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王凌霄后来终于认出来了,她看清了他的严峻的下巴,尽管那上面已经蒙上了一层胡须。这个人就是经常跟她的父亲早出晚归四处奔波的皖西客人沈先生,动态的他和静态的他几乎判若两人。王凌霄这时候也就似乎明白了,为什么专学西医的父亲,让人采购了那么多中草药;也难怪有人传说,医院的中西药材、药品和器械,不断地流向西部地区。
那一次,进入王凌霄的耳朵里最多的那句话便是“中华民族到了最危险的时候”,沈先生一遍一遍地说,中华民族到了最危险的时候,我们要用自己的热血医治民族的痼疾。中华民族到了最危险的时候,我们要用自己的肩膀负起民族的责任。中华民族到了最危险的时候,难道我们能眼看着国土沦丧、宝藏流失、人民受辱?不能!中华民族到了最危险的时候,也就是我们热血春秋慷慨赴死的时候。青年同胞们,中华民族到了最危险的时候,让我们起来起来起来,迎着敌人的炮火,前进,前进,前进……
他的拳头高举,在空中像一个榔头。
那是在一座教堂的院子里,上午的阳光从梧桐叶的缝隙中落在人群里,他的脸就晃动在斑驳的光影里,有些亦真亦幻的神秘。
站在教堂的院子里,王凌霄的心里有点惊恐,她不知道这个沈先生的真实身份父亲是否知晓,沈先生在这里演讲是不是得到了父亲的允许。虽然那时候王凌霄对于政治斗争的残酷性还知之甚少,但是,凭直觉,她知道这个沈先生所做的事情是冒着风险的。
演讲结束了,沈先生也看见了王凌霄,有点意外,走过来问,红豆,你怎么也来了?
那声询问让王凌霄差点儿热泪盈眶,她没想到这个沈先生居然还记住了她的乳名。她说,沈先生,我父亲知道你是做什么的吗?
沈先生怔了一下,笑道,傻丫头,回家问问你父亲,不就什么都清楚了?
后来同学李艾莫说,此人是皖西陆安州一个酒业大亨的少爷,同时也是红军游击队的一个头目。既有学问,又会打仗,常年往返于上海、南京、苏州等地,以经销为名,为红军游击队筹集物资。这次来是招兵买马的。
果然,集会结束后就有很多人到报名处去报名。堂姐和李艾莫动员王凌霄报名,王凌霄就踌躇了。她本来没有任何思想准备投军,那时候她压根儿不知道李艾莫和堂姐都是地下组织的外围进步青年。堂姐是瞒着伯父伯母把她带出来的,而且堂姐和李艾莫是谋划好了要参加红军的。
就在这个时候,她看见了他,那个在上午的阳光下像圣徒一般虔诚、像骑士一样热烈的“沈先生”。沈先生向她笑笑,他虽然年轻,却显得睿智和成熟,他的不经意的一笑,显示出自信、坚定和宽广的气魄。在那一瞬间,王凌霄就没了主张,稀里糊涂地对李艾莫说,我这个样子,参加队伍行吗?
负责登记的红军干部任广琇说,参加革命,首先要自己拿主意。
王凌霄还没有回答,一边的沈先生慢腾腾地发话了,说,红豆,你先不要报名,到需要你参加的时候,我自然会带你走。
王凌霄愣住了,任广琇也愣住了。大家这才知道,王凌霄早就认识他们的首长。
以后王凌霄才弄明白,沈先生当时之所以没有让她马上进入根据地,是因为她的父亲同沈先生有言在先,可以让女儿参加革命,但必须满十八岁之后。
十八岁那年,沈先生和父亲都没有食言,同意王凌霄进入红军根据地。由于红军战略转移,沈先生结束了在城市筹集物资的任务,即将回到根据地工作。就是那一次,他带着王凌霄在转道川陕的途中,进入了天茱山。
王凌霄至今也没有搞明白,云舒庄园究竟在陆安州的哪个地方,印象是在天茱山腹地,一个几乎与世隔绝的地方,一个类似世外桃源的地方。有一段路,形同天堑,王凌霄是坐在滑竿上被人抬着进去的。由于道路受阻,他们在云舒庄园滞留了九天。庄园里只有沈先生的祖父和祖母,一对慈眉善目念经信佛的老人。院子里到处都是桂花和栀子花,天空中飘扬的全是清香。
王凌霄永远不会忘记那段阳光明媚的日子。云舒庄园坐落在四周环山的盆地,庄园外面阡陌无垠,稻浪起伏涌向远处的山根。王凌霄感到奇怪,她不知道世道演变到今天,怎么还会有这样一个原始农耕的地方。沈先生解释说,这块地方是他们家的私产,自从明朝万历年间就由祖上收购开发,周边农人都是他家的雇农。此地产出的粮食含油量、含糖量均高于他处,杂粮酿酒也是上品。
王凌霄说,那你们家是彻头彻尾的剥削阶级了。
沈先生说,是剥削阶级,但是并没有阶级剥削。我们家是不主张剥削的,所有的庄园雇农和城里的雇工,都是拥护我们家的。我的祖上善于经营,坚持薄利多销,也坚持雇主和雇户利益均沾,因此我们家的产业几百年来一直立于不败之地。
王凌霄说,有这样富足的日子,你为什么还要冒着风险去当红军呢?
