自在想象别人所不知道的自己目前的神秘的运命。

“天堂……上了真的天堂了。”

那工人还低声絮叨着,嘻嘻的笑了起来。

“上了天堂,没上天堂,兄弟,那倒是随他的便……我想抽烟呢。他们枪也打得真好。”

“但从那里打出来的呢?”

“恐怕是旅馆的屋顶上罢。有许多人在那里。”

“不是从伏司克烈闪斯基门那边打来的么?”

“不。从屋顶上打来的,”亚庚明白地说。“我跑到这里来的时候,亲眼看见:从屋顶上打来的。”

大家都注意地向亚庚看,因为他是一个竟没有和兵士一同被人打死的青年。

“哪,同志,你的魂灵儿现在没有跑到脚跟里去么?”那讲过天堂的工人插嘴说。“不想要一枝针么?”

“怎样的针?做什么?”亚庚诧异道。

“真的针呀。从脚跟里挑出魂灵来呀。”

一团里面,有谁在吓吓的勉强装作嬉笑。亚庚满脸通红,很有些惭愧了,一个中年的兵士便用了冷淡的语调,说道:

“喂,小伙计,你到这里来,是冤枉的。真冤枉。”

“为什么是冤枉的?我不是和你是一样的公民么?说得真可笑!”亚庚气忿起来,孩气地大声说。

那兵士不作声,向旁边吐了一口唾沫:

“呸……”

亚庚在步道上前后往来,走到街的转角,望了一望亚呵德尼·略特。望中全是空虚,既没有人影,也没有马车。这空虚的寂静,更加显得阴惨。倘在平时,是即使半夜以后也还有许多人们来往的,而现在却连一个人影也不见了。从伏司克烈闪斯基门附近向这边开了枪,枪弹发着尖利的声音,在亚庚身边飞过,打在车路和还未造好的大房子的围棚上。在亚呵德尼·略特的转角处看见了一个人影子,亚庚便将枪身抵在肩膀上,但那人影又立刻不见了。然而亚庚被开枪的欲望所驱使,并且知道即使开了枪,也不会受罚的,于是就任枪身抵在肩膀上,扳一扳机头。步枪沉重地在肩膀上一撞,两耳都嗡的叫了起来……

兵士们聚到横街的转角来。

“你打谁呀?”一个问。

“一个大学生模样的。在那里……”

“要看清楚,不要乱打人。这里是常有闲走的人们的。”

灰色外套的人影子又在转角处出现,并且“拍!”的向这边开了一枪,又躲掉了。

这一枪的弹子,打落了一些油灰屑。

细的壁土落到兵士和亚庚的头上来。大家便一齐向后面退走。

“哪,在打我哩!”亚庚活泼地说。

他很高兴为敌人所狙击。这是可以做他一生涯的谈柄的。

“唉,他!……”一个年青的兵士忽然大声叫喊起来。“他在打,打他。唉!……”

于是一面痛骂,一面正对着街道就开枪。

拍……拍……拍……

两个兵士跑到他的旁边去,一个跪坐,一个站着,很兴奋地开始了射击,恰如对着正在前进的敌人。

亚庚发了热狂了,从街角跳到街道上,一任身子露在外面,射击着远处的房屋。什么地方也没有人,而兵士和亚庚,还有五个工人们,却已经都在一面咒骂,一面集中着枪击。从对面的街角也有一团兵士出现,发出枪声来……大家都在射击着看也没有看见的敌手。

射击大约继续了两分钟。亚庚虽然明看见敌人并不在那里,所以用不着开枪,枪弹不过空落在车路上,或者打在人家的墙壁上,然而兴奋了的他,却放而又放,将药包三束都消耗了。他的肩膀因此作痛,右手掌也弄得通红。当这边正在开枪之际,亚呵德尼·略特那面是静悄悄的。

“他们不是从那边走掉了么?”亚庚问。

“怎会走掉,在那边。在打角上的屋子哩。”

“那是我们的人么?”

“不错。那是我们的。”

好象来证实这答话一样,从转角的红色房子的窗户里,忽然发出急射击来。

“见了没有?那是我们的,”兵士证明道。

从亚呵德尼·略特那边起了叫喊。兵士们侧着耳朵听。又起了叫喊。

“有谁负伤了,”围着围巾的工人说。

“一定的,负伤了。叫着哩,不愿意死呀。”

“是士官候补生,一定的。”

“自然是士官候补生,叫得象去宰的猪一样,”一个活泼的兵士说完话,异样地笑了起来。

他看着大家的脸,仿佛是在征求同意似的。

大家都不说话。

“喂,不在大叫着什么么?”

从横街的转角后面,断断续续地听到叫唤的声音,大家伸颈倾听了一回,却丝毫也听不清那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