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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在松冈同夏侯舒城谈茶论酒的时候,宫临济坐立不安。他可没有松冈的闲情雅致,把碗里的茶一饮而尽,然后就东张西望。

松冈对宫临济说,你可以先走一步了,我想同夏侯先生单独谈谈,谈谈酒。

宫临济当然不敢先走一步,但是松冈既然驱逐了,他也不敢赖在议事堂里不走,只好起身告辞,说到院子里走一走。坐在外屋的雕花红木椅子上,宫临济就在心里骂松冈,这狗日的老鬼子真是远香近臭的主,夏侯家的几杯猫尿就让他笑逐颜开,老子跟前跟后,何尝见到过这样的好脸?宫临济心想,夏侯舒城你可别得意,要不是老鬼子在这儿假装斯文,我能把你的酒坊一把火烧了你信不信?鬼子要是走了,你还得老老实实地把好酒给我送到兵营去。

宫临济出门后,夏侯舒城一反初次见面的清高,一一向松冈介绍古井坊祖传工艺品种米酒、黄酒、红酒、白酒的酿制原理和食用药用功效,并且让人一道一道地端出精酿样品,请松冈品尝鉴赏。

坐在古井坊老号的议事堂里,松冈也似乎变成了另一个人,甚至很像个中国人了,举手投足都像一个中国的土财主。松冈捏着杯子对夏侯舒城说,用你们中国人的标准,本人是贪杯之徒,平生所愿,惟美酒、美食、美女足矣,战争是不得已的事情。贵号既是老号,必有存酒,我军可以出资购买若干,于本人是解决军需,于夏侯先生是发展经营。

夏侯舒城说,实话不瞒松冈先生,敝号目前只有少量私人用酒,存酒已于陆安州战事之前,多数运往江南。余量不多,也于战事之后被“皇协军”尽数洗劫。倘若不是松冈先生倡导民众恢复生产发展经营,敝号何时开张还是个未知数。

松冈的脸色阴沉了很长时间,说,你们中国的事情往往就坏在中国人的手里。“皇军”的怀柔亲善政策,总是被这些支那猪所歪曲。

夏侯舒城没有回答,脸上也没有表情。

松冈注意到了夏侯舒城的反应,说了一声对不起,说当然,并不是所有的中国人都是渣滓,像夏侯先生这样敢于在战火未平之际振兴家业,当属有胆有识之士。

夏侯舒城说,松冈先生过奖了,我是生意人,只要有钱赚,冒点风险也是应该的,往往是冒险越大,赚钱越多。

松冈点点头说,言之有理。

这个上午,松冈在古井坊逗留了很长时间,津津有味地咀嚼韧性十足的咸鱼干,品着晶莹的酒茶,诲人不倦地阐述他对于酒的理解。

松冈说,酒这种东西很奇特,似水非水,非药似药,有形无形,无火起火;有时候像神,有时候如仙。酒逢知己千杯少,说的是它;借酒浇愁愁更愁,也是它。

夏侯舒城的脸上露出敬佩的神色,说松冈先生的确不愧为汉学家,对于中国酒文化,理解至精至髓。我等虽然操此行业,却并没有从文化意义上理解,只知道酒有御寒取暖、壮胆助兴、活血化瘀之功效。听松冈先生一席话,胜读十年酿造经。也只有松冈先生这样深谙酒中三昧的人,才真正不负琼浆玉液。

松冈甚为得意,说,酒是泉水之浓缩而不是泉水,酒是粮食之精华而不是粮食。所以酒的功效不是生理上的,而是心理上的。其实,酒的妙处,更在于一个“情”字。孔子说,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喝酒的重要前提是,人必须是好人,酒必须是好酒。如果是好天气,天时地利人和酒美,那就是天上人间之饮了。酒不醉人人自醉,即便醉了,也是身心放松,大智若愚。没有政治,没有战争,没有仇恨,没有流血死亡。什么都没有,只有一个醉字,何其美妙啊!

松冈这天造访南君院街,本意是想摸摸夏侯舒城的底,看看能不能由他出面组织成立“亲善商会”,甚至有没有可能由他出面组织成立“亲善政府”。松冈建议夏侯舒城把自己的产品改名为“亲善甘露”,夏侯舒城客气地说,品名乃祖上定的,而且是在国民政府注册交税的,虽然陆安州的国民政府现在不知身在何处,但是擅自改动品名是非法的。

松冈有些不高兴,他很想严肃地告诉夏侯舒城,“皇军”的认可就是最大的合法,但是就在此话即将出口的时候,松冈又改了主意。在夏侯舒城的面前,他已经树立了一个温文尔雅的君子形象,他不想破坏这种形象。

新四军军部一批干部赴延安学习,天茱山抗日游击支队由彭伊枫率领轻便小分队前往长江北岸接护。彭伊枫之所以亲自出马,一是因为去江北要经过中央军的防区,唐春秋对霍英山没有好感,对彭伊枫却很尊重,彭伊枫出面斡旋,可以争取唐春秋部的保护。二是彭伊枫也想借机同唐春秋多一些接触,了解一下唐部的情况。

