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俞平伯评点(全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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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9章 王熙凤毒设相思局 贾天祥正照风月鉴(2)

那贾瑞只盼不到晚上,偏生家里亲戚又来了,蒙戚双:专能忙中写闲,狡猾之极!直吃了晚饭才去。那天已有掌灯时分,又等他祖父安歇了,方溜进俞校:从己、庚、晋、甲;原“方才进”。荣府,直往那夹道中屋子里来等着,热锅上蚂蚁一般,蒙侧:有心人记着,其实苦恼。只是干转,左等不见人影,右听也没俞校:从庚;原“右等不见”。声响,心下自思道:“别是又不来了,又冻我一夜不成?”蒙侧:似醒非醒语。正自胡猜,俞校:从己、庚、晋、甲;原“正是胡猜”。只见黑魆魆的来了一个人。庚侧:真到了。贾瑞便意定是凤姐,不管皂白,饿虎一般,等那人刚至门前,便如猫捕鼠的一般,抱住叫道:“亲嫂子,等死我了!”说着,抱到屋里炕上,就亲嘴,扯裤子,满口里亲娘亲爹俞校:从己、庚;原“亲爷”。的乱叫起来。蒙侧:丑态可笑。那人只不作声。庚侧:好极!贾瑞扯了自己裤子,硬帮帮就将顶入。庚侧:将到矣。忽见灯光一闪,只见贾蔷举着个俞校:从己、庚、晋;原“举著”。捻子照道:“谁在屋里?”只见炕上那人笑道:“瑞大叔要臊我呢。”贾瑞一见,却是贾蓉,蒙戚双:奇绝!真臊的俞校:从己、庚;原“直臊的”。无地可入,庚侧:亦未必真。不知要怎么样才好,回身就要跑。被贾蔷一把揪住道:“别走!如今琏二婶已经俞校:“琏二婶已经”——从己、庚、晋、甲;原“琏二婶婶”。告到太太跟前,庚侧:好题目。说你无故调戏他。庚眉:调戏还有故,一笑!他暂用了个脱身计,哄你在这边等着。太太气死过去,庚侧:好大题目。因此叫我来拿你。刚才你又拦住他,俞校:“拦住他”——从己、庚;原“认作他”。没的说,跟我去见太太。”贾瑞听了,魂不附体,只说:“好侄儿,只说没有见我,明日我重重的俞校:从己、庚、晋、甲;原“重重”。谢你。”贾蔷道:“你谢我,放你不值什么,只不知你谢我多少?况且口说无凭,写一文契来。”贾瑞道:“这如何落纸呢?”俞校:“落纸呢”——从己、庚、晋、甲;原“落纸”。庚侧:也知写不得,一叹!贾蔷道:“这也不妨,写一个赌钱输了外人帐目,借头家银若干两便罢。”俞校:“便罢”——从己、庚、晋、甲;原无。贾瑞道:“这也容易。只是此时无纸笔。”贾蔷道:“这也容易。”说罢,俞校:“说罢”——从己、庚;原“说毕”。翻身出来,纸笔现成,庚侧:二字妙!拿来命贾瑞写。他两个作好作歹,只写了五十两银子,俞校:“五十两银子”——从晋;原“五十两,然后”。画了押。贾蔷收起来,然后撕罗贾蓉。蒙侧:可怜至此!好事者当自度。贾蓉先咬定牙不依,只说:“明日俞校:从己、庚、晋、甲;原“明”。告诉族中的人,俞校:从己、庚、晋、甲;原“族中人”。