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那些物资多数都是他的家族出资高价购买的。他那个家族似乎都是革命者,而他只是其中的一个代表。他后来还向她介绍了红军根据地的艰苦和坚强——我们的同志都是铁打的筋骨,任何艰难困苦也打不倒他们。即便没有粮食和药品,但是凭借坚定的信仰,他们可以支撑到生命的最后一息。想想他们,我们没有任何理由退缩。我们绝不能退缩,我们必须实现英特纳雄耐尔,我们一定要建立一个民主、平等、自由的政权……
他激动地诉说着,她平静地仰望着他。这时候她发现他像一个虔诚的圣徒,他的目光纯净如同婴儿,他的声音犹如低沉的雷鸣……
那天下午,在云舒庄园南边的那片阡陌之间,在一片随风飘香的桂花的海洋里,他教会了她骑马。他说那是为了战争的需要,他们必须使自己拥有速度。他自己骑的是一匹雄壮的雪青马,让乔乔给她牵来一匹红色的小马驹。他教她乘鞍、持缰,然后让乔乔拉着缰绳在前面小跑。可是她还是害怕,马一跑起来她就惊叫起来。
为了鼓励她的胆量,他让乔乔给她做示范。她惊异于乔乔有那样精湛的骑术,乔乔没有骑那匹小马驹,而是笑嘻嘻地、无拘无束地从他的手里接过了雪青马的缰绳,纵身一跃便打马飞奔。那马在纵横交错的田野里像一道流星,疾驰远去。她借机抱住了他的胳膊,不无嫉妒地说,啊,你们家的丫头都是骑手啊,你是怎么调教她的?
他一本正经地说,她不光会骑马,枪也打得准呢。
王凌霄没说话,心里有种东西在爬。过了一会儿才说,我看这个乔乔,不像个土生土长的山里女娃,倒像见过大世面的。
他异样地看了她一眼,意味深长地笑笑说,是啊,这孩子虽然命苦,倒是聪明,琴棋书画无所不精。要不是爷爷和奶奶舍不得,我就把她带至川陕去了。那样她一定会成为一个出色的红军战士。
王凌霄突然来了情绪,气鼓鼓地说,那你把她带走好了,我留下来给你爷爷奶奶当丫头。
他这才意识到王凌霄不高兴了,转过脸来,刮着她的鼻子说,看看,还大家闺秀呢,这么小家子气。要说剥削,对她我真是剥削了,为了老人,只好把她困在这世外桃源了。不过,将来条件允许,我还是要把她接出去。
没想到这一句话激发了王凌霄的斗志。等乔乔策马归来,王凌霄脸色很不好看地迎了上去,从乔乔的手里抢过缰绳,还没等他和乔乔回过神来,她已经翻身上马,“刷”的一声甩起了马鞭子。那马吃了一惊,昂首嘶鸣,然后就一跃而起,前蹄腾空,接着便冲出场坝。她本来是赌气,没想到雪青马会如此不理解她,会如此不给面子,在狂奔中她几次险些被掀翻。他一边大叫危险,一边跨上小马驹,从另一个方向迎了上去,在两马交臂的一刹那,纵身一跃,跳上了雪青马的背上,把她稳稳地抱住了。已经狂躁的雪青马,顿时就温顺下来,放慢了速度。
那天,在她的坚持下,他们骑着雪青马跑了很远很远,向着西边的山根下驰骋。在那个时刻,她不再有任何恐惧,也不再有嫉妒。一切都不存在了,远山,落日,通红通红的火烧云,随风起伏的稻浪,遍地飘香的桂花,还有那个笑声咯咯无忧无虑的农家丫头乔乔……这个世界上似乎只剩下了他和她。他就在她的身后,揽着她的腰际,他的喘息吹拂着她的发梢,他的汗和她的汗交汇在一起落在马背上。
不久,他们就到达了川陕根据地,她被分配在红四军学习报务,并逐渐成为川陕根据地的一名电台专家。像她这样拥有专科学历的红军干部,在根据地凤毛麟角,干什么都是卓尔不群的。他则在红四军的一个团里担任政治委员,很快就升任师政委。
他并不像她想象的那样只知道革命,他的一颗心忠贞而又细腻。有一件小事王凌霄永远也不会忘记。
那时候只知道革命要吃苦,至于是怎样的苦,却很抽象,哪里想到会苦成这样啊?在她的生活经验里,从来不曾料想人类还有这样一种活法——在一段特别艰苦的时期,他们常常住在草棚里,或者山洞里,条件好的时候分散住在老百姓的土坯草屋里。他们有的背着破破烂烂的铺盖,有的连铺盖也没有,睡觉的时候身上居然盖着茅草。如果不是亲眼所见,王凌霄绝对不会相信,人类社会发展到今天,还有这样茹毛饮血的生活,还有这样破烂不堪的军队。他们吃什么呢?多数的时候他们吃杂粮野菜,偶尔弄到一些物资,打一次牙祭。一个月能吃上一次肉,他们就幸福得像个上帝。
