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迅全集(第十六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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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伊孛生的工作态度(1)

有岛武郎

这不过是我的一个推测。得当与否,自然连我自己也不能保证的。从去年之秋到今年之春,我在同志社大学,演讲关于伊孛生的感想之际,我有了下文那样的发见,一面吃惊,一面反省自己,颇以自己的工作态度为愧了。就将这在这里记下。

一八七九年,伊孛生五十一岁的时候,写了《傀儡家庭》。可以说,写了《青年结社》和《社会柱石》,才始略略发见了关于自己的表现法的方向的他,在《傀儡家庭》,遂开拓了独特的艺术境。伊孛生的未来,由这一篇著作,牢牢地立了基础了。是“牵丝傀儡的丝,不复惹眼了的最初的伊孛生的戏曲。”这著作,在读者界发生莫大的反响,于戏剧界有重大的贡献,是无须说得的,但同时四面八方,蜂起了对于作者的憎恶和酷评的情形,则在伊孛生的生涯中,实在是未曾有。虚无主义者,神圣的家庭的破坏者,对于人情的低能者,这些骂詈,如十字火,都蝟集于伊孛生的身边。

伊孛生也不能平心静气。一个良心底的作家,这作家以十分的自信和好意,做了作品之际,却从社会所称为有识者的人们,掷来了那么不懂事,无同情的反响,则不能默尔而息,也正是当然的。

“世间有两种的精神底方向,即两种的良心。一种是男性的,而又其一,则是和男性的全然异质的女性的良心。这两种良心,相互之间没有理解。在实际生活上,女性所受的判断,始终是依着男性的法则。仿佛她全非女性,而是男性似的。

“女子在现今的社会中,在全然男性化了的现今的社会中,她不能是她自己。现今的社会的法则,是男性编造出来的,在这法律制度之下,女性的行动,都只从男性底见地批判。

“她敢于假造汇票,并且还觉得得意。为什么呢,因为她是为要救丈夫的性命,凭爱情而做的。但那丈夫,却患了庸俗的名誉心,成为法律的一伙,观察问题,只从男性底的视角。

“精神底纷乱。被对于主权的信念所压倒,所淆惑,她竟至于将对于道德底权威的信念,和对于育儿的能力的自信失掉了。”

这是伊孛生起草这篇剧本之际,记在草稿的劈头的文字。但他的这美的衷心,不但被蔑视,且将被污秽了。要以艺术家模样来自白的伊孛生,对于攻击,并不作大举的辩解和诘难,却在两年后所印行的《群鬼》中,提示了对于攻击的反证。《群鬼》是为了做《傀儡家庭》的反证而作的这一个事实,在伊孛生的评论者里,指出了的人们也很多。在这剧本上,他将一个坚忍的女人,放在女性全然不被理解,惟有作为看护妇,柔顺地,驯良地,缄默地,来擦拭男性的自由的,任意的,或是放恣的生活所得的结果的创伤,这才有用的境地里。她将一切内心的要求,都锁在习俗底的义务的樊笼里,竭力要为妻,是丈夫的最上的扶持者,为母,是一人的无上的同路人。然而不象诺拉,将应该破坏的破坏,却一意忍耐的她,到最后,竟必须刈取怎样的收获呢?

诺威的读书界,对于这剧本,表示了《傀儡家庭》以上的敌意。斯坎第那维亚的所有剧场,都拒绝这戏的公演。一万本的初版,是到十二年后,这才出了再版的。

“我知道对于《群鬼》的激昂,是象要发生的。但不想因为象要发生,便有所斟酌。这是卑劣的事。”他这样写给他的朋友。而对于故国的人们的知力之愚劣,迟钝,也很绝望,曾说道,“我国里不要诗,”竟至于连艺术底活动,也想放下了。

