激荡三十年:中国企业1978~2008(下)(纪念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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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1993~1997 民族品牌进行曲(13)

在这之后,王海受邀参与一个题为“社区自主治理”的课题组,该项目经费来源于国家哲学基金。他曾起草《关于物业管理的立法议案》,经31位全国人大代表签名后递交给了全国人大。他还专门到纽约去考察非营利组织的运作模式,回国后,还真的筹办了一个非营利组织,招募志愿者为公共利益服务。这个组织建立反欺诈网站,每天发布各种商业欺诈行为和不诚信行为的警示,避免消费者上当受骗,同时在社会上收集、核实各种欺诈行为和各种垄断侵权行为的线索,向有关部门举报、揭露。

2007年,在购买假索尼耳机的12年后,34岁的王海说:“我的理想是在国内成立一个为公共利益服务的非营利的反欺诈组织。”从青年“刁民”到有公众服务精神的“维权专家”,王海一路走来,好像一切都是顺理成章。

【企业史人物】万国大佬

1995年2月26日,国际金融界发生了一场大地震,有着233年历史的英国老牌商业银行宣布破产,其诱因居然是因为一个多月前,它在新加坡的一位28岁的期货经理的一个错误判断。1月份,这个名叫尼克·里森的年轻人看好日本股市,分别在东京和大阪等地买了大量期货,指望在日经指数上升时赚取暴利。谁知天有不测风云,月底,日本的大阪和神户地区发生大地震,东京股市掉头下挫,巴林银行最后损失金额高达14亿美元之巨,不得不宣告破产。[35]

中国最大的证券公司万国证券的总经理管金生在1月底就耳闻了“巴林事件”,他对上海的另一位“证券教父”、申银证券的阚治东说:“中国要发生那么大的事件,大概要等10年以后吧。”谁也没有想到的是,造化居然如此弄人,几乎就在他说这段话的同时,他一手导演了一场毫不逊色的大灾难。

此时的管金生正春风得意,万国证券在他的打理下,从4个人、半间小办公室起步,已经发展成拥有250多名员工、与国内外200家以上金融机构合作、总资产超过12亿元的明星公司。从1994年的下半年起,上海证券市场的国债期货交易渐起高潮,与股票市场的低迷相比,国债期货的成交量逐日放大,各个品种的价格也上涨得让人脸红心跳,当年就是从国债倒卖起家的管金生在这波行情中当然不会落于人后。1995年1月,国债期货市场最大的一个悬念是1992年发行的三年期国债会不会加息。这期代号为327的国债规模有240亿元,将在6月份到期。按照它9.5%的票面利息加保值补贴率,每百元债券到期应兑付132元,而此时在市场上的流通价为148元上下。当时,银行的储蓄利率为12.24%,市场普遍认为327的回报太低了,因此有消息称,财政部可能要提高327的利率。

但是管金生不这么看。他认为目前的宏观局面是投资过热,金融秩序混乱,特别是不久前发生的沈太福集资案,让中央在利率提降等敏感决策上会采取保守的策略,因此,不可能从国库中拿出额外的钱来补贴。于是,他下令万国做空327。

然而,这次他竟赌错了。他的做多对手是中国经济开发总公司,隶属于财政部。2月23日,财政部宣布提高利率,327国债将以148.5元兑付。

消息一经核实,327国债的市价就开始一路上涨,当日上午,价格就冲到了151.3元,比上日涨了3元多。这时候,管金生手中握有大笔327国债期货合同,每上涨1元,就意味着他将赔进十多亿元。被逼到死角的管金生急红了眼,他下令,不惜一切代价必须把价格打回去。万国在市场上不断放单,多空双方发生惨烈的绞杀战,市场上一派血雨腥风。到收盘前的最后7分钟,已经失去理智的管金生孤注一掷,共砸出2112亿元的卖单,硬是把价位打落到147.4元。