更为难以忍受的是,女人需要“战胜生理上的困难”。生理上的困难怎么战胜呢?那就是说,包括洗澡、洗脚的问题都要克服,也包括来月经的问题也要克服。红军队伍连粮食问题都解决不了,不可能为女人们解决手纸,这是令王凌霄最为痛苦的事情。有一天他来看她,没有带别的东西,居然从挎包里掏出了两大卷黄色的草纸。
就在这一瞬间,她对他的所有的感情都明朗了,她终于知道,自己已经不可逆转地爱上了这个人。她爱他的理由有许多许多,而他在战争的间隙能够给她送草纸来,应该是诸多理由中的最重要的一条理由。与众多普通的红军官兵不同的是,她爱上的这个人是知道未来的,是懂得人应该怎样生活的。他放弃了正常人的生活,甚至是优裕的生活,同样在这里茹毛饮血,过着非人的生活,是因为他想营造人的生活。他是一个有信念和理想的圣徒,是一个以自己的苦难感召生活的苦行僧。他的身躯内似乎蕴含着取之不尽的激情和智慧,他的坚定的眼睛里似乎永远闪动着意志和果敢的光芒。跟这样的人在一起,你没有理由不被他感染。倘若不是有他这样的人跟这群没有文化的、生活行为方式原始的汉子成为同志,那她王凌霄在这里一天也待不下去。既然待下去了,她就有理由认为自己也就有了某种崇高,也具备了圣徒的某种品质。她和他一样,是带领这个苦难群体走向文明殿堂的前行者。
然而,后来的事情却是那样的始料不及,她怎么会想得到他是那样的人呢?她又怎么能想到,把他推向死亡之路的,竟然是她!于是乎她陷入到长久的、不能自拔的精神苦难之中。
今生今世,这一切还能重见天日吗?
独自站在杜家老楼外面的山冈上,望着西边那日复一日的火烧云,王凌霄常常暗自饮泣。
五
古井坊老号在陆安州城南君院街。
松冈带着宫临济等人登门造访古井坊的时候,夏侯舒城正在二楼的堂屋里面壁而坐。
楼是砖墙木板楼。天井一侧有一棵高于房顶的银杏树,枝叶繁茂,上午的阳光从树叶的缝隙里落下,湿润清爽。天井下面东西两边各有一个花池,一边种着桂花,一边是栀子花。满院香味。
江淮人家的堂屋,既是家族的会客厅,又是商号或作坊的议事堂。堂屋居二楼正中,大门朝南,内廊回旋,连接东西耳房和正南的一层门楼。因为事先没有打招呼,门房见到身着便装的松冈等人,有点诧异,正要询问什么,宫临济马上说,这是松冈大佐太君,赶紧通报你家老爷。门房顿时脸色煞白,骇然不知所措。
松冈微笑着说,怎么,没见过日本人?
说话间,夏侯舒城出现在二楼阳台上,往下一看,也面露意外神色,没有说话,快步走下楼来,迎着松冈说,欢迎来鄙号视察。
松冈微微笑道,谈不上视察,登门拜访夏侯先生。
夏侯舒城伸手一让说,里面请。
一行人上了二楼,夏侯舒城吩咐佣人准备茶点。松冈坐下后,仰起脑袋转着屁股四下打量,只见正中头顶上高悬一幅匾额,上面黑底白迹三个大字:古井坊。正南墙壁上,隔窗挂着古井坊的“勤业训词”、“拓业准则”、“开业十戒”等行业条规。正北无窗的墙壁上,有一条长屏,上面有两行正楷大字——
粗茶淡饭些许酒,这个福老父享了;
齐家治国平天下,此等事小儿办去。
松冈笑道,有意思,有意思。寥寥数语,既有超然于庙堂的淡泊之心,也有忧国忧民的高远境界,难能可贵。
夏侯舒城顺着松冈的视线看过去,知道他讲的是那个长屏,呵呵一笑说,这是林则徐之父写给林大人的,家父借来一用,无非借势于一个“酒”字。小本实业,惨淡经营啊。
夏侯舒城的解释好像有点出乎松冈的意料,松冈哦了一声,移动目光,继续扫描室内,一副兴致盎然和好奇的样子。后来松冈的目光就落在了对面西墙下的一个硬木矮脚杌上。那是夏侯家族祖传的一个特殊用具,主要用于当家理事者“每日三省吾身”而用。松冈的目光在硬木杌上流连了很长时间,他在想象,夏侯舒城这样的人,盘腿在这样一个硬木杌上面壁而坐是个什么样子,面壁人的心里是真空还是半空,抑或是不空。松冈注意地看了一下西方的那面墙壁,那里空空如也,光线很暗,只有岁月留下的斑驳痕迹。
茶点端上来了,夏侯舒城彬彬有礼地招呼说,松冈先生微服私宅,属于远道客人,请品茶。然后向宫临济点头致意说,宫先生请。
这时候出现了一个意外。佣人忙着布置茶点的时候,宫临济一直目不转睛地观察佣人的一举一动和夏侯舒城的眼神,待各自面前的茶点放好,夏侯舒城又向松冈做了个邀请的动作时,宫临济突然说,且慢。夏侯舒城愣住了,松冈也愣住了。只见宫临济站起身来,弯下腰去,背着一只手,像一只竖起来的大虾,两只眼睛俯在茶几的上空,对三道茶点进行轮番睃巡。夏侯舒城明白了宫临济的意思,冷笑一声,掐上了雪茄,擦燃洋火,捻着洋火棍子,觑了宫临济一眼说,怎么,怕下毒?
