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迅全集(第十八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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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万国旅馆附近的战斗

小杂货店后面,躲着卖晚报的破衣服孩子,浮浪人,从学校的归途中,挟着书本逃进这里来的中学生等。每一射击,他们便伏在地面上,或躲进箱后面,或将身子嵌在两店之间的狭缝中,然而枪声一歇,就如小鼠一样,又惴惴地伸出头来,因为想看骇人的情形,眼光灼灼地去望市街的大路了。

从德威尔斯克和亚呵德尼·略特的转角的高大的红墙房子里,有人开了枪。这房子的楼上是病院,下面是干货店,从玻璃窗间,可以望见闪闪的金属制的柜台,和轧碎咖啡的器械,但陈列窗的大玻璃,已被枪弹打通,电光形地开着裂。楼上的病院的各窗中,则闪烁着兵士和工人,时而从窗沿弯出身子来,担心地俯瞰着大路。

“阿呀,对面有士官候补生们来了!”在华西理旁边的孩子,指着墨斯科大学那面,叫了起来。

“在那里?是那些?顺着墙壁来的那些?”

“哪,那边,你看不见;从对面来了呀!”

“但你不要指点。如果他们疑心是信号,就要开枪的。”一个酒喝得满脸青肿了的浮浪人,制止孩子说。

孩子们从小店后面伸出头去,华西理也向士官候补生所从来的那方面凝视。从大学近旁起,沿着摩呵伐耶街,穿灰色外套,横捏步枪的一团,相连续如长蛇。他们将身子靠着壁,蹲得很低,环顾周围,慢慢地前进。数目大概不到二十人,然而后面跟着一团捏枪轻步的大学生。

“阿,就要开手了!——华西理想。——士官候补生很少,大学生多着哩。阿呀阿呀……”

在红房子里,兵士和工人忽然喧扰起来了,这是因为看见了进逼的敌人的缘故。一个戴着蓝帽子的青年的工人,从这屋子的大门直上的窗间,伸出脸来,向士官候补生们走来的那面眺望,将枪从新摆好,使它易于射击。别的人们是隐在厚的墙壁后面,都聚向接近街角的窗边。华西理的心脏跳得很响,两手发冷,自己想道:

“就要开头了!”

拍!——这时不知那里开了一枪。

从窗间,从街上,就一齐应战。

石灰从红房子上打了下来,落在步道上,尘埃在墙壁周围腾起,好象轻烟,窗玻璃发了哀音在叫喊。孩子们惊扰着躲到小店之间和箱后面去,华西理是紧贴在暗的拐角的壁上。有谁跑过市场的大街去了,靴声橐橐地很响亮。

华西理再望外面的时候,红房子的窗间已没有人影子,只有蓝帽的青年工人还在窗口,环顾周围,向一个方向瞄准。

灰色外套的士官候补生们和蓝色的大学生们,猫一般放轻脚步,走近街角来。一队刚走近时,华西理一看,是缀着金色肩章的将校站在前面的,还很年青,身穿精制的长外套,头戴漂亮的军帽。他的左手戴着手套,但捏着枪身的雪白的露出的右手,却在微微发抖。终于这将校弯了头颈,眺望过红屋子,突然现身前进了。蓝帽子的工人便扭着身子,将枪口对定这将校。

“就要打死了!”华西理自己想。

他心脏停了跳动,紧缩起来……简直象化了石一般,眼也不眨地注视着将校的模样。

拍!——从窗间开了一枪。

将校的头便往后一仰,抛下枪,刚向旁边仿佛走了一步,脚又被长外套的下襟缠住,倒在地上了。

“不错!”有谁在华西理的近旁大声说。

“给打死了,将官统打死了!”躲在箱后面的孩子们也嚷着,还不禁跳上车路去。“打着脑袋了!一定的,是脑袋呀!”