沈先生的表情凝重起来,突出的下巴仰起来,似乎询问苍天——为什么呢?也许是因为我们追求的不是富足。也许,对于人来说,仅仅个人富足是远远不够的。我给你讲一个故事。在清朝道光年间,云舒庄园办的私塾超过了陆安州任何一家官办的学堂或者私塾,一户农家的孩子考中了举人,被授予候补县令。但是,这个举人辞去了一切荣华富贵,又回到云舒庄园当了一名私塾先生,而且在光绪登基那年,从他的私塾里出现了两个进士和三个举人。我跟你说,这里的山好水好,人更好。这里的雇农,人在深山中,心装天下事,你可不要小看他们。讲人类发展,讲革命道理,你不一定能讲得过他们。
王凌霄惊讶得半天作声不得,良久才叹道,有这么一块地方,简直就是世外桃源啊!
沈先生笑笑说,是啊,是有点像。记得我们来的路上,有一段极其险峻,可以说一夫当关,万夫莫开。我没有把这个地方当作世外桃源,而是想把它建成独立王国。万一我们的事业失败了,也许有一天我会带着队伍回到这里,在这里建设一个红色的独立王国。
王凌霄被沈先生描述的远景感染了,说,那该多么浪漫啊,在这样一片纯净的土地上,没有苛捐杂税,没有军阀混战,没有帝国主义的掠夺,人们自食其力,老人们安度晚年,大人们男耕女织,孩子们书声琅琅,年轻人相亲相爱……哎呀,这就是你们说的共产主义?
沈先生笑笑说,恐怕还不全是,共产主义是一种理想,是谁也没有经历过的事情,所以谁也说不好共产主义到底应该是什么样的。但是,肯定不仅仅是生活富足。
云舒庄园的九天,是王凌霄青春岁月最难释怀的九天。沈先生常常是早出晚归,据说他的家业主要在陆安州城里,为了方便工作,他要经常在那里露面。中间有两天,沈先生进城未归,把王凌霄急坏了。尽管庄园里有纯真可爱的农家少女给她充当丫环,有半武半农的家丁保护,但她还是感到孤独。沈先生离开的第一天的夜晚,她就辗转难以入睡,她不清楚沈先生究竟在城里做什么。那时候她不知道,沈先生的身份是多重的,只要有机会,他就要以家族成员的身份出现在陆安州。
第二天从早上开始,梳洗完毕,王凌霄就在那个名叫乔乔的丫头的陪伴下,在庄园南边的独秀峰下踯躅,等待沈先生归来。在等待的时刻,她的心里有很多想法,有时候甚至产生了隐隐约约的慌乱,她怕沈先生离她而去,也怕沈先生遇到意外。
倒是那个快人快语的乔乔,像是看透了她的心思,嘻嘻哈哈地说,小姐不要担心,我们家沈先生能得很,是沈家的顶梁柱,城里的事情、这里的事情都要靠他打点,他是被事情耽搁了,不会丢下小姐不管的。
乔乔是一个很伶俐的村姑,健康、淳朴,但是乔乔似乎又不完全是一个村姑,举手投足,也像个读过书的女子。乔乔还会唱一首很好听的歌子——八月桂花遍地开,鲜红的旗帜竖呀竖起来,张灯又结彩,光华灿烂闹出新世界……乔乔干活的时候就唱着这个歌子,脸蛋儿红扑扑的,乔乔的脸蛋儿和云舒庄园的桂花,和晴朗的天空,让她感觉是置身在一个明媚的世界里。她很想跟乔乔学唱那首歌子,但是太长了。乔乔说,那是皖西民歌《八段锦》,八段,每段八句,一共六十四句,连她都记不住,只会哼哼前头的几句。乔乔说,你要学歌子呀,以后就跟沈先生学好了。沈先生可以一句不落地唱。这歌子还是他的同学填的词,他的那个同学也跟他一样,到了红军那边,没准你还能见到他呢。
两个人在独秀峰下漫步的时候,她问乔乔,是谁给你取了这么好的名字,乔乔是什么意思?