宫临济头也没抬,还在观察那几只小碗小碟,看了一会儿直起腰杆对夏侯舒城说,贵号果然是富豪,茶具都是这样精美。说完,向松冈堆起一脸皱褶,松冈会意一笑,并点了点头。松冈说,是啊,宫师长说得不错,中国人说,好马要好鞍,好茶也得要好茶碗。
受到松冈的默许,宫临济的感觉进入了最佳状态。在松冈说话的时候,宫临济弯腰端起了景瓷茶碗,举在眼前,煞有介事地观赏一番,然后把它放回,再重新举起一个,再放回。几个回合下来,变戏法似的,把三个人面前的茶碗调了个个儿。
夏侯舒城抽着雪茄,冷眼相观,微微一笑。
松冈解嘲似的说,夏侯先生,你见过日本的茶道吗?工序是非常繁琐的。喝茶的含义已经远远不在茶的本身了,而往往就在那些工序里。
夏侯舒城笑笑说,松冈先生的意思是,让宫师长给我们表演一场宫式日本茶道?哈哈,有趣!
松冈也跟着傻笑,说,夏侯先生不要介意,这是……啊,宫先生,你的表演可以停止了,我们喝茶吧。
夏侯舒城说,没关系,可以理解。松冈先生是不是在陆安州感到很不安全?
松冈表情一僵说,夏侯先生何出此言?
夏侯舒城说,风声鹤唳,草木皆兵,这些成语都是出自陆安州和陆安州附近。淝水之战的遗址就在陆安州境内。
说完,向佣人一挥手,要来一只空碗。
松冈说,夏侯先生误解了,误解了。宫师长,我们还是喝茶吧。
夏侯舒城说,宫师长你那是雕虫小技了,难免百密一疏。中国宫廷和要员家庭,每逢江山板荡多事之秋,为了防止对手下毒,往往实行尝试制度。说着,拿起小勺,从几个茶碗里舀出一些茶水,把碗交给佣人说,当着他们的面,把它喝下去!
松冈立即制止,夏侯先生,何必如此,这不是让我们难堪吗?
夏侯先生说,宫师长提醒了我,这样做非常有必要。
松冈困惑地看着夏侯舒城,宫临济也稀里糊涂地看着夏侯舒城。
夏侯舒城说,这样做真的很有必要,日本军队到陆安州来,可不是驮着礼物来做客的,那是用枪炮开路打进来的。我不能担保没有人对松冈大佐恨之入骨,我甚至不能担保古井坊里就没有仇视松冈先生的人。万一出个差错,敝人担待不起啊!
松冈和宫临济面面相觑。松冈说,夏侯先生是开玩笑了,开玩笑!我们……我们不开这个玩笑了。请用茶吧。
夏侯舒城说,请松冈先生稍等一下,对于你个人的安危,请你不要相信任何中国人,包括本人,甚至包括宫临济先生。
说完,向佣人一仰下巴,脸色一沉,喝道:喝下去!
佣人在众目睽睽之下把茶喝了,还向松冈和宫临济亮了亮碗底。
松冈突然哈哈大笑说,你们两个中国人都很幽默,我很开心。
宫临济说,太君开心,那就好。
夏侯舒城说,请吧,现在我们都可以放心了。
松冈说,夏侯先生太客气了。端起茶碗,呷了一口,嚅动舌尖,脸上出现愕然神色说,好香的茶,似乎有酒味儿呢。
宫临济端起小小的茶碗,喝了一口,也咂了咂嘴说,夏侯先生,这茶好像米酒啊。
夏侯舒城说,这是敝号特产,名曰桂花酒茶。
松冈又呷了一口,咂动唇舌,品尝许久,然后眯缝着小眼睛,饶有兴趣地看着夏侯舒城,赞叹道,曾经听人说过以茶代酒,今天却尝到了以酒代茶,真是美妙绝伦。
夏侯舒城脸上略有得意之色,悠悠地说,实不相瞒,这种酒茶是敝人受西洋鸡尾酒会的启发,请上海一位调酒师和本号酒博士共同研制而成。用天茱山上好茶叶铁桂兰,八月的桂花,兑以敝号古井原浆发酵炮制,有滋容养颜健身之功效。曾在法国、俄罗斯等国驻上海领事馆风靡。
松冈说,清香沁脾,余味绵长,齿间留香,确实是人间上品。但工序如此复杂,用料如此精湛,一定是很昂贵的了。
夏侯舒城说,寻常百姓是无缘消受的,每年所产不过百余甑,敞号自用,接待贵客。生意萧条岁月,仅此一项产品,也可勉强支撑。
松冈说,贵号有此绝品,定然立于不败之地。
夏侯舒城说,谢谢松冈先生美言。经营之道,贵在出精,胜在出新,此为家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