士官候补生骚扰着,更加紧贴着墙壁,不再前行。就在左边的两个人,却跑到将校那边来,抱起他沿着壁运走了。

在红房子的窗口,又有人影出现;射击了将校的那工人,忽然从窗沿站起,向屋里的谁说了几句话,将手一挥,又伏在窗沿上,定起瞄准来。

呼!——在空中什么地方一声响。

华西理愕然回顾,因为,这好象就从自己的后面打来一样,孩子们嚷了起来。

“从屋顶上打来的呀!瞧罢,瞧罢,一个人给打死了!……”

华西理去看窗口,只见那蓝帽子工人想要站起,在窗沿上挣扎,枪敲着墙。他的两手已经尽量伸长了。但没有将枪放掉。

工人虽想挣扎起来,但终于无效,象捕捉空气一样,张着大口,到底将捏着枪的那手掌松开。于是枪掉在步道上,他也跌倒,软软的躺在窗沿上了。蓝帽子围着飞到车路上去,头发凌乱,长而鬈缩地下垂着。

枪声从各处起来,红房子的正面全体,又被白尘埃的云所掩蔽,听到子弹打在壁上的剥剥声。孩子们象受惊的小鼠一般,窜来窜去,渐渐走远了危险之处。一个倒大脸的白白的中学生跑到步道上,外套的下襟绊了脚,扑通的倒在肮脏的街石上了,连忙爬起,一只手掩着跌破的鼻子,跳进了一条狭小的横街。

华西理向周围四顾。这两个死,使他的心情颠倒了。

“究竟这是怎么一回事呢?”他出了声,自问自答着。

一看那旁边的店的店面,有写着“新鲜鸟兽肉”的招牌,在那隔壁,则有写着“萝卜,胡瓜,葱”的招牌……这原是大店小铺成排的熟识的亚呵德尼·略特呵,但现在却在这地方战争,人类大家在互相杀戮……

雨似的枪弹,剧烈地打着杂货店的墙壁,窗玻璃破碎有声,屋上的亚铅板也被撕破了。

蓦地听到摩托车声,将枪声压倒,射击也渐渐缓慢起来。大约因为射击手对于这大胆胡行的摩托车中人,也无可奈何了。华西理从藏身处望出去,见有大箱子似的灰色的怪物,从戏院广场那面走来。同时听到杂货店后面,有孩子的声音在说:

“是铁甲摩托呀,快躲罢?”

摩托车静静地,镇定地驶近红房子来。

这瞬间,便从车中“沙!”的发了一声响。

红房子的一角就蔽在烟尘中,石片、油灰、窗框子、露台的阑干、合缝的碎块之类,都散落在道路上。射击非常之烈,华西理的两耳里,嗡嗡地响了起来。

接着炮声,是机关枪的声音,冷静地整肃地作响。

拍,拍,拍拍拍拍……

士官候补生和大学生的一队,从摩呵伐耶街跑向转角那边,躺在靠墙的脏地上,对着德威尔斯克街,施行急射击。瞬息之间,亚呵德尼·略特已被他们占领,布尔塞维克逃走了。射击渐渐沉静下去,分明地听得在转角处,喊着兽吼一般的声音:

“占领门外的空地去罢!”

孩子们从杂货店和箱子后面爬出,又在角落里,造成了杂色的一团。

“喂,那边的你们!走开!不走,就要打死了!”左手捏枪,留着颊须的一个大学生高声说。

孩子们躲避了;然而没有走。被要看骇人的事物的好奇心所驱使,还是停在危险处所,想知道后来是怎样……

铁甲摩托车一走,形势又不稳了。德威尔斯克街方面起了枪声,聚在万国旅馆附近的士官候补生和大学生,便去应战,人家的墙壁又是石灰迸落,尘埃纷飞,玻璃窗瑟瑟地作响。刚觉得红房子的楼上有了人影,就已经在开枪。这屋子的凡有玻璃,无不破碎飞散,全座房屋恰如从漆黑的嘴里,喷出火来的瞎眼的怪物一般。

一个士官候补生想从狙击逃脱,绊倒在车路上,好象中弹的雀子,团团回旋,又用手脚爬走,然而跌倒了。从德威尔斯克街和红房子里,仿佛竞技似的都给他一个猛射,那候补生便抛了枪,默默地爬向街的一角去,但终于伸直身子,仆下地,成为灰色的一堆,躺在车路上。射击成为乱射,友仇的所在,分不清楚了。

这时候,从大学那边向着大戏院方面,驰来了一辆满载着武装大学生和将校的运货摩托车,刚近亚呵德尼·略特,大学生们便给那红房子和德威尔斯克街下了弹雨。兵士和工人因此只好退到德威尔斯克街的上边去,躲在门边和房子的凸角的背后。

过了不多久,摩托车开回来了,恰如胜利者一般,静静地在街中央经过。刚到街的转角,忽然从德威尔斯克街起了猛射,摩托车后身的木壳上,便迸出汽油来,白绳似的流在地上,车就正在十字街头停止了。大学生和士官候补生怕射击,狼狈起来,伏在摩托车的底面,将身子紧贴着横板,或者跳下地来,靠轮子做掩护,但敌手的枪弹,无所不到,横板受着弹,那木片飞迸得很远。有人叫喊起来:

“唉唉……救命呀!”

