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桂花遍地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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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霍英山这天心情很好,因为上级通知,派到天茱山抗日游击支队的政治部主任上午就要到杜家老楼了。霍英山已经向参谋长许成哲交代清楚了,要部队这几天都把虱子捉一捉,把裤裆洗一洗,把刀枪擦一擦,锅里多搞点粮食,少搞点麸糠,让腰杆硬朗一点,让脸色光鲜一点。天茱山抗日游击支队虽然不是正规军,但也不是乌合之众,他这个司令还当过红军的团长呢。

这天霍英山还特意披上了黄呢子大衣。这件大衣是三年前从侯先觉的队伍里缴获来的,可以理解是霍英山的全部私人财产,因此金贵得要命,白天穿在身上八面威风,夜晚盖在身上踏踏实实,一年四季的礼服都是它。春天支队参谋长许成哲护送粮食到江淮军区,想给老首长高毓廷司令员带一件礼物,看中了霍英山的黄呢子大衣。跟霍英山一说,霍英山当时就把脸拉长了,阴阳怪气地把许成哲臭了一顿,怎么啦?老高是司令,老霍就不是司令啦?你做人情我不反对,拿我的东西做人情那就不义气了。你是想拿本司令的大衣换个司令当是不是?

许成哲碰了一鼻子灰,再也不提大衣的事了。搜罗了十斤咸鱼干带上,算是多少给首长表示个意思。

早晨霍英山喝了两碗稀饭,就布置支队部的官兵练刺杀。支队部就一个特务队,四十多号人,武器却是全支队最好的,基本上人手一支步枪。多数是汉阳造,没有汉阳造的也有火铳。每人还配一把大刀,大刀的柄上系着红缨子,舞起来十分壮观。官兵们一招一式地练,霍英山一遍一遍地看,一边看还一边骂骂咧咧,纠正动作,讲解要领。

霍英山披着黄呢子军大衣出现在操练场上,的确很有大将风度。他的两条腿长短不一,走快了蹦蹦跳跳;若是慢走,一步一耸,一步一顿,威风就出来了。大衣是从侯先觉的队伍上缴获的,但是他的腿也是跟侯先觉的队伍交手时被打断的。

那是更早一些时候了。早在鄂豫皖根据地反“围剿”的时候,一次收尾战斗打到了白热化的程度,那时候他是连长,他的连队只有四十来个人,十一条枪,而侯先觉部队的那个连一百多号人,全是汉阳造步枪。打到弹尽粮绝的时候,侯先觉的那个连队把他们兜屁股追了五六里路。

逃了两道山梁,霍英山火了,选了一块地形,喝令队伍停下,不跑了,两边埋伏,没子弹了就上刺刀抡大刀,就在这里跟狗日的白匪拼了。白匪那个姓唐的连长——以后才知道他就是唐春秋,实在是狡猾,一看前面的逃敌突然去向不明,也下令队伍停止追击,然后疏散队形,从两面搜索前进,包抄过来。结果这一仗霍英山又吃亏了,牺牲了十多个同志不说,自己的右腿还被打折了。

霍英山的故事很多。

红四方面军离开川陕根据地的时候,他已经是补充团团长了,指挥两个营六个连队。长征的路上遇上一个不太大的战斗,霍英山说先从东边打,团政委说先从西边打,两个人争了起来。后来团政委行使最后决定权,拍板从西往东打,结果这一仗打得半生不熟,没有达到预期目的。霍英山就编了一个顺口溜:有个政委点子低,你说东来他说西,倚仗最后决定权,煮了一锅半干稀。

部队到了陕北,在延安清算张国焘流毒,这个政委揭发霍英山攻击政治委员最后决定权,保卫局就把霍英山关起来反省。后来搞清楚了,霍英山只是反对他那个团的政委利用最后决定权瞎指挥,并不是反对政治委员最后决定权制度。

霍英山被放出来之后,组织上看他瘸着一条腿,再当团长不方便,就安排他在留守兵团当马场管理员。霍英山却不干了,火冒三丈地说,就凭一句话就把人关了,又是审查,又是饿饭,又是喂马,这个革命我没法干了。

组织上倒是宽宏大量,对于这样的落后分子,发点路费让他回家种田算了。

霍英山离开延安之后,并没有回家种田,而是沿途寻找打散的战友,并且从山洞里起出了十条汉阳造步枪,这是当年撤退时埋藏下来的。霍英山带着这一伙离队的战友,重新扯起了红军的旗号。最初是天茱山红军独立大队,后来是天茱山抗日游击支队,支队下辖独立营、特务队。常年在天茱山杜家老楼驻扎的有三百多人,加上一个地方县大队,共有六百人左右。各种枪支三百多件。

