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子龙文集13:评与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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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无题——在中国当代文学国际讨论会上的发言

我问:“我是什么主义?”

回答:“你是现实主义。”

“为什么?”

“你是写‘乔厂长’的嘛!”

呜呼,我并不存在,只有那个姓乔的家伙代表我活着。

在时兴“主义”的现代,不躲在一个“主义”的后面似乎不够牢靠。为安全起见,我就选择给我准备好了的“现实主义”来谈谈我的观点。

我眼里的“现实”,不仅包括已知的和已被发现的事物,还应包括对不可知的事物进行探索和发现的过程。至于大家所说的“现实主义”或别的什么主义的准确概念到底是什么,我是不大清楚的。事实上我不可能按一个什么“主义”写作。任何“主义”我都要听一听,不论什么“主义”,只要是被我吸收了就得变样儿。现在我就论一论我眼里的这个“现实主义”。

不言而喻,“现实主义”忽然变得像个嫁不出去的老姑娘,其处境是只可意会不可言传了。凡是置身于现代潮流的人谁愿意当一个被描绘成是正统的、落后的、已被淘汰了的角色呢?当前已经很少有人愿意打“现实主义”这张牌了。似乎“现实主义”就意味着陈旧和没落。如果写一篇小说被说成是“新潮”的作品,那就意味着是尖端的,是纯艺术品,代表着永恒和未来,体现了文学的主流和大方向。谁不想追求永恒呢?于是,“现实主义”反倒成了“物以稀为贵”,我的发言本来找不到题目,一下子又成了“老掉牙的冷门”,真是料想不到。

更有意味深长的是当文坛旗帜林立、宣言泛滥的时候,读者忽而拥向武侠小说,忽而拥向琼瑶的小说(我不认为这有什么可值得大惊小怪),另有一个层次的读者照旧喜欢《红楼梦》、《简·爱》和罗曼·罗兰的作品。我同样不认为作家可以有权利指责读者,埋怨他们的文化水平和审美趣味等等。文学不可能抛开整个民族和现实独自前进。这种现象说明在这个多元的世界、多元的时代,人们的选择和审美标准也是多元的。一个作家、一部作品难得会像以前那样让众多的人都说好或都说坏。有定论的经典作家和作品则例外,承认古人的伟大毕竟是比较容易的。这说明中国还没有出现足以能征服大多数现代人的现代主义作品。

不再一惊一乍说明文坛已走向正常了。有点忽冷忽热也是正常的,地球还有热胀冷缩、分出春夏秋冬呢。社会和群众对文坛已不像从前那样关心(这不一定是坏事),文人们自己开始热闹起来。很有意思,很耐人寻味。至少有这样几种现象:

1.以宣布别人的死亡来证明自己的新生。文坛上的大小城池不断变换旗帜。

2.为文学而创作,为永恒而创作的包袱背得太重。一方面声称文学的最高境界是“虚无和死亡”,另一方面又追求自己不死,顽强地希望自己永生。追求“永恒”、“永生”应该说是最传统不过的意识,古人搞陪葬,希望有“来世”,画图留影,以后发明了照像,愿意“留芳千古”等等,都是不想死。可谓现代瓶子装着传统观念。

3.打着老庄的旗号(古老而又传统的老庄突然时髦起来,言必称老庄是现代意识的标志之一),带着儒法的霸气,论辈分排座次。不过辈分越大越是孙子,辈分越小越是祖宗。好像文坛这个水泊梁山只能容纳一百单八将。

4.作家的人格的力量、人格的魅力越来显得越重要了。“走向世界”——眼下是个很流行的词汇,急于赚外汇不是坏事情,但忘记了自己还没有走向中国。当然不能排除不必走向中国就可以“走向世界”的可能性,只要一步能跨向世界,在国内就不愁引不起轰动。认为迎合国内大多数读者是通俗的、低级的,为什么迎合外国人就是高级的呢?

