激荡三十年:中国企业1978~2008(下)(纪念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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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1993~1997 民族品牌进行曲(9)

【企业史人物】“君安教父”

自“君万事件”后,张国庆再没有染指万科。1998年,君安因股权变革而引人注目,王石偶然获悉有人可能要举报张国庆。或许出于惺惺相惜,他通过渠道暗示张国庆要多加小心,张国庆大大咧咧地回复说,这是不可能的事。一月后,王石上班,办公室门口有一个花篮,秘书说是一个“张总”派人送来的。王石脱口道,“张国庆果然要出事了”。

张国庆出事,是因为他试图通过MBO(Management Buyout,管理层股权回购)的方式将君安私有化。他是第一个在中国尝试MBO的企业家。

1956年出生的湖北人张国庆气宇轩昂,行事为人一派军人作风。他自部队复员后,就进入银行系统。1992年8月,时任深圳人民银行证券管理处副处长的他下海创办君安证券,担任董事长兼总经理。因他的部队经历,君安的神秘背景便一直在坊间引起种种猜测。君安证券设立之初,由包括军队企业在内的5家国有企业投资,注册资本5000万元。君安创办后,在中国股市牛气冲天,张国庆靠他的神秘背景及强势手腕迅速崛起。王石在自传《道路与梦想》[21]中曾透露一个细节:君安曾经帮助万科的一个股东出售过一部分法人股,法人股的销售在当时是明文禁止的,必须经最高证券管理机构批准才可能“例外执行”,张国庆竟能搞定,可见法眼通天。他因此收了50%的手续费,这一笔1.1亿元的股权买卖,君安就赚了5500万元。君安的辉煌时期,正是《证券法》出台的前夜,证券商可以任意操纵股价,将游戏规则玩弄于股掌之上。在深圳股市中,张国庆一人独大,俨然是南中国最强悍的大鳄。1993~1998年间,君安共为100多家企业承担A股、B股上市及配股业务,筹资总额近300亿人民币。君安在国内下辖60多家证券营业部,其交易量一直在深交所居前两位,在上交所亦在前六名之列,其国债交易量也在全国位列前十。公开资料显示,这家公司到1997年年底的总资产达175亿元,利润7.1亿元,当时在国内均名列第一。此时之君安如日中天,业界甚至将中国股市的这段时期称为“君安时代”,张国庆与万国的管金生、申银的阚治东并称股市“三大教父”。

在事业达到巅峰之际,张国庆开始考虑君安的股权改造。他设想用国际通行的MBO方式来完成君安股权的改造,也就是经营层以回购的方式获得公司股份,最终实现对企业的控制权。张国庆此时既是公司的总经理,又是董事会的主席,身兼经理人和资本代表两重角色,自然有制定规则、双手互套的便利。然而,此时的君安已经陡然坐大,经营层回购所需资金非一笔小数目。于是,张国庆等君安高管便展示了令人眼花缭乱的“财技”,到1997年,君安增资扩股到7亿。经过巧妙安排,君安职工持股会变成君安证券的实际控股股东,持股比例达77%,其余的国有股东们最大的一家股权也被降低到7%左右,君安职工持股会的两大股东分别是“新长英”和“泰东”,为张国庆团队所控制的两个投资公司。这位“君安教父”用一年半的时间,就把中国最大的证券公司改造成一家由私人占大股的证券公司,国有公司仍在君安拥有股份并分得红利,但其权益早已被大大稀释。

张国庆的大胆举措很快在证券界引起轰动,几乎所有的证券公司都蠢蠢欲动,纷纷试图起而效之。对于每一位经营者来说,如果张国庆的MBO路径被认为合法,那么,他们都可以吹着口哨,在一夜之间把公司据为己有。而如果张国庆的方案只为君安所独有,那么,他无疑成了“好处占过头”的众矢之的。那个时代,所有的“因果报应”都是利益分配的结果,而与是非无关。