从这时候起,伊孛生尤其是对于所谓多数者,开始怀了疑。而伊孛生自己的地位,据他本国的人们的评定,是为上流社会所不容,也为民众所不喜的。一八一二年他给勃兰兑斯的信中,曾用了刻露的苦楚,写道,“无论怎样,我总不能加入有着多数的党派那一面去。毕伦存(Bjoernson)说,‘多数常是对的。’……但我却相反,不能不说,少数常是对的。”

伊孛生的这心绪,送给了他一篇剧本的主题。一八八二年春,他写给书肆海盖勒(Hegel)的信中,有云,“这回大约要做出色地平和的剧本了,使政治家,富人,以及他们的太太们都可以安心来看的。”但这要看作安慰书店的话,所以慰他们因为《群鬼》而感到的买卖上的不安,却也未尝不可。

诚然,这年所写的剧本《国民之敌》,以伊孛生的作品而论,是放宽缰绳,加以压抑的,但伊孛生极内部的血性,却照样地奔迸着,给人以非常明亮之感;而潜伏在这明亮中的义愤,大约又是谁都看得出的,真理者,惟在和功利底的结果联结起来的时候,才被公认为真理。否则便看作危险的厌物,从资本家,从中产阶级,从民众本身,都来加以践踏,凌虐。发见真理者,惟在成为孤独,爱护真理的时候,是为最强。伊孛生总结了自己的苦楚的结果,这样地疾叫。

然而伊孛生一归镇静,又不得不用讥刺的眼睛,来看因愤张而叫喊的自己的态度了。自己内省之激,越乎常轨的他,一定于自己的叫喊之象Don Quixote式,觉得很不快的。于是又回到他照例的无论何事,无不压抑又压抑,如坐针毡的态度去了。

一八八四年,他五十六岁时,作《野鸭》。这时他逗留罗马,但开始了每日一到定时,便到一定的咖啡店,坐在一定的地方,用报纸遮了自己的脸,来凝视映在旁边镜子里的来客的模样。这事是有名的。他那时是怎样的心情呢,我略略可以想象出。在眉间,是蹙起一种厌人底的皱,在陷下的眼睛和紧闭的嘴唇里,是潜藏着冷冷的意欲底嘲讽之色的罢。这一定是,并非对于不相干的别个,倒是对于自己,和想和自己有些关系,来相接近的人们。

在《野鸭》的格莱该尔(Gregers)这青年上,伊孛生毫不宽容地,谑画底地将自己表现了。格莱该尔从幼小时候起,就是伊孛生所谓病底良心(Sickly conscience)的所有者。是连豪爽的人所不屑一顾的琐事,也要苦心焦虑,非声明真相不可的性质的男人。而最要紧的自己本身,却归根结蒂,什么可做的事都没有。只要是别人的事,便无论空隙角落,都塞进鼻子去,嗅出虚伪来。而将这暴露在明亮之下,便觉得是成就了天职。于是他将惟一的幼时朋友的家庭弄得支离灭裂,使一个天使一般满怀好意的纯洁的少女,无端枉死了。

在彻底地看去,裸露的真实之上,则地上的生活,虽刹那之间也不得是可能的。须在被了叫作“爱”的衣裳的无害的小小的虚伪之上,而凡俗的生活,才能够最上地成立。这是只要略有生活经验的人,谁都可以觉得的普通的事实,而格莱该尔却自以为英雄,末后是因了利己底的行动,要将这从头到底破坏,又自以为了不得。多么孩子气的自己肯定呵!多么不值钱的真理探究呵!

世人往往评这剧本为极端阴惨的悲剧,但在我,却觉得只是夹杂着许多嘲笑底的要素的喜剧似的。那看去好象真理探究的勇士一般的主人公格莱该尔,虽然已到深尝了自己的失败,不得不因屈辱而掩面的穷地,也还是不悟以真理的勇者自命的痴愚无计的自负,仍然显着得意的神情。伊孛生的对于自己本身的苦痛的反刍,几乎到了呼吸艰难一般的极度。在这戏剧里,伊孛生是从《国民之敌》的堂皇的自己肯定,一跃而退,来试行阴郁的自己嘲笑了。那对照,实在是很明显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