仅仅三两年的工夫,霍英山就把队伍扯得这么大,自然有他的绝招。霍英山招兵买马的绝招在于他有粮食。陆安州东部属江淮丘陵,盛产稻米;西部一半丘陵一半山,盛产包米。他的队伍专门打粮食仗,地方军阀的粮草他抢,地主的粮食他抢,侯先觉部队的粮食他也抢,连土匪殷绍发的粮食他都不放过。所以唐春秋说他是个饿死鬼。各路神仙也都知道霍英山的特点,要粮食不要人命,甚至连金银财宝也不要。押运粮草的官兵,只要听说是霍英山的队伍来袭击,把枪往脑袋上一举,随他抢去,反正他是谋粮不害命。

地之守在城,城之守在兵,兵之守在人,人之守在粟。

霍英山没有文化,斗大的字认不出一箩筐,管子的这段语录,自从多年前听红军一位师政委讲课时引用后,他就牢记脑袋里,并经常挂在嘴边,这也是他不遗余力弄粮食的理论依据。

民国二十六年,宿阳一带大旱,饥民遍野。霍英山瞅准时机,悬帜招兵,就一句话,当兵吃粮,每日八两。八两就是半斤,那季节每日有半斤粮食,人就不至于饿死。于是乎蜂拥而至,十天之内就征得兵丁二百多人。霍英山赶紧打住,不招了。这些难民加入霍英山的队伍之后才知道,其实每天的粮食不是八两,而是一斤。霍英山多了个心眼,他怕把每天一斤的底露了出去,难民都爬过来,三天就把存粮吃光了。

那时候的天茱独立大队,用江淮地区负责人高毓廷的话说,基本上是个半土匪性质。直到成立江淮军区,恢复了霍英山的红军身份,正式宣布了天茱山抗日游击支队番号,这种情况才算结束。

霍英山对高毓廷的那句话耿耿于怀,合编的时候,给高毓廷出了不少难题。后来虽说没有闹出大的别扭,但霍英山拒绝江淮军区委任政治委员。军区出于团结考虑,掌握轻重缓急,只好先派了作战科长龙文珲到天茱山给霍英山当副司令员。龙文珲读过三年私塾,粗通文墨,来的时候带来一部电台。这样,江淮军区对天茱山抗日游击支队的指挥关系才开始理顺。

彭伊枫等人在大蜀山唐春秋的防区里住了一夜。这一夜彭伊枫基本上没睡着,想想即将开始的工作,想想阔别数年的父兄般的老排长,还真有点激动。再想想政治部那位首长的话,现在已经启动了绝密的单线交通体系,直接由“老头子”指挥,可见陆安州的形势已经到了最严峻的关头。

第二天天蒙蒙亮,游击支队独立营副营长李广正带领一个排赶来接应。一路翻山越岭,目之所及,净是苍松翠柏,竹海浩渺;沿途桂花飘香,栀子盛开。曲里拐弯走了约摸三四十里山路,老远便看见山坳里掩映着一片灰墙黑顶的房屋。李广正说,那就是支队部杜家老楼了。

临近杜家老楼的时候,刚翻过一道山梁,便见羊肠小道的附近有人影晃动。李广正说,这都是霍司令派来暗中保护首长的。彭伊枫听了,只是笑笑。过了笋岗店,再走大道,道两旁就有全副武装的战士,穿着短裤,打着绑腿,背着汉阳造,像树桩一样立在路旁。见到了彭伊枫等人,就打举手礼,有的像样,有的不像样。彭伊枫偶尔摆摆手,微笑致意。

到了杜家老楼宅院的大门口,气氛就热烈了,有人练刺杀,有人练大刀,喊声雷动,一片龙腾虎跃的景象。李广正先行一步,跑过去报告了,不久就看见从大门口出现了一团黄色,远远看去,像一面黄帆,一摇一晃,临近了,就看见是一件黄呢子军大衣迎风招展。军大衣上托着一颗硕大的脑袋,目光炯炯,威风凛凛地向彭伊枫等人蹦跶过来。

彭伊枫停住了脚步,含笑等待。到了二三十步远的时候,黄呢子军大衣停止了摆动。霍英山站住了,伸长脖子,像一只觅食的鹅,看着彭伊枫,擦了擦眼睛再看说,伊枫?怎么是你?真是你吗?

彭伊枫心里一热,眼眶就湿了,说,是我啊老排长,我是伊枫啊!

霍英山哗地一下掀掉军大衣,一拐一瘸地蹦到彭伊枫的面前,抓住彭伊枫的手,喊了起来——天啦,他们说要给我派一个政治委员来,我哪里知道是你啊!

彭伊枫说,都怪我这些年没有跟老排长通气。

霍英山说,我要知道是你,打死我我也不会抵制了。这下好,硬是把你降职当了政治部主任。你看这事闹的!

彭伊枫擦擦眼角,笑笑说,你过去不是一直教导我们说,干革命不分职务高低嘛。政治部主任也好,政治委员也好,不都一样干革命吗,一样地打鬼子啊!

