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俞平伯评点(全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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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红楼梦校本》序言(5)

“存真”这一点比较复杂,独用“存真”也很少,往往用在存疑或存原本痕迹的地方。如有些名物,我们还不知道怎样解释,既旧本如此,则姑存其真。如第三回凤姐穿的“萍缎”,不知是什么衣料,但作“洋缎”却怕不对。第六十三回芳官穿的三色缎子拼的水田夹袄,里边有一种叫“酡”,也不知什么衣料,但作“驼绒”恐怕不对。如第十七、十八两回,后来的分回和回目都不恰当,我们仍照脂本不分。又如本书及叙作诗必录诗句;甚至于唱的曲子(如脂庚本有正本第六十三回芳官唱《邯郸·扫花》),行的酒令(如第六十二回湘云醉中念的)都是全文。在第七十五回回目上题明“赏中秋新词得佳谶”,偏偏宝玉、贾兰、贾环的诗句都不见。现在只有脂庚本还留下一些痕迹,残迹留着自无用,但删了则缺诗一事便不可见,且与原书一般体例不符,所以我主张保存。其他类似的例子也还有。

究竟什么叫“真”,也有问题。事实上所谓存真,不过从旧本(脂本)的意思。但旧本亦有互异的,将何所从?又不得不归到择善的老路上去。没有太大的优劣就干脆不动了。如第四十一回刘姥姥吃茄鲞,各本均同,有正本偏作“茄胙”,原可用从同的标准。但有正本的独异,在这里颇难设想出于妄改。菜的做法既完全不同,殆作者原有两稿,一作茄鲞,一作茄胙,反正都没法弄来吃,故无大优劣。茄鲞之文既已通行,这里不如存茄胙之真,因此便没有动。虽无关宏旨,这也可算存真独用的一例。

至于三者并用,也就是三个标准统一起来的例子也很多。这儿举一个稍微复杂一点的,再举一个简单的。先引脂庚本第七十一回:

鸳鸯道:罢哟,还提凤丫头虎丫头呢……总而言之,为人是难作的。

这“为人是难作的”,就从同来说,各本大都这样,有正本独异;就存真来说,脂本是这样。只有从择善来说,有些问题。“为人是难作的”或“为人是难做的”确乎不合文法,但鸳鸯当时的说话正不必合于文法。此正作者善用语言的变化,为人物传神。若如今有正本作“为人是难的”,当然合了文法而神情稍失了第二十四回庚辰本还有一个同类的例子。“倪二听了大怒。要不是令舅便骂不出好话来”,叠用两“不”。这第二个“不”字,按文理说是衍文,故有正本没有,但否定语叠用为加重语气,俗语中往往有这样的说法,所以我采用庚本把它添上。在这里不用有正本是同时符合了三个标准。简单的例子,如第五回“红楼梦曲文”中说黛玉一支曲牌名各本都作“枉凝眉”,切合颦黛本意,和其他十二钗曲一例,当然是对的,有正本却作“枉凝眸”。这里改了有正本,也是符合三个标准的。

在八十回书中这样的改字,自不能一一列举。虽然定了这三个标准,能否使人惬意却很难说。我自己看来即有三种毛病:(一)这三个标准我所悬拟,本不一定妥当。(二)它们虽不必处处矛盾,却总归是有矛盾的,而我的处理也未必皆妥。(三)我是否能依上项的原则,恰如其分地运用这三个标准,也不敢说。惟愿竭尽己力为《红楼梦》添一个较好的版本,但这主观的意图能否如愿,只有请关心《红楼梦》的读者检定了。

这儿可以提起校勘记的作用。有了校勘记,便有踪迹线索可寻,即使不幸我把这有正本“点金成铁”,或在其他各本中“看朱成碧”,迷于去取,读者如肯破费一些工夫,就很容易把那遗失的珠玉找回来的。校勘记的详于改字部分而略于一般文字的异同,其故在此。我们打算把这改字部分的校勘记首先印行,其故亦在此。

最后谈到校勘工作和做校勘记的情形。这工作大体上分四个步骤:(一)将各本的异文校在这有正本上。(二)根据这校本写校勘记初稿。(三)用上边这两种材料,仍参照各原书,斟酌改定文字。(四)依这改字的新校本重写校勘记。这工作的(一)(三)两项均由我担任,(二)(四)两项是我的计划,由王佩璋同志写的。

校勘工作很繁重,校勘记的文字亦很多。从一方面说,还是不够详备。即主要的校本如庚辰本也并没有每一个字都校在上面,有些庚辰本的明显的错字就没有校上去。参考校本如甲辰本,省略得更多。因当初原预备只作重点的校勘。从另一方面说,又未免嫌过于烦琐了,有些像全面校勘似的。因何谓重点,自有主观出入的地方,才有这繁简不匀称的现象。我认为这有必要在这儿向读者交代清楚的。

