激荡三十年:中国企业1978~2008(下)(纪念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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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1993~1997 民族品牌进行曲(1)

1993 扭转战局

他们是我的希望,

让我有继续的力量;

他们是未来的希望,

所有的孩子都一样。

——李宗盛:《希望》,1993年

64岁的“天下第一庄”庄主禹作敏盘腿坐在他那张硕大的暖炕上,神情孤傲而不安。这是1993年3月的某个傍晚。这些日子,他身不由己地卷入了一个惊天大旋涡之中。

在过去的两年里,禹作敏一直春风得意。他领导的大邱庄由一个华北盐碱地上的讨饭村变成全国最富有的村庄。《纽约时报》报道说:“大邱庄实际上就是一家大公司。这个村有4400人,却有16辆奔驰轿车和100多辆进口的豪华小轿车,1990年人均收入3400美元,是全国人均收入的10倍,1992年,大邱庄的工业产值据称达到了40亿元人民币。”大邱庄成为中国民间经济迅猛成长的一个标志,所有来这里参观的人们都会惊叹于它的整洁与富有。小小的村庄由一排排红砖灰瓦的平房构成,柏油马路交织其间。路修得极好,路边立着只有大城市里才有的那种华灯。村子中心还有16栋造型别致的别墅,其外形模样跟北京的钓鱼台国宾馆很相似。

禹作敏就住在别墅群中最显眼的那一栋,他每天盘腿坐在大炕上,等待来自四面八方的人们的“朝拜”。他不仅是一个精明的商人,更是一个百年一出的农民语言大师,所有与他接触过的人都会为他的如珠妙语倾倒。作为大邱庄奇迹的缔造者,他的声望达到了顶点。1992年邓小平南方谈话发表之后,大邱庄抓住经济复苏的机遇,在钢材上狠狠赚了一大笔。全国媒体掀起了一个报道大邱庄的热潮,禹作敏已俨然成为“中国第一农民企业家”。这年的3月1日,禹作敏在《经济日报》上撰文《春节寄语》,他写道:“大邱庄最大的贡献,是给中国农民长了脸。”

然而,就在声望达到顶峰的时候,这位极有智慧的“人精”突然变得狂狷起来。他自恃为“中国农民的代表”,而且与某些中央领导交情不浅,便渐渐地忘乎所以。他对一群前来考察的官员说,“局长算个球,我要当就当副总理。”有一次,6位部长级别的官员到大邱庄开会,禹作敏既不迎接又不陪坐。当会议结束,一群大大小小的官员聚集在院子里准备离去的时候,他却坐在自己的办公室里与相熟的记者闲谈,对门外的喧哗置若罔闻。当记者提醒他是否要出去表示告别之意时,他一甩手说,“不理他们”。

1992年5月,天津市推选出席十四大的党代表,禹作敏意外地名落孙山。6月20日,“中共大邱庄委员会”开始向新闻界散发一份《公开信》,其中列有十条:“……第五条,我们声明观点,从今以后凡是选举党代表、人大代表我们均不介入,否则会影响其他人选;第六条,天津市主要部委来人,我们一要热情,二要尊敬,但一定要有身份证,防止坏人钻空子;……第八条,我们的干部职工要顶住三乱,不准乱查;……第十条,我们要明白,更要糊涂,明白加糊涂,才能办大事。”孤愤、怨恨、对立情绪跃然纸上。

致命的危机是由一个偶然事件诱发的。1992年12月,大邱庄万全公司经理病故,查账时发现可能有贪污行为,于是大邱庄派4人审查该公司业务员危福和。危福和被非法拘禁,并于12月13日被人暴力殴打致死。事发之后,“老爷子”禹作敏决定包庇犯事者,他让相关疑犯或连夜离开大邱庄,或躲藏起来,一切事宜都由他出面抵挡。1993年1月,检察部门派出6名人员到大邱庄取证,不想却被非法拘留13个小时,其间还不给任何饮食。当检察院对4名疑犯发出拘传令时,前来执行公务的公安干警又被大邱庄设卡拒于门外。

事态由此恶化。2月18日凌晨,天津有关方面动用400名全副武装的武警封锁了通往大邱庄的所有通道。禹作敏命令全村100多个工厂的工人全部罢工,上万名本村及外村的农民手持棍棒和钢管把守小村的各个路口,与武警全面对峙,并声称“一旦警察进村,就要全力拼搏”。禹作敏本人则以退为进,向外界宣布暂时辞职。如此一触即发的紧张局势整整相持了三天三夜,禹作敏已经身陷法律的雷区而不能自拔。后经再三交涉,禹作敏才勉强同意武警进入这个“禹氏庄园”。警察对大邱庄进行了搜查,禹作敏作伪证说,疑犯已经全数外逃,而事实上,其中几人一直藏在村里。