霍英山说,嗨,我又犯“右倾”了,我只琢磨咱们的队伍是政治委员有最后的决定权。我想我拖着一条瘸腿在天茱山艰苦奋斗了好几年,总算拉起了一支队伍,开辟了一块根据地,加强政治工作可以,哪能让别人来最后决定呢?去年我就抵制了一个政委,这次我又抵制了。来当政治部主任我欢迎,政委我不需要,我这个司令员兼政治委员也有些年头了,我不习惯别人决定我。结果还把江淮军区给得罪了,说我是山大王脾气军阀作风。要是早点知道是你来,也不会有这档子事了。

彭伊枫说,老排长别检讨了,认识一下你的新部下。然后就把王凌霄和田红叶等人介绍给霍英山。

霍英山说,好好,一看都是有文化的人,咱这队伍,啥都不缺,就缺文化。你们来了,就是雪中炭、及时雨。

田红叶是抗敌剧社的小头目,嘴皮子厉害,马上给霍英山灌了一通甜言蜜语,说霍司令你名气大哦,没有谁不知道你的大名,连延安和云岭都知道。你在天茱山开辟根据地劳苦功高,你跺一跺脚,天茱山半壁河山都是抖的。

霍英山哈哈大笑说,嘿嘿你这个田同志,嘴巴还真甜。走,进屋谈,我早晨让冯存满他们出去打鸟,中午还有斑鸠吃呢。

桃花坞方家小姐方明珠连续几天都是在焦躁不安中度过的。

风声越来越紧了,日军自从占领庐州、固镇之后,在淮北鲁南一带停顿休整,厉兵秣马。陆安州已是风声鹤唳了。

让明珠小姐最头疼的,是父亲方蕴初不愿意离开桃花坞。任明珠小姐磨破嘴皮子,老爷子就是一句话:在桃花坞我是财主,离开这三尺硬土,到哪里我都是叫花子。

方蕴初这种心态很奇怪,明珠小姐把它理解为小农意识,理解为土财主意识。但你有你的千条计,我有我的老主意。方蕴初说,日本鬼子打的是中国,我躲在哪里都跑不出中国,跑到哪里他都照样打。明珠说,那好歹也得到后方躲一躲,现在正在风头上,日本人可是烧杀抢掠什么都干得出来的。方蕴初说,我这把老骨头了,我还怕啥?我还是桃花坞的区长,堂堂民国政府任命的,怎么能撇下一区老小不管呢?

其实,方明珠不知道父亲的内心深处还有一个隐秘的期盼。

方蕴初这一生,真好比是在苦水里泡着长的。那年皮诺尔治好了方蕴初的难言之疾,在此后的十年间,夫人给他生了五个孩子,存活了二男一女。长子方佛朗后来在上海读书,没承想在一次学生运动中死于非命。次子方索瓦自幼羸弱,长得像个女孩,眉清目秀的。但是长大了却投笔从戎,从黄埔军校毕业后,随军到鄂豫皖地区“剿共”,在一次战斗中失踪。方蕴初得到消息,一滴眼泪没落,却在后花园里不吃不喝地坐了一夜,那样子有点吓人。任你劝也好,拉也罢,他就是纹丝不动。要知道,二儿子跟父亲生活的时间最长,小时候没有去城里读书,是在桃花坞的私塾和皮诺尔的调教下长大的。这个儿子自幼聪慧过人,学业优异,听皮诺尔讲外国故事,过耳不忘,并且能绘声绘色地转述给父亲。这样的孩子怎么能说走就走呢?方佛朗已经死了,方索瓦是方家惟一传宗接代的人,倘若真的不在人间,老爷子还有什么盼头呢?

不久,夫人因为思念儿子,积郁成疾,也撒手人寰。自那以后,方蕴初的耳朵就有点聋了,经常面对面说话也是答非所问。但凡涉及方索瓦的消息,他的耳朵又特别灵敏。他从来不认为方索瓦已经到另一个世界了,每年吃年饭,饭桌上都多放一套餐具,这已经成了规矩。尽管这套餐具让家人感到压抑,每年年饭都吃得凄凉,但是没有人敢提出撤了这套餐具,撤了这套餐具也就等于默认方索瓦已经死了。倒是方蕴初在去年过年的时候自己提出来了,说今年就别摆老二的碗筷了。大家心里都明白了,老爷子也死心了。

但这事有点蹊跷,就在方家不再为方索瓦的生还抱有希望的时候,今年春上忽然有人说,在徐州看见过方索瓦,大街上擦肩而过,方索瓦头戴礼帽,身着长袍。自从有了这个似真似幻的消息,方蕴初就有点疯癫了,不厌其烦地唠叨,又是登报,又是派人寻找,折腾了半年,还是没有动静,这才暂且作罢。但是,这并不等于方蕴初彻底死心了,像是有个声音老是在他的耳边幽幽地嘀咕,你的儿子没有死,他还活着,他很快就会回来。你们要是走了,他到哪里去找你们呢?所以你不能走!

明珠小姐不知道父亲的内心,就无法体会那种深层的痛楚,她只知道,鬼子要来了,无论如何都得躲一躲。可是她哪里知道,对于老父来说,鬼子算不了什么,破财算不了什么,死亡也算不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