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子龙文集13:评与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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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谈“分寸”

在迪士尼乐园的全景电影馆里,从银幕上看到的白宫、林肯纪念堂等,比亲自到华盛顿站在白宫和林肯纪念堂前看到的更清晰,更真切。真的反而不如假的给人感受更强烈,这是为什么呢?

电影能够放大生活。事物被放大以后,使人能看得更深更细。但这种放大不能走形,不能失真。夸张的艺术其难点就在于夸张适度,把握好“分寸”。树立起一个有血有肉、色彩丰富的形象,颇不容易,甚至要呕心沥血,经历千难万难。然而要破坏一个形象却极其容易,不用三拳两脚,只要一招一式就能把一个形象的真实感彻底赶跑。

影片《赤橙黄绿青蓝紫》的结尾,竟让刘思佳这样的人物昂首挺胸,高唱“宏伟目标就在我心中”的雄壮进行曲。硬贴的结尾是把人物贴跑了,竖起一个“政治尾巴”,却暴露了影片作者的“蹩脚”,整个作品的格调被一句唱词砸了锅。《春兰秋菊》里有个情节,厂长和技术员为了搞技术革新,双双和自己的家庭闹翻。技术员甚至置自己病重的孩子于不顾,和厂长来到一间无人居住的空房,两个人睡在地板上,半夜饿得睡不着觉,趴在地上聊天。且不说这个情节陈旧与否,他们这样做有什么必要,可信程度多大?人们怎么能够相信抛弃家庭和孩子的人会为了造福人民去搞革新。他搞革新的目的是什么呢?对人物捧得太高,反而会摔下来,倒在地上。在观众的眼里,这两个人是可敬,还是可笑?可爱,还是可悲?

什么“真实是艺术的生命”呀,“真实是不朽的”呀,且不去管这些名家的高论。但每一部电影的作者恐怕都希望自己的作品能够感动人,要感人就必须真实,就要把握好人物的“分寸”。

分寸感不仅仅是一个对细节如何处理的问题,它体现了作者的美学趣味、艺术修养、创作风格以及作者的局限和潜在的才能。多一分太长,少一分太短,恰到好处。高温不见火焰的白热化,才是艺术上的炉火纯青。当浓则浓,该淡就淡,疏密有致。作者永远不要忘记,最聪明的不是你自己,而是观看你作品的那些人。他们最敏感,审美的嗅觉最娇气。即使是影片中最细微的地方,如果分寸掌握不当也逃不过他们的眼睛,破坏美感。一旦他们感到一切都是虚假的,思想开小差了,屁股坐不住了,作品自己的悲剧性结果也就产生了。尤其是反映当代生活的作品,作者和观众生活在同一个世界上,会“编”的不如会“看”的,没有比把真的搞假更使人厌烦的了。为什么有些影片同样有头有尾、有故事、有人物,不用买票招待人们白看,而人们却硬是看不下去呢?

但是,影片《绝唱》里有几个细节在生活里是不会发生的,比如,夫妻相距遥远却能相互听到亲人的歌声和脚步声;结尾时婚礼也是葬礼等。恰恰是这样一些细节,一下子把影片的格调提高了。张飞大吼一声,“喝断桥梁水倒流”,能是真的吗?可是千百年来人们不怀疑,愿意相信。

艺术要反映的是最高的真实——这也是在艺术上把握分寸的标准,力求尽可能充分地去表达真实。影片的整体要把握分寸,每一个镜头也应该像选取角度一样掌握好分寸。观众一方面是严格的,另一方面又是脆弱的、愿意受骗的。正如艺术的界限和分寸一样,过头一步,就美的变丑,真的变假。

1984年1月