从公开的资料看,张国庆的落马是缘于君安内讧。当时一位分管财务的副总经理因不满自己在公司内部的失势,遂将MBO方案及公司全部账目拿到纪检监察部门举报。灾难由此降临。很快,证券监管部门和审计机构派出工作组,进驻君安。1998年7月,审计结果表明,张国庆等人“账外违法经营隐瞒转移收入”的总额在12.3亿元左右,张国庆先后动用5.2亿元,获得君安约77%的权益。有关部门认定,张国庆涉嫌“侵吞国有资产,将国有资产变相转入私人名下”。1998年9月,他以“虚假注资”和“非法逃汇”等罪名获刑4年。2005年8月,《21世纪经济报道》在一则评论中意蕴复杂地说:“假如张国庆的MBO晚个两三年,他或许不但不会有如此下场,反而成为竞相歌颂的英雄也未可知。试问,从21世纪初开始的MBO热潮,让多少国有企业的经营者一夜之间摇身一变,成为坐拥亿万的富豪,同时还享尽殊荣美誉?”[22]

就在张国庆被判刑的前一年,万国的管金生因“327国债事件”[23]被判刑17年,申银的阚治东则因“操纵陆家嘴股价”被撤职,并处5年市场禁入。20世纪90年代的中国股市“三大教父”无一幸免。张国庆被拘后,君安证券被安排与上海的一家证券公司国泰合并为国泰君安,其合并后的注册资本达37.3亿元,总资产300亿元,成为当时国内最大的证券公司。

2002年,张国庆出狱后重现江湖。由君安旧部组成的华林证券挂牌经营,据称它的“人脑和电脑都来自君安”,因而被称为“小君安”,张国庆则筹建深圳市九夷投资有限责任公司,以大股东的身份在幕后操作。然而,此时的“小君安”一无“神秘背景”,二无时运相济,张国庆要重演旧日彪悍又如何可得。此后数年,张国庆在“华立控股”、“南天信息”等多家股票上有资本运作,却胜负各半,难有爆发。斗转星移,失去光环的“教父”终于陨入茫茫凡尘。

1995 收复之役

与外国兵团较量,

TCL集团公司要做产业报国的“敢死队”,

我李东生就是“敢死队长”。

——李东生,1995年

柳倪风波平息,“市场派”占了上风,“贸工技模式”最终成为联想战略,接下来柳传志再次展现出他长袖善舞的经营能力。

柳传志决心在自主品牌的打造上放手一搏。他对出任联想微机事业部总经理的杨元庆说:“不管我们愿不愿意,实际上已充当了民族计算机工业的旗手。至少也要拼命赌上一把,就算牺牲了,也要慷慨就义。”有记者问他:“如果中国完全没有自己的民族工业,说到底又会怎么样呢?”他瞪着眼睛回答说:“没有什么怎么样,任人宰割罢了。”《中华工商时报》在一篇报道中用了这样的标题——《联想与“八国联军”拼市场》,俨然是一场生死攸关的民族保卫战。

话说得如此激奋,实际工作却很务实,柳传志的第一个举措是谋求政府的支持。他游说电子工业部,提出两个要求,一是“关注我们,当我们做得好时为我们叫好”,二是“希望制定有利于民族工业发展的行业采购政策,在性能价格比相同的前提下,优先购买国产商品”。电子工业部接受了柳传志的提议。在有关政策的扶持下,联想在很多政策采购招标中,屡屡挫败跨国公司。

在公众舆论上,柳传志更是大张旗鼓,营造振兴民族品牌的浓厚氛围。1995年4月1日,当第10万台联想电脑下生产线的时候,他宣称这是民族电脑业的一个里程碑,并策划了一个“把第10万台电脑献给谁”的公益活动。最后,他把这台电脑送给了因研究“哥德巴赫猜想”而在20世纪70年代末成为中国知识分子榜样的著名数学家陈景润。此外,他还和地方政府联手,发起“联想电脑快车”活动,在全国300多个城市推广家用电脑和联想产品。

在产品制造上,他则强令杨元庆“必须把成本降下一半”。杨元庆团队居然做到了,他们推出的“中国第一款经济型电脑”在保证同等性能的前提下,比跨国品牌便宜40%~50%。杨元庆在一份报告中称,“我们把每台机器的组装成本由150元降到了38元。”《慧聪计算机商情》在评论中说:“新机箱的钢板很薄,工艺粗糙,但是造价只有200元,是进口机箱的1/8。”[24]