评评理。”贾瑞急的至于叩头。贾蔷作好作歹的,蒙侧:此是加一陪(倍)法。也写了一张五十两欠契才罢。贾蔷又道:“如今要放你,我就担着不是。蒙戚双:又生波澜。老太太那边的门早已关了,老爷正在厅上看南京的东西,那一条路定难过去。如今只好走后门。若这一走,俞校:“这一走”——从己、庚、晋、甲;原“这一条路”。倘或遇见了人,连我也完了。等我先去哨探哨探,俞校:“哨探哨探”——从己、庚;原“哨探了”。再来领你。这屋里你还藏不得,少刻就来堆东西。等我寻个地方。”说毕,拉着贾瑞,俞校:“拉着贾瑞”——从己、庚;原无。仍息了灯,蒙戚双:细。出至院外,摸着大台阶底下,说道:“这窝儿里好,你只蹲着,别哼一声,等我们来再动。”庚侧:未必如此收场。说毕,二人去了。贾瑞此时身不由己,只得蹲在那里。心下正盘算,只听俞校:从己、庚、晋、甲;原“只厅”。头顶上一声响,骨拉拉一净桶尿粪从上面直泼下来,可巧浇了他一头一身。贾瑞掌不住嗳哟了俞校:从己、庚;原“嗳哟”。一声,忙又掩住口,蒙戚双:更奇。不敢声张,满头满脸浑身皆是尿屎,冰冷打颤。庚侧:余料必有新奇,改(解)恨文字收场,方是《石头记》笔力。庚眉:瑞奴实当如是报之。此一节可入《西厢记》批评内十大快中。畸笏。蒙侧:这也未必不是预为埋伏者。总是慈悲设教,遇难教者,不得不现三头六臂,并吃人心、喝人血之象,以警戒之耳。只见贾蔷跑来,叫“快走,快走”。贾瑞如得了命,三脚两步从后门跑到家里,天已三更,只得叫门。开门人见他这般景况,问是怎的,少不得扯谎,俞校:从己、庚;原“撒谎”。说黑了,失脚俞校:从己、庚、晋、甲;原“失了脚”。掉在毛厕里了。俞校:原无“了”;己、庚、晋、甲“毛厮里了”。今增“了”。一面到了自己房中,更衣洗濯。心下方想到是俞校:从己、庚;原“方想是”。凤姐顽他,因此发了一回恨;再想想俞校:从己、庚、晋、甲;原“再想一想”。那凤姐的模样儿,庚侧:欲根未断。又恨不得一时搂在怀内。一夜竟不曾合眼。自此满心想凤姐,庚眉:此刻还不回头,真自寻死路矣。蒙侧:孙行者非有紧箍儿,虽老君之炉、太(五)行之山,河常(何尝)屈其一二?只不敢往荣府去了。

贾蓉两个常常的俞校:从己、庚;原“常常”。来索银子,他又怕祖父知道,正是相思尚且难禁,更又添了债务;日间功课又紧;他二十来岁人,尚未娶亲,俞校:从己、庚、晋、甲;原“娶过亲”。迩来想着凤姐,未免有那“指头儿告了消乏”等事;更兼两回冻恼奔波;蒙戚双:写得历历病源,如何不死呢?因此三五下里夹攻,庚侧:所谓步步紧。不觉就得了一病:心内发膨胀,口中无滋味,脚下如棉,眼中似醋,俞校:从己、庚、晋、甲;原“似漆”。黑夜作烧,白昼常倦,下溺连精,嗽痰带血……诸如此症,不上一年,都添全了。庚侧:简捷之至!于是不能支持,一头跌倒,俞校:从甲;原“失倒”。合上眼还只梦魂颠倒,满口乱说胡话,俞校:从己、庚;原“胡说乱话”。惊怖异常。百般请医疗治,诸如肉桂、附子、鳖甲、麦冬、玉竹等药,吃了有几十斤下去,也不见个动静。蒙戚双:说得有趣。倏忽又腊尽春回,这病更又沉重。代儒也着了忙,各处请医疗治,皆不见效。因后来吃独参汤,代儒如何有这力量,只得往荣府来寻。