3月上旬,天津市委、市政府向大邱庄派驻工作组,收缴该村的所有武器装备。禹作敏因有窝藏、妨碍公务等嫌疑而被拘留。尽管风波陡起,但表面似乎还是一片风平浪静。春节期间,禹作敏出现在中央电视台春节联欢晚会上,面带笑容。即使到了3月16日,他仍以全国政协委员的身份参加了全国政协会议。

所有人都隐隐感觉到,事态正在恶化,不过很多人还是心存侥幸。禹作敏的手上便有一封从南方刚刚寄到的信件,来信人是另一位乡镇企业的代表人物,浙江万向集团的鲁冠球。1990年1月,中国乡镇企业家协会成立,农业部部长何康任会长,两位副会长一个是禹作敏,另一个就是鲁冠球,这是农民企业家所能得到的带有“官方色彩”的最高职务。禹作敏与鲁冠球交情一向不浅,每年江南新茶上市,鲁冠球都会让人捎上几大包给禹作敏,而后者更曾大方地送给对方一辆天津牌照的日本尼桑轿车。鲁冠球与禹作敏是两个个性完全不同的企业家,禹作敏对鲁冠球的评价是:“你们老鲁太圆滑。”而鲁冠球对禹作敏的印象是:“这个老头太任性。”年初,打死人事件发生后,鲁冠球便一直非常关心他的这位“禹大哥”,他在一张便条中写道:“目前社会各界对你及大邱庄颇为关注。大家普遍认为,事已至此,以妥协平息解决为上策。因为‘投鼠忌器’,所以我认为只有发展生产增强经济实力才是基础。希望您心胸开阔,保重身体是本也。”鲁冠球“投鼠忌器”一词的言下之意,是安慰禹作敏,政府应该会考虑到他的改革影响力,不至于给予严厉的惩戒。这让由自恃而变得惊恐的“老爷子”得到一丝宽慰。

但是,事情的衍变出乎禹作敏以及鲁冠球等人的预料。4月,禹作敏被捕,8月27日,天津市中级人民法院以窝藏、妨碍公务、行贿、非法拘禁和非法管制5项罪名,判处禹作敏20年有期徒刑,其子、大邱庄的二号人物禹绍政被同时判刑入狱10年。关于禹作敏的判刑,新华社只向全国统发了一条不到两百字的新闻稿,然而其引起的反响却如平地惊雷。在《人民日报》任职的凌志军记得:“那几天家里的电话铃声一直响个不停,很多人想打听他的情况。这些人大都是中国改革潮流中的风云人物,他们把禹作敏视为同类,自然也把他作为改革的象征。他们都在问同一个问题:对禹作敏的打击,是不是冲着改革来的?”

很显然,此案的发生让禹作敏及所有的改革派,包括处理他的天津市政府,都陷入了难辩的困境。禹作敏被捕后,天津有关人士在接受外国媒体采访时称:“禹作敏被拘捕,再次表明中国政治和法制的进步与成熟。”日后看来,禹作敏一案并不带有很强的政治色彩,它是一个视法律为无物又跟地方政府关系交恶的农民企业家自酿自饮的一杯苦酒。禹作敏被判刑后,南方的鲁冠球三日不出,他写了一篇题为《乡镇企业家急需提高自身素质》的文章。他写道:“我们面临经营者的自身素质障碍。这是一道更困难的障碍。这种障碍的病因是部分农民能人没有充分意识到自己所负载的历史使命,仅仅陶醉在眼前的成功光环中,这样的马失前蹄是非常让人痛惜的。而这一障碍的真正根源,其实是传统的小农意识与现代精神的冲突,显然,我们今天需要一次彻底的决裂。”[1]

4月,中国企业界发生了两起强烈地震。一起是大邱庄的禹作敏落马,另一起则是当时国内如日中天的高科技企业家沈太福被捕。有意思的是,他们都是在与政府激烈的对立抗衡后陡然陨落的。

