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九二年和《讲话》
对中国文艺界来说,不是节日胜似节日的“5·23”快到了。半个世纪前的这一天,毛主席发表了《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每年到临近这一天的时候,上级领导部门都要下文件,让文艺界的人重读《讲话》,组织各种纪念活动,作家协会要召开大型座谈会……
今年是《讲话》发表五十周年,可谓“大庆”。提前半年,市委宣传部就发下文件,开始了纪念活动的筹备工作。
我几乎是怀着一种好奇的心情重读《讲话》,想从中发现点什么,找到和当前“毛泽东热”的某种联系……
前天,人民文学出版社的几位朋友来看我。中午找了个馆子请他们吃便饭。饭菜尚未上桌,他们谈起了正风靡北京的“红太阳热”——把“文化大革命”时期的歌曲灌制成磁带,立刻轰动,畅销不衰,大街小巷、机关团体、宾馆饭店,到处都是“红太阳”的旋律。真正是“革命歌曲大家唱”。
我感到惊奇,这是无孔不入的商品意识的成功,还是“红太阳颂歌”的成功?是音乐现象,还是某种社会现象?
一位“文化大革命”前夕刚出生的年轻编辑,立刻从口袋里掏出一盘上海中国唱片厂录制的《红太阳——毛泽东颂歌新节奏联唱》,她随身携带是为了在路上听的。饭馆服务小姐眼睛发亮,要求转录一下。在她转录的同时饭馆上下立刻响起了较为轻柔的令人想得很多的歌曲:“太阳最红,毛主席最亲”、“毛主席的话儿记在我们心坎儿里”、“读毛主席的书”、“毛主席著作像太阳”、“毛主席来到咱农庄”、“我们共产党人好比种子”……
听着这些歌曲,我想到了最近在报刊上看到的一些与毛主席有关的数字——
在整个人类出版史上,毛主席的书印刷量最大,总数超过一百亿册。仅最近出版的《毛泽东选集》第二版,一次就发行七百二十万套。
全世界从五十年代到七十年代末,在三十年期间共生产各类纪念章二十五亿枚。从一九六六年到一九六八年,仅两年多的时间,中国就生产毛主席像章八十亿枚以上,耗用铝、铝合金及有机塑料六千多吨。近年来,毛主席像章又显现在许多人的胸膛上,其趋势有增无减。通化市一个农贸市场,摆摊的人都戴有一枚毛主席像章,如同一个群体的标志,戴像章的顾客也可以在价格上得到优惠。北京毛主席纪念堂出售毛主席像章,五元一枚。在韶山、延安、井冈山、黄帝陵、秦始皇兵马俑展览馆等地,都可以买到毛主席像章,最高价格一枚卖到二十元。
毛主席画像供不应求。尤其在南方,许多人把毛主席画像挂在家里、书摊上、出租汽车里,甚至贴在腰间的“BP”机上。
福建石狮市,一批“万元户”集资建造了一座殿堂,供奉毛泽东塑像,香烟袅袅。
十四年里有六千七百万人次瞻仰了毛主席遗容。仅一九九一年春天,毛主席纪念堂平均每天接待五万多人。到毛主席故居韶山参观的人,又回升到每年一百多万人。
一九八九年十二月,北大、清华、人大、中国社科院研究生院等九所高等学校,召开了“大学生寻找‘毛泽东热’座谈会”……
“寻找毛泽东热”——代表了当前一种强大的精神走向。
我不禁要问:
中国文艺界是否也有“寻找毛泽东热”?
倘若毛泽东还活着又会怎样评价当今的文坛?