果然,唐春秋对彭伊枫很热情。彭伊枫赶到一二五团之后,唐春秋还留彭伊枫吃了一顿晚饭。席间,谈到了各自部队的士气问题,话题比较深入。唐春秋说,要说条件吧,我部无论如何也不比贵军差,多少不论,还有个军饷,装备也好一点。但是不瞒彭先生,我的部队确实死气沉沉,我想这里面恐怕就有士气鼓动的作用。

彭伊枫说,古人云,夫将,志也;三军,气也。

唐春秋说,是这话。孙子曰,合军聚众,务在激气。

彭伊枫说,可是士气又怎样激呢?你看日本鬼子,他有一个天皇,全国老百姓都是“皇民”,军队都是“皇军”,他就死心塌地地为一个天皇作战。生是天皇的人,死是天皇的鬼,反正生死都是为了天皇,生死都跟天皇在一起,那他还有什么怕的呢?

唐春秋说,日本鬼子有战斗力,主要就是个信仰问题。我们的军队没什么信仰,哪怕你说要爱国,他也不感兴趣。这个国家乱糟糟的,不可爱!过去是军阀混战生灵涂炭,这些年来,虽然有国民政府,但其实还是各派势力坐地为王。作为国军军官,我现在已深切体会国民政府号令不灵,一座山上有几家军队,各自有各自的体系,很难协调一致。就这一点,就把中国军队的力量耗去不少。

彭伊枫敏感地察觉唐春秋的话里有影射的含义,笑笑说,我非常同意唐团长的看法。我们的力量是有点松散,统一战线也不是很牢固,但是这说明什么呢?只能说明国民政府缺乏感召力。国民政府本身就制造了许多不统一的基础。远的不说,就说我们天茱山吧,栗统飞看不起你,你还看不起我们。至于对我军的限制和防范,那就更不在话下了。请唐团长想一想,像这样你拉我扯的,能够打赢鬼子吗?

唐春秋沉吟半晌,叹了一口气,算是态度。

彭伊枫说,回到现实来,要想取得抗日的胜利,就我们天茱山地区来说,首先要解决三个问题,一是心术,二是技术,三是战术。解决心术是第一的,有一致对外之精神,就有敢死之决心;有敢死之决心,就有提高技术之可能;有提高技术之可能,就有发挥战术之基础。

在彭伊枫说话的时候,唐春秋一直端着酒杯,看着彭伊枫,眼睛里闪烁着诧异的光芒。等彭伊枫说完了,把酒杯往彭伊枫的酒杯上一碰说,彭先生言之有理,言之深刻。你我都是军人,各为其主,徒有一腔报国热血,可是作为下层军官,人微言轻啊!

彭伊枫说,唐团长,现在是国难当头,不能再说各为其主了。现在我们只有一个主人,那就是中华民族。如果我们能够紧紧地围绕在中华民族的旗帜下,就会取得最后的胜利。

唐春秋说,是啊,没有信仰,哪有动力啊?为谁死,为什么死,总是要有数,才能勇往直前啊!谁也不愿意死得不明不白。

彭伊枫说,刚才唐先生说国家不可爱,这话彭某不敢苟同。不可爱的并不是国家,而是军阀和腐败政府。所以我想,对于我们天茱山的军民来说,还要做一件事情,就是不忘国耻,不忘我们曾经遭受的外侮。历史上日军给中国人民带来多少灾难啊!甲午海战,九一八事变,七七卢沟桥事变,南京大屠杀,枣儿庄惨案,都是血海深仇。我们要把这些历史告诉我们的百姓和士兵,血海深仇就是我们励士的最好武器。

唐春秋站了起来,慷慨激昂地说,彭先生说得好!说得我唐某醍醐灌顶。《乾坤大略》有一句话:兵之所以战者,气也;气之所以激者,怒也!

彭伊枫说,我们应该充分地开展文化宣传,向部队讲述国耻,没有仇恨的军队是不能打胜仗的。

唐春秋又问,现在给养困难,贵部有没有开小差的?

彭伊枫说,想当年你们那样封锁我们,一个多月粒米未沾,两个月没有盐吃,我们没有一个开小差的,还有人主动投军。

唐春秋苦笑说,难得难得。我现在就是被开小差弄苦了。请彭先生赐教,你们把兵拢得这么紧,是否有什么窍门?

彭伊枫意味深长地说,只有一个窍门:官兵一致。

唐春秋问,此话怎讲?

彭伊枫说,我们中国人什么苦没有吃过?吃苦不怕,只要你当官的跟他一起吃,你能挺住他就能挺住;你饿着肚子去打仗,他就能空着肚子去扛枪。唐团长岂不闻良将投醪劳军和吴起吮痈励士的故事?困难的时候,你只顾自己温饱,不管兵的死活,只要给他机会,兵能跑光,你信不信?