管金生的疯狂举动,终于让管理层无法容忍。在这一天的攻防中,万国放出上千亿元的卖单,这至少需要100亿元的保证金,它显然不可能有那么多的资本保证,毫无顾忌的违规操作几乎是板上钉钉的事。当晚,上交所受命宣布,16点22分13秒(也就是管金生用天单压盘的那一刻)之后的交易是异常的,经查是万国证券为影响当日结算价而蓄意违规,故此后的所有327交易均无效。试图虎口夺食的管金生终于被老虎咬住了,当时的局势是,如果按147.4元的收盘价计算,万国在327国债期货交易中赢利10多亿元,而按上交所后来的决定,万国则巨亏60亿元。

5月19日,管金生被逮捕。9月15日,上交所总经理尉文渊因管制不力被免职。1996年,万国与申银合并,改称申银万国。

把中国股市搅得天昏地暗的327事件留下很多疑云,双方争夺的焦点其实就是327国债到底会不会“升息”。很多证券专家事后承认,“做梦也没有想到会升息,而且一升就是5个百分点”。至于市场上的多空绞杀更是失去约束,双方都在保证金不足、恶意操纵价格等方面存在诸多的违规行为。

对管金生的审判结果要到1997年的2月份才出来,他被判处有期徒刑17年。有意思的是,全世界的人都知道他是因为327国债事件而被捕的,但是对他的指控罪名则是受贿和挪用公款,上海市第一中级人民法院的刑事判决书指控,管金生利用职权,先后三次受贿29.4万元,此外还挪用公司公款240万元供他人进行赢利活动,“犯罪情节特别恶劣”。管金生是中国企业史上独特的“法罪错位”[36]现象的又一个牺牲者,这位从江西小山村里走出来的股市枭雄功败垂成,无语向天,他没有委托辩护人,也拒绝法院为其指定辩护人。

1996 500强梦想

社会上有这么多资产闲置,

是三九下山摘桃子的大好机会,

千万不能错过,过了这个村,就没了这个店。

——赵新先,1996年

“标王”秦池所表现出的无比冲动,甚至带有梦幻色彩的激进,一直弥漫在1995~1997年春季的中国商业界。它符合当时人们对商业的所有想象:奇迹是可以瞬间诞生的,罗马是可以一日建成的,胆大可以包天,想到就能做到。秦池在其后的表演似乎也印证了这些“中国式道理”,在夺得“标王”后,秦池知名度一夜暴涨,迅速成为中国最畅销的白酒,1996年实现销售收入9.8亿元,利税2.2亿元,比中标前增长了5倍以上。

1996年11月8日,名扬天下的姬长孔再次出现在梅地亚,他被安排在最醒目的主桌主位上,并作为企业家代表发言。他说:“1995年,我们每天向中央电视台开进一辆桑塔纳,开出的是一辆豪华奥迪,今年,我们每天要开进一辆豪华奔驰,争取开出一辆加长林肯。”这番话如酵母一样在梅地亚会议中心传播,让每个人都嗅到了一丝兴奋而可怕的血腥。招标会开场,秦池酒厂以令人瞠目的3.212118亿元蝉联“标王”。

有记者问:“秦池的这个投标数字是怎么计算出来的?”姬长孔豪爽地回答,“我也没怎么算,这就是我的手机号码。”

这是一些让人难忘的“创世纪”式的场景。过去三年来,消费品市场的迅猛膨胀和十分感性化的公众心态,给了中国企业家们尽情挥洒的巨大而肆无忌惮的想象空间。所有的人竭尽全力地飞奔,蓝图被一次次地放大。这年开春,一部描写平凡人奋斗的好莱坞励志电影《阿甘正传》在中国的各大影院火爆上演,人们都记住了汤姆·汉克斯扮演的主人公说过的那句名言:“生活就像一盒巧克力,你永远不知道你会得到什么。”好吧,既然不知道,那就尽情地想象吧。

在保健品领域,创办刚刚两年的山东三株公司靠无所不用其极的营销战略实现了20亿元的销售额,总裁吴炳新为三株做“五年规划”:“1995年达到16亿~20亿元,发展速度为1600%~2000%,1996年增长速度回落到400%,达到100亿元,1997年速度回落到200%,达到300亿元,1998年速度回落到100%,达到600亿元,1999年以50%的速度增长,争取900亿元的销售额。”这一连串的“增长”和“回落”以广告和新闻报道的方式刊登在中国最著名的新闻报纸上,令人炫目和惊诧。到这年底,三株真的实现了80亿元的销售额,成为当之无愧的保健品大王。