乔乔说,是沈先生。我姓乔,很小的时候父母得病死了,我就在沈先生家里当丫头,那时候我的名字叫乔丫。沈先生在城里念书,假期回来,听人喊我乔丫,沈先生说,什么乔丫乔丫的,哪里像个人的名字啊?北有乔松,南有乔木,以后就叫乔乔吧。
王凌霄说,这名字真好,很有诗情画意。
跟乔乔在一起,王凌霄觉得时间过得快了些。但是沈先生一整天没回来,她还是坐卧不安。第二天傍晚,眼看太阳已经偏西了,王凌霄就沉不住气了,她感到了巨大的孤独。尽管云舒庄园有很多对她非常亲热的人,有很温暖的气氛,但她还是感到孤独。她觉得在芸芸众生里,只有那个她并不熟悉的沈先生才是她的伙伴,沈先生那宽阔的肩膀才会使她感到安全。
随着太阳越来越靠近西边的山脊,血红的残阳余晖向这片山坳平原弥漫开来,她的内心充满了惆怅。这时候她开始困惑和惶恐,不知道她跟随他将要到达一个什么样的境地,不知道她追求的到底是什么,不知道这个人为何让她如此牵肠挂肚。
就在她心慌意乱的时候,她听见乔乔惊呼一声,小姐,沈先生回来了。她定睛望去,就在南边那座山峰的下面,出现了几个身影,不久她就看见了一匹高大的雪青马,似乎从遥远的天穹下面腾空而起,在夕阳的照射下像一道银色的闪电,流金溢彩,穿越了遍地桂花金黄色的海洋,穿越了微风中起伏的稻浪,向她站立的方向驰骋而来。
霎时,她的眼泪就溢满了眼窝……
屈指算来,已经过去八九个年头了。如今王凌霄仍然没有弄清云舒庄园的具体位置。此后由于一连串人为的和非人的意志所能转移的原因,在他和她之间上演了数次生离死别的悲剧,那个让她情窦初开的沈先生,已经成了她心中难以消除的疼痛。
这次重返陆安州,会遇到什么呢?也许,也许……王凌霄简直不敢再想下去。但是,冥冥之中她又有一种期盼,尽管是那样的渺茫。
四
淠水河到了梅山城就开始向南拐弯,一个弯子拐了几十里地,到了陆安州的正南方向,又开始向北拐,于是就形成了一个很大的弧线,把陆安州圈了进去。弧线到了陆安州的东边,继续向正东方向延伸。就在东边的拐弯处,有一滩宛如沼泽的河湾,河湾的上面是大蜀山延伸过来的小蜀山,小蜀山下有一个集镇,叫桃花坞。桃花坞有三百多户人家,这在江淮地区就算是一个很大的集镇了。镇上居民多为农户,也有少量渔民靠捕鱼捞虾为生。因为傍着一个里把路宽的淠水河,上接庐州,下通陆安州,集镇边上有几个码头,没有战事的年月,商贸也很发达。
桃花坞有家大户,户主叫方茂哉,祖上以摇橹摆渡为生,后又顺船搭货,在桃花坞开了一家杂货铺面,山外的油盐酱醋,山里的竹木茶药,都是经营项目。虽是小本经营,但因经营有方,积攒了一些银子,购买小货轮三艘,办起了淠水河第一家航运公司。但方茂哉此人乖戾,尽管有了钱财,却只相信桃花坞的风水,盖了一座虽然面积很大但装饰陈设却很简朴的庄园,在桃花坞办了一个私塾,让儿子方蕴初有书念,老两口便心安理得地坚守家园。
没想到清末那几年祸事连连,一个好端端的大户人家竟被掀了个底儿朝天。
方蕴初是方茂哉的独子,自幼羸弱多病。到了成人,表面看身体跟常人无异,可是成亲之后久种不孕。方茂哉怕断了方家香火,敦促儿子带着儿媳妇四处求医问药。名山大川跑了不少,还扔了许多银子给古刹草庵,均以无功而返。
晚清王朝闭关锁国的政策,自从被八国联军打开之后就一发而不可收拾,各国各种肤色的商人纷至沓来。随着贸易进入中国的,还有上帝的使者,这些传教士除了让中国人大开眼界以外,带给方茂哉的好处却是实实在在的。
百般无奈和万般焦急之下,方茂哉受高人指点,着人背上三百多两银子,到庐州城里拜访洋教会里的传教士法国人皮诺尔,请这位鬈发碧眼、猴子一样难看的天使给儿媳妇“把脉”。据说这个天使不仅会传达上帝的旨意,还有一手看病医疾的绝活。
皮诺尔收下银子,并没有给方蕴初的媳妇把脉,而是吩咐方蕴初本人脱下裤子,一双毛茸茸的大手在方蕴初的物件上摸来摸去,探囊取物一般。害得方蕴初惊惧万分,生怕这个奇丑无比的洋鬼子会把他的宝贝物件扯了去。皮诺尔摸索了一会儿,放开方蕴初,狠狠地洗了手,一边甩着手上的水珠一边对方茂哉和方蕴初说,女人,没问题;男人,问题大。方茂哉爷儿俩听了这话如晴天霹雳,如果是女人的问题,他们还可以考虑更换女人或者增加女人;是男人的问题那就是根子上的问题,如何是好?
皮诺尔一眼就看出了这对父子是有钱人,皮诺尔和颜悦色地说,不过不要紧,这种病我是可以治疗的,但是需要时间和金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