唐春秋沉吟片刻,点点头说,道理是这个道理,可是做起来何其难啊!

彭伊枫说,但是我们的敌人往往都能做得到,所以对士兵欺骗性很大。过去在川陕,我们经常听一位师政委讲课,他曾经讲过这样一件事情,说日本明治维新刚开始的时候,为了向西方列强看齐,不惜重金向欧洲军事强国购买军舰。由于资金短缺,明治天皇宣布,只要资金还没有筹够,他每天就只吃一顿饭。日本这个民族是把天皇看得比上帝还要伟大的,怎么能让天皇每天只吃一顿饭呢?结果民众纷纷节衣缩食,甚至出现了少女卖春为购买军舰筹款的事情。上下一致到这种程度,他的战斗力能不强吗?

唐春秋感叹道,你说得对,我们就缺乏这样众志成城的气概,因此有力惜身,无心报国。

这一晚,唐春秋和彭伊枫谈了很久,从关系微妙互相戒备的友军长官,俨然成为无所不谈的知己。

第二天早上,彭伊枫一干人等即将出发的时候,唐春秋已经抽调一个排的兵力守候在门外了,由一个名叫孟秋的排长带领,保护彭伊枫的安全。唐春秋悄悄地对彭伊枫说,昨天我答应你借路,是有上峰关照的,但那条路你走不得了。为了确保你们的安全,我派一个排护送你们。

彭伊枫一听就明白了,唐春秋所说的上峰关照借路,恐怕是别有用心,没准有什么阴谋。这一想就惊出一身冷汗。倘若没有昨夜同唐春秋彻夜推心置腹的畅谈,唐春秋对于“上峰”的企图听之任之,那就要出大事了。

第一次登门畅谈之后,松冈对于夏侯舒城的印象更深了,思来想去,觉得夏侯舒城这个人是很有利用价值的。

半个月后,松冈到江淮派遣军司令部就粮食征集和运送工作进行述职,并将“亲善怀柔”设想向石原次郎作了汇报。石原次郎说,很好,征集粮食是一项长久的工作,要尽量依靠当地有名望的人物,组成“皇协政府”或者商贸机构。现在“皇军”向西南推进任务十分艰巨,兵力有限,你要确保陆安州稳定,不能给上级增加负担。

松冈说,哈依。

石原次郎又说,虽然武汉攻下了,但是长江南北两岸现在还有李宗仁、陈诚和薛岳指挥中国军队将近一百个师对“皇军”进行包围,在南昌和长沙等地,“皇军”可能还要进行几次较大规模的攻坚战。“皇军”作战异常艰苦,对粮食的需求也越来越大,因此征集工作必须加强。尤其要注重通过“怀柔”的手段获取,而不是武力的手段,不能把陆安州的老百姓逼到背水一战的地步,不能后院失火帮倒忙。

松冈说,哈依。

返回陆安州之后,松冈又亲自来到古井坊,这次没有带宫临济,而是带来了最器重的河田大尉和下士官荒木冈原。松冈在楼上同夏侯舒城纵横古今,河田大尉和荒木冈原就在下面的天井里消受古井坊的精美茶点,倒也平和。

松冈说,夏侯先生,贵号是陆安州老号,夏侯家族在陆安州根深蒂固。既然夏侯先生拥护“皇军”的“亲善怀柔”政策,为什么我们不能携手,为建立“王道乐土”做点事呢?无论如何,这对“皇军”和陆安州的百姓,都不是坏事。

夏侯舒城说,但不知道松冈先生想让我做什么事?我也不知道我能做什么事?

松冈说,不知夏侯先生对大日本国的“王道乐土”政策是什么看法?

夏侯舒城说,敝人乃商人,在商言商,对于政治知之甚少。不过,我还是想知道,松冈先生所说的“王道乐土”,是不是就是南京那样的,视中国人为草芥,任意屠杀?

松冈一怔说,完全是谣言,“皇军”进入南京城的时候,中国人是列队欢迎“皇军”进去的。

夏侯舒城说,我没有看见,但我听说自从日本军队血洗南京之后,半夜三更冤魂叫,大白天里鬼唱歌。这就是“王道乐土”?

松冈脸色极其难看地说,夏侯先生,对于没有亲眼看见的事情,我们都不好说三道四。

夏侯舒城冷冷一笑说,我没有亲眼见过,不等于松冈先生没有亲眼见过。

松冈说,这个话题不谈了,本人今天来,是想请教夏侯先生对于当下陆安州状况之分析。

夏侯舒城说,这恐怕就不是我这样的草民所能妄论的了。

松冈说,朋友之间,交换见解,也是情理之中。

夏侯舒城说,这对于松冈先生有用吗?

松冈说,自然,我想听听陆安州人的政见,这样有助于陆安州“亲善怀柔”政策的合理形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