正是带着这样一些问题,今年重读《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就不单是为了完成任务,为了准备在座谈会上的发言了。
毛主席的物质生命结束了,他的精神生命却依然强大。在一部分人心目中他走下了神坛,以凡人毛泽东活着。在一部分人心目中他变成了真正的神。
以《讲话》所代表的一种文艺精神,并未因作者的去世而结束。相反地已凝聚成一种历史的目光,审视着中国当代的文学艺术。
要经得住这审视可不容易。
我在阅读的过程中,眼前重现了许多历历可感的历史事件。历史是过去的现实,现实是明天的历史。最应该学习的东西就是历史——牢牢地抓住历史,便能温故知新。
如果历史又活了,一定是现实的需要,是人心的呼唤。
《讲话》所代表的延安文化传统,是历史的选择,是无产阶级革命的选择,必然活在历史里,成为无产阶级文艺的教科书。用来为阶级斗争服务的文艺是含糊不得的。
让我获得重读的快感,是《讲话》中那喷薄而出的锐气,其势不可挡,其锋不可犯。鲜明的色彩,坚定不移地呼告,有无限的信心和力量。语言就是作者思想的喷射口,指点江山,从容超越,自成体系。
而这正是在眼前的文章里所少见的。
常见的是不阴不阳,欲说不说,温温吞吞,不远不近。离政治远离艺术也不近,离太阳远离大地也不近,离生活远离人生也不近。呈雾化状态。
缺少活力,没有生气,似有似无,可有可无。失去了激荡的灵魂,雄勃的气息。文学的时代意识淡漠了。作为回报,时代几乎不怎么需要文学意识了。
我羡慕《讲话》中的那份自信,那份明朗,那种对心智、对社会时尚的巨大挑战。
半个世纪过去了,人对世界的感觉发生了许多变化。“作家不能逃避自己的时代,又不能迷失在其中。”社会发达带来的物质主义将腐蚀艺术神经和生活理想——
艺术失去了醉己的激情和醉人的力量,成了一种灵魂萎缩的调侃和安慰。让现代精神陷于混乱,说不出理想的生活应该是什么样子,艺术就将变为社会流行潮流的附庸。
过去怎样,现在怎样,将来怎样,应该怎样,不应该怎样,在《讲话》里却是明明白白,清清楚楚——这是伟人把握世界的自信。
对艺术家来说,同样不可以没有把握生活的自信。整体世界也是无法把握的,从某个局部着眼又是可以把握的。
繁复、多变、原始、朴素的现实,给艺术上的把握的确带来了困难,同时也为创作提供了无尽的契机。炸药需包裹起来才有威力,风格往往也是在局限中形成的。在无限的空间同没有空间一样常常会变得无所适从。有地球的引力,才有各种高超、惊险的飞行表演。到了没有引力的太空,飞行改变了原来的意义。这引力就是水土、空气、阳光,就是光鲜鲜的现实。
可惜,由于文艺界思想的贫乏,贵族情绪的滋生,在现实面前捉襟见肘,把握不住现实生活丰富鲜活的灵魂。不能洞穿现实,更谈不上穿透未来。不敢接触或没有能力接触时代的本质。文艺被现实巨大的身躯压在下面。
弗吉尼亚·伍尔芙说过,经过了一两个世纪,我们在制造机器方面学到了很多东西,至于在制造文学方面有没有学到什么,还是疑问。我们写作并不比前人高明……
这位英国现代极具独创性的作家,意识流小说的先锋评论家和实践者,风靡欧美的女权主义文学的先驱,被誉为“当今世界上唯一具有超凡智慧的才女”,尚且生出这样的感慨,不能不让人深长思之。文学的发展并不总是和时代的发展同步。
另一个英国人保罗·约翰逊说得更干脆:“回顾但丁、莎士比亚和歌德时期的欧洲,是诗人、剧作家、大作家提出了伟大的思想,让后来的政治家和将军们去付诸实践。”
现代作家为什么提不出“伟大的思想”?
是现代作家自己本身就缺乏“伟大的思想”,还是现代艺术不把提出“伟大的思想”视为主要任务?
现代社会还需要“伟大的思想”吗?我想应该是肯定的。
只有样式的眼花缭乱地更替是不行的。还要有对返璞归真的感悟,对一种深厚精神的感悟。
五十年前的《讲话》具有历史感了。重读它是不可能无动于衷的,边读边想到许多问题,引起许多思索,顺笔记下来,便有了此文。
1992年5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