王夫人命凤姐秤二两给他。蒙戚双:王夫人之心慈若是。凤姐回说:“前儿新近都替老太太配了药。那整的,太太又说留着送杨提督的太太配药,偏生昨儿我已送了去了。”王夫人道:“就是咱们这边没了,你打发个人往你婆婆那边问问,或是你珍大哥哥那府里再寻些来凑着,给人家吃好了,救人一命,也是你的好处。”蒙戚双:夹写王夫人。凤姐听了,也不遣人去寻,只得将些渣末泡须凑了几钱,命人送去,只说蒙侧:只说。“太太送来的,再也没了。”然后回王夫人,只说都寻了来,共凑了有二两送去。俞校:从己、庚、晋、甲;原“有二两去”。庚双:然便有二两独参汤,贾瑞固亦不能微好,又岂能望好?但凤姐之毒何如是?终是瑞之自失也。

那贾瑞此时要命心胜,无药不吃,只是白花钱,不见效。忽然这日有个跛足道人蒙戚双:自甄士隐随君一去,别来无恙否?来化斋,口称专治冤孽之症。贾瑞偏生俞校:从己、庚、晋、甲;原“偏”。在内就听见了,直着声叫喊,蒙戚双:如闻其声,吾不忍听也。说:“快请进俞校:从己、庚、晋;原“快请”。那位菩萨来救我。”俞校:从己、庚;原“来救”。一面叫,一面在枕上叩首。己双:如见其形,吾不忍看也。众人只得带了那道士进来,贾瑞一把拉住,连叫:“菩萨救我!”己双:人之将死,其言也哀。作者如何下笔?那道士叹道:“你这病非药可医。我有个宝贝与你,你天天看时,此命可保矣。”说毕,从搭连中蒙戚双:妙极!此搭连犹是士隐所抢背者乎?取出一面镜子来,己双:凡看书者,从此细心体贴,方许你看,否则此书哭矣。两面皆可照人,蒙戚双:此书表里皆有喻也。镜把上面錾着“风月宝鉴”四字,蒙戚双:明点。递与贾瑞道:“这物出自太虚玄境空灵殿上,警幻仙子所制,庚眉:与《红楼梦》呼应。蒙戚双:言此书原系空虚幻设。专治邪思妄动之症,己双:毕真。有济世保生之功。己双:毕真。所以带他到世上,单与那些聪明俊杰,风雅王孙等看照。俞校:从己、庚、晋、甲;原“照看”。蒙戚双:所谓无能纨袴是也。千万不可照正面,庚侧:谁人识得此句!蒙戚双:观者记之,不要看这书正面,方是会看。只照他的背面,蒙戚双:记之。要紧,要紧!三日后吾来收取,俞校:从己、庚、晋、甲;原“我来收取”。管教你好了。”说毕,扬长而去,众人苦留不住。贾瑞收了镜子,想道:“这道士倒有意思。我何不照一照试试。”想毕,拿起风月鉴来,向反面一照,只见一个骷髅立在里面。俞校:“向反面”至“立在里面”——从己、庚、晋、甲;原“向反面”。己双:所谓“好知青冢骷髅骨,就是红楼掩面人”是也。作者好苦心思!吓得贾瑞连忙掩了,骂,“道士混帐,如何吓我!我倒再照照正面是什么。”想着,又将正面一照,只见凤姐站在里面招手叫他。庚侧:可怕是“招手”二字。蒙戚双:奇绝。贾瑞心中一喜,荡悠悠的觉得进了镜子,蒙戚双:写得奇峭,真好笔墨。与凤姐云雨一番,凤姐仍送他出来。俞校:从己、庚、晋、甲;原“送出来”。到了床上,嗳哟了俞校:从己、庚、晋、甲;原“嗳哟”。一声,一睁眼,镜子从手里掉过来,俞校:“从手里掉过来”——从晋;原“从里吊过来”。仍是反着俞校:从己、庚;原“反面”。立着一个骷髅。贾瑞自觉汗津津的,底下已遗了一滩俞校:从己、庚、甲;原“一摊”。精。