刚看见一个孩子般的年青的将校跳到车路上,就踉跄几步,破布包似的团着倒在轮边了。从摩托车里已经没有人在射击,破碎的车身空站在十字路上,车轮附近是横七竖八躺着枪杀的人……只有微微地呻吟之声,还可以听到:

“阿唷……阿……阿唷……!”

从德威尔斯克街还继续放着枪,负伤者就这样地被委弃得很久。少顷之后,戴白帽,穿革制立领服,袖缀红十字章的一个年青的女人,从十字街庙的后面走出来了。她也不看德威尔斯克那面,也不要求停枪,简直象是没有听到枪声似的,然而两面的射击,却自然突然停止,士官候补生,大学生、兵士、工人,都从箱子后面惴惴地伸出头来。华西理也以异常紧张的心情,看着这女子的举动。她走近摩托车,弯下身子去,略摇一摇躺在车轮附近的人,便握手回头,望着,不作声了。这瞬间,是周围寂然,归于死一般的幽静。只有从亚尔巴德和卢比安加传来的枪声,使这阒然无声的空街的空气振动。那年青的女人两足动着裙裾,走到摩托车车边,略一弯腰,便直了起来,叫道:

“看护兵,有负伤的在这里!”

于是两个看护兵开快步走近摩托车去,拉起负伤的人来,好象要给谁看的一般,拉得很高。那是身穿骑兵的长外套的将校,涂磁油的长统靴上,装着刺马的拍车。军帽不知道滚到那里去了,皱缩的黑发,成束的垂在额上,枪弹大约是打掉牙齿,钻进肚里去了,还在呻吟。

看护兵将那将校移放在车旁的担架上,但当从摩托车拉起负伤者来的时候,长外套的下缘被血浆粘得湿漉漉地,受着日光,异样的闪烁,贴在长统靴子上的情景,却映入了华西理的眼中。

运去了这将校之后,是一个一个地来搬战死者。不知从那里又走出别的看护兵来,仿佛搬运夫的搬沉重货物一般,将死尸背着运走。他们互相搀扶,也不怎样忙迫,就象做平常事情模样。尤其是一个矮小而弯脚的看护兵,他不背死尸,单是帮人将这背在背上,帮了之后,便略略退后,悠悠然用围身布擦着血污的两手。

其次是运一个外套上缀着闪闪的肩章的大学生的尸骸,背在背上的死人的身躯,伸得很长,挂下的两脚,吓人地在摆动。

看客的一团,都屏息凝视着看护兵的举动,只有孩子们在喧嚷,高声数着战死者的数目,仿佛因为见了珍奇的光景,很为高兴似的。

“呵,这是第十个了!这回的,是将官呀!瞧罢,满鼻子都是血,打着了鼻子的罢!”

华西理吓得胆寒;好象化了石,痴立在杂货店旁。他这样接近地看了可怕的死的情形,还是第一次。

年青的他们,坐着摩托车前来,临死之前,还在欢笑,敏观,决计置死生于度外而战斗,但此刻,却象装着燕麦袋子之类似的,被看护兵背去了,不自然地拖下的两脚,吓人地摆着,头在别人的脊梁上,橐橐地叩着。

摩托车已被破坏,横板打得稀烂,步枪和被谁的脚踏过的军帽,到处散乱着,汽油流出之处,成了好象带黑的水溜。

最后的死尸搬去了。

革制立领服的女人四顾附近,仿佛在搜寻是否还有死人似的,于是也就跟着看护兵走掉了。

在万国旅馆附近的士官候补生和大学生们,便又喧嚣起来,好象在捉迷藏一般,很注意地窥看德威尔斯克街的拐角,其中的两个人伏在步道上,响着步枪的机头。华西理看见他们在瞄准。

吧!——几乎同时,两个人都开了枪。

接着这枪声,立刻听到德威尔斯克街那面,有较之人类的叫喊,倒近于野兽的尖吼的音响,同时也开起枪来。

看客的一团慌乱得好象在被射击,都躲到隐蔽地方去,华西理也不自觉地逃走了。

但华西理并没有知道射击了运货摩托车的布尔塞维克的一队之中,就有这早晨使他觉得讨厌的好友亚庚在里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