沈太福的故事是又一则颇具荒诞色彩的商业传奇。身高不到一米六的沈太福是吉林省四平市人。他自小爱好科技发明,是一个十分聪慧好学的青年。1984年,30岁的他从四平水库的工程局辞职,与两个兄弟办起了吉林省第一家个体科技开发咨询公司。他们相继研发出很多新颖的产品,如吸塑包装机、双色水位计及一种特别的读卡机。他的企业在当地以善于创新而小有名气。1986年,沈太福进京,以30万元注册了集体性质的长城机电技术开发公司——直到1988年,北京市工商局仍然不受理私人性质的高新科技企业注册。长城公司的产权性质最后成为沈太福案最致命的一环。1992年前后,沈太福和他的科技人员研发出一种高效节能电机,据称比同类产品性能高出很多。可是,沈太福并没有足够的资金来投入生产,银行也对这个有风险的项目没有兴趣,这时候,沈太福想到了民间融资。邓小平同志视察南方之后的1992年和1993年是投资热情极其高涨的年份,人们对各种有新意的建设项目充满了热情。由于中央金融管制,发生在民间的各种集资行为便一直非常活跃,利息也是水涨船高。在沿海很多地方,民间拆借资金的年利息基本在16%~20%之间。一位资深的证券公司总经理曾回忆说:“在那年,证券公司不知道自己真正该做什么,几亿的资金,拆借出去就起码有20%的收益,还用自己费什么心?”[2]便是在这样的火热背景下,沈太福的集资游戏出台了。

长城公司发明的新型电机属于节能项目,当时国内能源紧张一直是瓶颈,因此凡是有节能概念的新技术都颇受青睐。而沈太福又是一个善于包装和炒作概念的高手。1992年5月28日,他的电机技术在钓鱼台国宾馆通过了国家级科技成果鉴定。根据报道,国家计委的一位副主任在他的项目鉴定书上批示:“属节能的重要项目,应尽可能给予指导和支持。”沈太福更是对外宣称,长城公司几年来先后投入近5000万元,研制成功了这种高效节能电机,据能源部门测算,在运行的风机中如果仅有1/3换上这种节能电机,一年就可以节电400亿千瓦,其前途的宏大让人充满想象。

沈太福的集资规则是这样的:投资者与公司直接签订“技术开发合同”,集资金额的起点为3000元,高者不限。投资者可随时提取所投资金,按季支付“补偿费”,年“补偿率”达24%——当时,银行的储蓄利率为12%左右,沈太福开出的利率高出一倍。他的第一轮集资活动是6月份在海南展开的,广告前一天刊出,第二天公司的门口就排起了长龙,仅20天,就集资2000万元。初战即告大捷的沈太福当即加快集资步伐,他先后在全国17个城市开展了类似的活动,长城公司的集资风暴迅猛席卷全国,它很快成为当年最炙手可热的高科技企业。

在此次集资活动中,各地的媒体记者起到了推波助澜的作用,其中最活跃的是《科技日报》记者孙树兴。当沈太福在海南开始集资时,孙树兴在报纸的头版头条发表长篇通讯《20天集资2000万》,对长城公司的集资业绩大加鼓吹。在随后的几个月里,孙树兴又相继发表了《用高科技和我们百年不懈的改革开放筑起新的长城》以及《为了千百万父老兄弟》等长篇报道,对长城公司的集资给予高调的追踪报道。正是在数百家媒体的热催下,沈太福跑马圈地,战无不胜。在这期间,沈太福先后给了孙树兴两万多元辛苦费以及密码手提箱、皮尔·卡丹西服和日本产美能达全自动照相机等物品。孙树兴后来因此被判处有期徒刑7年。

在孙树兴的牵线下,沈太福又幸运地结识了曾经担任过《科技日报》总编辑、时任国家科委副主任的李效时。在沈太福案中,李效时扮演了一个很关键的角色。当《科技日报》对长城公司大加报道的时候,他便对这个节能项目深信不疑。为了表示支持,他专门到长城公司去考察,还留下了“愿长城目标早日实现”的题词,被沈太福用在所有宣传文本上。李效时还借出差的机会到各地为长城做宣传。在海南,他对媒体记者说:“我从深圳到广州到海南,宣传了一路的‘长城’。我觉得‘长城’所办的科技实业,是一个充满希望的科技实业!”由于他的官方身份实在特殊,因而成了长城公司最具说服力的宣传员。为了报答李效时,沈太福以李效时三儿子的名字签订了一份4万元的北京长城公司“技术开发合同书”。第一次,李效时拒绝了,第二次,沈太福派人把它从李效时办公室的门缝里塞进去,这次,李效时没有退回,他心领神会地将之锁进办公室的一个铁皮柜里。就为了这份合同,李效时一年后被认定犯有受贿罪、贪污罪,判处有期徒刑20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