5.当知名的人物热衷于“自我表现”的时候,更年轻、更扎实的一批文学青年开始冒出来,他们身上有一股令人振奋的东西。

总之,文坛有点像我们国家的人口一样,过分集中,密度太大,关系太亲密。因此显得太拥挤了,好像文坛成了一辆公共汽车。文人们应该自我宽松,关系松散一点也许不无好处。

在这个背景下,“现实主义”如果不发展变化早就死了。实际上任何“主义”一停下来就变成了“死主义”。能活下来的“主义”必然有它顽强的生命力,在不断的磨难和被批判中不得不经常更新、丰富和前进。到目前为止,在中国的各种“主义”中,大概就是围绕着“现实主义”争论最多,论战的时间最久。它应该有足够深厚的基础,眼下似乎又处于“背水一战”的境地,如果它不接受现代意识的渗透,不吸取新的技巧,理所当然地应该被淘汰。优胜劣汰是社会前进的法则。它应该把面包吃进肚里强壮自己的筋骨,而不是举在手里炫耀:“瞧,我有洋面包!”

倒是那些领导文学新潮流的“主义”,显得后劲不足。有时最热闹的不一定就是最有力量的。热闹中着一冷眼会得到许多真趣味。“现实主义”也曾热闹过,现在如果能在寂寞中从容地反省和完备自己,真是一件幸事。

中国当代文学中的“现实主义”有哪些特点(变化)呢?

1.政治倾向的明显淡化。

2.“纪实文学”和传记文学发达。

3.表现强烈的人性现实和感情现实。

4.描绘现代人对现代社会、对人类自身的思考。

5.表现人与自然的关系的作品较少。尽管人类文明的两大威胁是战争和生态平衡,因为我们自己的事情还顾不过来,反映全人类都关心的问题的作品就较少。

6.用现实照历史,用现代意识揭示历史,哲理性加强。

我理解的“现实主义”就是用现实主义包着现代主义的肉。一些成功的新潮作品其实是用现代技巧包着现实主义的肉。当代的“现实主义”应该更自由,摆脱一切框框,节奏感加快,艺术空间扩大,一切均可拿来为自己所用。事实上,当代“现实主义”作品的社会生活容量、心理容量、审美容量、思想容量都在逐渐增大。

“现实主义”还有一条出路——就是听其自然。凡是死了的都是应该死的,不该死的东西即使别人宣布它已经死过一百次,它也不会死!他敢说你过时了,就说明你还不是大师,你还没有强大到别人不敢碰的程度。

在中国当代文学中我还没有读到一部完全脱离现实主义的具有大气象、大规模的现代主义作品。多是小打小闹,在现实的渗透下产生出来的。有些标新立异的作品在主题意识的思考上我看不出跟“现实主义”有多少根本的差别。

我理解的现代主义应该是一种自然现象,一种水到渠成的社会现象,一种历史现象,一种势不可挡的文学力量。目前表现在中国当代文学上的现代主义基本上还是一种人为的想象。我们的生活观念还不像西方现代主义者那样认为世界是无规律的、不可知的、生活一片混乱、人们无目的地活着以及文明没有出路等等。表现盲目的、非理性的潜意识的作品也很少见。即使是新潮作品,大多还是描述正常的心理活动,人物的灵魂轨迹并未完全脱离生活的真实。有人生活观念是正常的,吃喝住行也同常人一般,只要一拿起笔来就做怪诞状,做深奥状。做深奥就不深奥。也许没有这个过程就不能达到真正的深奥。站在潮头进行文法试验总是需要勇气的。没有这些勇敢的同志文坛岂不太沉闷,怎会如此生机勃勃、淘汰加速、花样翻新呢?我希望这试验继续前进,逐渐走向大气象、大规模,而不要倒退成游戏。

在这里我借用刘於诚发表在《讽刺与幽默》上的几句话:

“一堆萝卜”或“萝卜一堆”——似乎就是传统的“现实主义”语言格式。

“若干萝卜的集团”——开始有点现代味儿了。

“按集合原则组织起来的萝卜、按美学原则组织起来的萝卜、按系统论原则组织起来的萝卜”——不言而喻这是正经的有学问有现代意识的语言格式。

尼克松有句话:“创造历史的最好办法就是写历史。”能否改成“载入文学史的最好办法就是写文学史”呢?

不管是多么天才的艺术家,只要他付出的多,他肚子里的存货就必然会减少,思想库存也如此。我不相信一心想脱离现代的人,头脑却能源源不断地产生“现代观念”。凡是吃奶长大的天才,都不会拒绝从生机勃发的大地吸取新鲜的、营养丰富的乳汁。

1986年11月5日于金山宾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