就是凭借着惊人的廉价优势及民族品牌热浪的助推,联想经济型电脑席卷全国,市场份额节节攀升。面对联想潮水般的进击,跨国公司们似乎没有反应过来,它们的价格仍然高高在上,对联想的价格战策略无动于衷。这种局面连杨元庆也有些奇怪,他第一次发现,“原来外国品牌的决策机制也不灵活,反应很慢。当然也有可能他们太轻敌了”。到7月,调查数据显示,在个人电脑销售的前十大公司排名中,联想名列第五,是唯一入榜的民族品牌。正是在联想的示范效应下,中关村那些国产品牌公司如梦初醒,纷纷改弦更张,重树品牌大旗。到1995年年底,战果已经非常显赫地展现出来。在一份“最受消费者喜爱的品牌”调查中,排名前两位的是联想、长城,第三名才是IBM,前十位中国产品牌占到了六个。杨元庆不无得意地说,“不仅是联想,还有其他大公司,都在联手降价,这是民族工业的胜利”。

纵观1995年的中国,在电脑产业发生的这幕民族品牌大戏,并非独此一出。

从1992年之后,随着大批国际资本的潮水般涌入,以及越来越多的跨国公司在中国市场发力,各个行业的本土公司都面临空前的冲击,市场格局一日三变。与此同时,经过10多年的发展,中国本土公司已经具备了相当的实力。消费者对国产商品也开始有了一定的信心。在这样的背景下,振兴民族工业既成为一个中国产业成长的战略构想,也形成了一种浓厚的公众心理氛围。

1994年4月,一则新闻稿曾让很多人唏嘘不已:一度被摆上人民大会堂国宴席的重庆天府可乐被百事可乐正式收编。有观察者统计了一下,至此,中国八家生产碳酸饮料的饮料公司,除了上海正广和之外——还记得这家公司吗?20世纪70年代末,可口可乐进入中国市场的时候,曾提出与它合资建造第一条生产线,结果遭到拒绝——其他七家均被“两乐”收入囊中。媒体在报道中用了一个十分耸动而煽情的标题:《两乐水淹七军》。这个现象使得人们对本土品牌的命运产生担忧,同时也激发出很大的民族热情。一些聪明的企业家在市场营销中便充分地借用了这股热情。在这一年的企业广告中,有很多都采用了“振兴民族工业”这个主题诉求,前面所述的太阳神广告及三株广告莫不如此。在几乎所有风起云涌的产业中,民族品牌的振兴都是一个最为炫目而崇高的主题。便是在这面战旗的召唤下,本土企业以价格战的方式发动了前所未有的商战。在冰箱和洗衣机两大行业,海尔公司两线作战。张瑞敏深知海尔产品在技术和质量上未必能胜过松下、三洋等日本公司,于是在发起价格战的同时还别出心裁地推出“星级服务”,宣称“用户永远是对的”,并在大中城市聘用大量售后服务人员。张瑞敏对记者说:“和跨国资本较量,就算死,海尔也要死到最后一个。”[25]

在彩电行业,战事同样激烈。TCL的李东生以大屏幕彩电抢滩北京市场,当时北京大商场的黄金展台都被日本品牌占领着,李东生与一家家商场签订“保底协议”,承诺每平方米柜台每月销售不低于5万元,然后以低于日本彩电2/3的价格开战。他跟张瑞敏一样用十分悲壮、慷慨激昂的口吻对京城媒体说:“我们平常喜欢说要走向国际市场,而如今,外国兵团已经冲到我们院里来了,国际市场就在我们家门口,此时不战,更待何时?再说,不战行吗?总不能眼睁睁地看着民族工业就这样败下阵来。与外国兵团较量,TCL集团公司要做产业报国的‘敢死队’,我李东生就是‘敢死队长’。”数月后,TCL彩电在北京销售量压倒所有国际名牌而坐上头把交椅。

如果说李东生以“敢死队长”自居,那么,偏居四川盆地的倪润峰则是彻底颠覆彩电业的“价格屠夫”。

由军工厂转型的长虹是国内最早从日本松下引进彩电生产线的企业。1985年,军人气质十足的倪润峰执掌长虹,他作风强悍,霸气十足。1989年,国家征收彩电特别消费税,导致市场一片萧条,他率先做出彩电降价300元的决定,打破了沉闷的销售僵局,“价格杀手”一出手就大有斩获。此后,每到春节、国庆销售旺季,倪润峰就使出降价撒手锏,竟屡试不爽,无一例外。在品牌形象和产品质量等方面均无优势可言的长虹靠着这“天下第一招”,打打杀杀冲到了国产彩电企业中的销量前三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