蒙侧:此一句力如龙象,意谓正面你方才已自领略了,你也当思想反面才是。心中到底不足,又翻过正面来,只见凤姐还招手叫他,他又进去。如此三四次。到了这次,刚要出镜子来,只见两个人走来,拿铁锁把他套住,拉了就走。己双:所谓醉生梦死也。贾瑞叫道俞校:“叫道”——从己、庚、晋、甲;原“道”。“让我拿了镜子再走!”蒙侧:这是作书者之立意要写情种,故于此试一深写之。在贾瑞则是求仁而得人(仁),未尝不含笑九泉,虽死亦不解脱者,悲矣!蒙戚双:可怜!大众齐来看此。只说这句,就再不能俞校:“就再不能”——从己、庚、晋、甲;原“再不能”。说话了。旁边伏侍贾瑞的众人,只见他先还拿着镜子照,落下来,仍睁开眼拾在手内,末后镜子落下来,便不动了。众人上来看看,已没了气,身子底下,冰凉渍湿一大滩俞校:从己、庚、甲;原“一大摊”。精。这才忙着穿衣抬床。代儒夫妇哭的死去活来,大骂道士:“是何妖镜!蒙戚双:此书不免腐儒一谤。若不早毁此物,蒙戚双:凡野史俱可毁,独此书不可毁。遗害于世不小!”蒙戚双:腐儒。遂命架火俞校:“架火”——从甲;原“火”。来烧。只听镜内哭道:“谁叫你们瞧正面了!你们自己以假为真,何苦来烧我。”蒙戚双:观者记之。正哭着,只见那跛足道人从外跑来,喊道:“谁毁风月鉴,吾来救也。”说着,直入中堂,抢入手内,飘然去了。当下代儒料理丧事,各处去报丧,三日起经,七日发引,寄灵于铁槛寺,蒙戚双:所谓“铁门限”是也。先安一开路之人,以备秦氏仙柩有方也。晋双:所谓“铁门限”是也。为秦氏停柩作引子。日后带回原籍。当下贾家众人齐来吊问。荣国府贾赦赠银二十两,贾政亦是二十两,宁国府贾珍亦有二十两;别者族中贫富不等,俞校:从己、庚;原“贫富不一”。或三两,或五两不可胜数。俞校:从己、庚;原“不可胜数外”。另有各同窗家分资,也凑了二三十两。代儒家道虽然淡薄,倒也丰丰富富完了此事。

谁知这年冬底,林如海的书信寄来,却为身染重疾,写书特来接林黛玉回去。蒙侧:须要林黛玉长住,偏要暂离。贾母听了,未免又加忧闷,只得忙忙的打点黛玉起身。宝玉大不自在,争奈父女之情,也不好拦劝。于是贾母定要贾琏送他去,仍叫带回来。一应土仪盘缠,不消烦说,自然要俞校:从己、庚、晋;原“自然”。妥帖。作速择了日期,贾琏与林黛玉辞别了众人,俞校:“众人”——从晋;原“同人”。带了仆从,登舟往扬州去了。要知端的,且听下回分解。

庚回后:此回忽遣代(黛)玉去者,正为下回可儿之文也。若不遣去,只写可儿、阿凤等人,却置代(黛)玉于荣府,成何文哉?故必遣去,方好放笔写秦,方不脱发。况代(黛)玉乃书中正人,秦为陪客,岂因陪而失正耶!后大观园方是宝玉、宝钗、代(黛)玉等正紧文字,前皆系陪衬之文也。

戚回后:儒家正心,道者炼心,释辈戒心。可见此心无有不到,无不能入者,独畏其入于邪而不反,故用心炼戒以缚之。请看贾瑞一起念,及至于死,专诚不二,虽经两次警教,毫无反悔,可谓痴子,可谓愚情。相乃可思,不能相而独欲思,岂逃倾颓?作者以此作一新样情种,以助解者生笑,以为痴者设一棒喝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