在百货业,河南郑州一家叫亚细亚的商场是当时最炙手可热的标杆企业,它是全国第一家搞“微笑服务”和尝试连锁发展的商业公司。总经理王遂舟制订发展规划:“2000年前,在全国开设1000家连锁商场,达到年销售额500亿元,排名全国商界第一,综合实力进入全国最大企业前十名,成为对中国经济有重大影响的国际托拉斯。还要在北京或上海建造亚细亚摩天大厦,至少高120层,象征亚细亚这样一个历史丰碑。”这些发展规划经过专家的论证,被无比庄严地公之于众,没有人对这样的目标表示怀疑,这似乎是一个靠狂想就能实现理想的年代。

当我们对发生在消费品市场上的激情故事津津乐道之后,接着就应该对1996年前后的中国企业形势有一个更全景式的俯瞰。事实上,当时的格局算得上是冰火两重天。

“冰”的一面,是一直无法从低效率和旧体制中自拔的国有企业集群。1996年,预算内国有企业的净销售利润率降低到历史最低点,亏损总数是1985年的28.6倍。相对比,全国乡镇企业的产值增长22%,中外合资企业的所得税增长40%。这一年还是《破产法》颁布的第十个年头。从1986年到1990年,全国破产的国有企业只有121家。到1996年,企业破产达到高潮,总计6232家,超过了过去9年的总和。

自1992年7月国务院发布《全民所有制工业企业转换经营机制条例》,宣布全面落实14项自主权之后,在决策层看来,该给的自主权已经全部下放了,接下来就应该是企业八仙过海,到市场上去各显神通了。但事实却让人非常沮丧,绝大多数国有企业在竞争中一触即溃。国家经贸委向全国国有企业推出的改革典型是邯郸钢铁公司。“邯钢经验”归纳起来有两条:一是“模拟市场”,采用最终产品的市场价格来“模拟”确定内部转移价格,形成一个以保障全厂目标利润为中心、由十几万个指标组成的成本控制体系;二是“成本否决”,就是将成本作为影响、诱导和矫正员工行为的杠杆,无论其他指标完成得多好,只要突破了分配给分厂、班组或个人的目标成本,工资和奖金就要受到影响。“邯钢经验”被认为是国有企业提高效率的最佳模式,国务院专门转发了经贸委和冶金部的报告,号召全国国有企业“向邯钢学习”,这么高的规格在“工业学大庆”之后还是第一次。不过,邯钢也是30年企业史上最后一个全国性的“改革典型”,邯钢的做法从根本上说就是美国百年前的“泰罗制”翻版,其“成本否决”也就是“泰罗制”的标准成本制度,它们主要用于提高生产或作业效率,但是并不能解决那些产品的市场销路问题,更不触及企业产权制度的创新。

由于效益不彰,国有企业的亏损面在这些年有增无减。国家统计局对天津、哈尔滨、沈阳、成都等15个大中城市的2600家国有工业企业的调查显示,到1994年年底,这些企业的资产总额为2544亿元,负债却达2007亿元,企业负债率平均高达78.9%,与10年前相比,资产增长了4.1倍,债务则增长了8.6倍。很多企业每天还在生产,但是制造出来的产品往往从生产线上搬下来,就直接拉进了仓库。到1996年年底,全国乡以上工业企业的库存产品总值已经达到1.32万亿元,而在1991年,这个数字是0.13万亿元。发生在最大工业城市上海的景象是一个缩影。从1990年到1999年,上海一直在进行“退二进三”(退出第二产业,进入第三产业)的城市战略转型,大量的工业企业被解体或迁出中心市区,这是一个十分痛苦和艰难的过程。近10年间,创造过无数辉煌的上海纺织业先后破产终结41家,销号200多家老企业,棉纺锭从原来的250万锭压缩到70万锭,60万纺织职工(主要是女性工人)下岗分流。这期间,上海失业人口的年均增长速度高达9.53%,其中1990~1995年间的年均增长率更是高达13.17%——而这仅是登记失业人数。上海的景象在国内其他老工业基地大量存在,必须记录的是,数以千万计的老国营企业职工们为城市经济的改革付出了巨大的代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