当初还有一种想法:说抄本跟刻本是两个系统,只可用抄本来校抄本,不能用刻本来校抄本。这原是对的。似乎可以完全撇开刻本了,事实上却又不然。因“抄”“刻”在《红楼梦》的流传上虽似形成为两个系统,原先却并非完全的两回事。如程、高说他们广集各家抄本加以校勘,这大概是真话。那时离雪芹之死还不到三十年,抄本要比我们今日多得多。这些材料现在虽消灭了,有些却保存在程排本里,尤以程甲本为多。所以我认为酌引刻本亦有必要的,特别在改字处引用,可以明了各本均同的情形。但或引或不引,读者或者会引起迷惑来。

即就抄本校抄本来说,也不很简单。在作者身后出现的讹谬妄改的抄本有没有拿来做校勘的必要呢?却是一个问题。按理说,没有什么必要。当时又因为这些抄本都非常罕见,不搜罗进去未免可惜。况且《红楼梦》的问题多,而我们手头材料只嫌其少,想从多里捞摸,愈多愈好。希望将从这凌乱业残之中解决一些问题。而当时对这些抄本的性格,也还没有太大的把握。就材料多寡来说,截至目前,纯粹的脂本海内所见不过三,而我们得其二,似不为少。但己卯本和庚辰本差别不多。用一个脂庚本来校有正本实在也差不多了。我当时却抱着“贪多务得”的心理。这样就造成了这庞大非凡,一百二三十万字的校勘记。

这校勘记的庞大,主要由于甲辰本的录入,一则甲辰有八十回之多(郑藏残本只有两回),二则甲辰本大体跟程排甲本相类似,跟脂本差别很多。所以虽说不将刻本来校抄本,事实上差不多已等于用刻本来校抄本了。这样做法有没有必要呢?我想还是有必要的。甲辰本是抄本跟刻本间的连锁。从抄本说是“穷流”,从刻本说是“溯源”。我们从它可以知道那些出于程、高以前人改的,那些是程、高改的。在《红楼梦》的版本史上非常重要,它不仅仅因罕见而成为珍本。

因上述这些原由,校勘记跟新本有密切的关系,有它的重要功用,原应该把它印行出来。但篇幅既很庞大,虽研究者或者还感不够,而一般的读者可能不一定要看这一百多万字的校勘记。所以现在由王佩璋同志再把校勘记的改字部分摘录了先印出来,凡改定字句,根据什么都一一写明,称为校字记;全部的校勘记,俟有时间加以整理,斟酌社会上的需要,再考虑另行印出,供研究者的参考。

最后略谈我的感想。我早年就有整理《红楼梦》的意图,经过了三四十年的时间,在伟大的毛泽东时代,才能够完成我的夙愿;这是首先应当感谢和欣幸的。同时又深切地惭愧着,从北京大学文学研究所成立以来,我就担任这工作,直到现在才勉强完成了,诚有力不从心之感,而且在计划上、工作上还不免伴随着许多缺点,这个新本能否集众本之长,或更接近原作之真,都是不敢说的。在工作进行中间,承朋友们给我真心大力的帮助:潘家洵先生曾帮我校过本书三十一回以下,郑振铎先生借给我许多珍秘的材料,傅惜华先生所藏的程甲本搁在我家里多少年了。我这微小的成绩如何能对得起他们的热情,使我更觉惭愧。又承本所中国古代文学组几位同志提出许多很好的意见,王佩璋同志又帮我校定句读,邓绍基、刘世德同志帮我统一字体,都是我非常感谢的。

新本有什么好处,读者们或者想知道。简单说来,这是一个各抄本的汇校本。以现行的脂戚两本,一本影印,没有经过整理,一本抄印,不免有所妄改,所以不妨说它是抄本系统的普及本。用戚本为主,用脂本来校,参用刻本地方不多,也可以说它是比较接近曹雪芹原著的本子之一。虽意在择善而从,但所“择”所“从”是否“善”,不免有主观的偏见,正不必妥当。尤其是以意改字的地方,恐怕讹谬更多。这个新本行世以后,诚恳地盼望全国的文化界以及爱好《红楼梦》和专门研究的人不断地批评和指教,使它有机会得到修正,渐臻完善。我认为只有在人民作主人的时代,伟大的曹雪芹及他的名著《红楼梦》,才有可能廓清一切曲解,得到真实的和充分的评价。如果读者能透过我这微末的工作更多地引起对《红楼梦》的热爱来,那将是我最大的希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